第213節(jié)
所以在這件事情上,算是他占了長春真人的便宜。俗話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承了別人的情,平安在跟長春真人相處時,自然就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長春真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不由覺得好笑,“你如今年紀漸長,倒不如從前膽子那么大了?” 他可記得平安頭一次見他,就敢大膽的請他給趙璨看相呢。這么不客氣,從長春真人成名之后,便很少遇到了。所以他從平安身上看到了一股膽氣,心中贊賞不已。原以為他不管什么時候膽子都那么大呢! 趙璨的福氣當真好得讓人羨慕。 平安道,“恐怕要讓真人失望了。我的膽子從來就不大。從前之所以看上去膽大,不過是因為沒有別的辦法罷了。”有時候并不是不知道那樣做不對,只不過唯有這條路,也就只好去闖一闖了。 長春真人眼一棱,“叫師父!” 平安之所以不叫,本來是因為心虛,總覺得這只是權宜之計。聽到他這么說,才乖乖的叫道,“師父。” 長春真人捋了捋胡須,慢條斯理的道,“貧道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年紀大了,沒有時間從頭學起,自然也難以承擔我天機觀衣缽,對不對?不過本也不指望你,只需你知道些皮毛,將來早早挑個天資好的徒弟,將這一脈傳承下去,你的責任就算了了。” 平安從這平淡的語氣之中聽出了幾分不祥,這才意識到,長春真人的年紀是真的很大了。雖然他看上去很健康,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但畢竟老了。所以,這是在安排身后事。 平安本想問他為何不自己去做。以天機觀的名聲,只要放出風聲,多好的徒弟收不到呢?為什么偏偏要將這個擔子留給自己?要知道長春真人自己教出來的徒弟,和自己這個什么都不懂的人教出來的,恐怕是天壤之別。 但長春真人并沒有解釋。反倒從那天起,開始給他解說一些天機觀一脈的舊事和傳聞,順便也教平安一些簡單的東西。平安心懷愧疚,倒也用心去學,心想至少要學到可以教別人的程度吧? 于是雖然平安已經(jīng)不再被困于一時,可以隨意行走了,但因為沉迷學習,所以實際上過的日子跟之前也差不多。他好像真的成了世外高人的傳人,一心鉆研,并不去注意到外面發(fā)生的事情。 就連從前那些需要自己管理的事情,也在生病期間被趙璨接手過去,所以平安現(xiàn)在是無事一身輕。 直到馮玉堂來訪,將這種平靜打破。 馮玉堂一來就盯著他看,看得平安心里發(fā)毛,然后才道,“外間傳聞大人被陛下禁足,看上去倒的確很像?!?/br> 平安失笑,“怎么可能?”趙璨為什么要禁足他,“外面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傳言?” “你有多久沒有去關注外面的事了?”馮玉堂逼視平安。 平安不由有些心虛。的確,這段時間他過得太松泛了,身上的擔子交出去之后,一開始還有些擔心,但因為相信趙璨,所以后來連過問都不再過問了。 現(xiàn)在面對馮玉堂的質(zhì)問,竟然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樣說來,那件事你也不知道了?”馮玉堂又道。 “哪件事?”平安疑惑。 馮玉堂臉上露出了一個復雜的表情,片刻后才道,“從去年秋天宋王殿下出?;貋碇?,海貿(mào)便一直是眾人關注的大事。今春,江南幾大豪商聯(lián)合在一起成立了江南商會,組織了一個超大型的船隊,打算沿著海圖一路前行,與當?shù)刂畤Q(mào)易。此舉耗資甚巨,可以說江南泰半財富都投入到了其中?!?/br> 平安吸了一口氣。 他雖然知道這些人膽子大,卻不知道居然大到這個地步。不過也是,幾十上百倍的回報,足夠讓謹慎的商人們瘋狂了。 如果真的讓他們成功,那么江南的財富將會高到一個令人仰望的地步。到時候“富可敵國”或許會變成現(xiàn)實。這件事對朝廷會有怎樣的影響,不言而喻。 財可通神……有了錢之后,這些富商們自然會謀求權勢。他們可能會跟江南官場勾結起來,圖謀更多更大的利益,甚至妄圖左右朝政! 不,應該說,這種勾結其實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存在了。江南官場本來就問題多多,從大楚立國到現(xiàn)在,都不算是完全掌握在朝廷手中。這一點倒是跟當初的東南差不多。區(qū)別只在于江南的局勢更加復雜。 只不過因為朝廷強勢,所以他們暫時表現(xiàn)得比較順服,表面上反而看不出什么端倪罷了。 但是如果形勢顛倒過來,朝廷再也壓制不住他們,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結果不言而喻。 不過,這么大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秘密進行,勢必會傳得沸沸揚揚。要成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既然馮玉堂特意過來對自己說這件事,就說明朝廷已經(jīng)注意到了。既然注意到,趙璨自然會去解決這件事。想到這里,平安抬頭問,“然后呢?” “然后……”馮玉堂的語氣平靜中仿佛醞釀著無盡風暴,“船隊在海上遭遇大風暴,全軍覆沒?!?/br> “什么?!”平安震驚得直接站了起來,“全部?” “是?!瘪T玉堂沉聲道,”一艘船都沒有逃出來?!?/br> 平安重新坐了下去,慢慢的吐出一口氣。 海上風暴的確是很可怕。但是這么大的一個船隊,只要將船并在一起,并不是不能抵御。除非真的那么倒霉撞在臺風中心,否則即便有損失,也不可能全軍覆沒。 “既然是全軍覆沒,那么消息是誰送來的?”頓了頓,稍微平靜了一下,平安才開口問。 馮玉堂低聲道,“宋王殿下讓人送回來的消息?!?/br> 平安扶在桌上的手抖了抖。 他沒有再發(fā)問,馮玉堂也沒有再說話。兩人就這么沉默著坐了不知道多久,還是馮玉堂先反應過來,站起身道,“我今日過來,只是認為此事大人應該知情。” “我知道?!逼桨颤c點頭,起身送他出去。 然后便直接去了本初殿。 他明白馮玉堂的意思。這么大的事情,牽扯到的人和事太多,如果是從前,趙璨是一定會跟他商量的。 但是這一次并沒有。從去年冬天生病開始算來,到現(xiàn)在平安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有關心過朝事了。這么一想,馮玉堂說他被趙璨軟禁,倒也不是無的放矢。 所以他來了,倒不是他對趙璨這個做法有什么微詞,而是因為馮玉堂是他平安的人,現(xiàn)在平安不管事了,他們自然都有些惶惶然,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所以需要來問過他的意思。 假如平安決定全力支持趙璨,他們自然也就不再起別的心思,一心一意聽趙璨調(diào)遣就可以了。 其實在平安和趙璨之間,本來不應該分得那么清楚。但平安深知,即便是夫妻之間,如果其中一方?jīng)]有工作,沒有獨立的自主權,那么就只能逐漸淪為另一方的附庸。所以他才費盡心思的保存自己的勢力。 但趙璨這么做是什么意思呢? 就連平安聽了這個過程,都不免相信,這段時間的一切,其實都不過是趙璨想要蒙蔽自己的眼睛,不讓自己知道外面發(fā)生的這些事。 平安并不認為趙璨是要奪權,實際上自己手里也沒有什么權力,就像現(xiàn)在,只要趙璨想,隨時都可以將自己手里的一切都拿走。但是這么做根本沒有必要。 不論如何,平安總歸是要問清楚。 趙璨這會兒正好在休息,抬頭看見平安的臉色,便立刻屏退了身邊的人,走過來牽著他的手問,“這是怎么了?臉色那么難看?!?/br> “江南船隊的事,是你做的?”平安沒有迂回,直接問道。 這話當著馮玉堂的面,他沒有說出來。但平安幾乎已經(jīng)肯定了。光是海上風暴,怎么可能只是一次就讓偌大個船隊全都毀掉?而且既然趙玠那邊能夠知道,還派人送了消息過來,說明他就在附近,那么為什么他的船隊卻沒事? 只有一個解釋。 根本沒什么海上風暴,這一切都是趙璨指使朝廷的船隊去做的。 目的就是要徹底毀掉江南的這支船隊。 就像平安之前所想的那樣,一旦船隊成功的出海回來,江南的勢力會膨脹到難以想象的地步。到時候朝廷可能根本壓制不住他們。 這對趙璨來說,是絕對不可能容忍的。所以索性選擇這個釜底抽薪的解決辦法——這支船隊集合了江南大半的財富,一旦損失必會元氣大傷??峙聨资陜?nèi),江南都不可能再跟朝廷抗衡了。 “是?!壁w璨嘆了一口氣,“誰來找了你,馮玉堂?” 平安道,“你刻意瞞著我,是為什么?” “只是不想讓你牽扯進這件事情里來。”趙璨嘆氣,“平安,你以前說過一句話,我一直覺得很好。革命哪有不流血犧牲的呢?沒有沖突,就不可能有變革。但平安你心太軟了,這么多年來一直都只在一些沖突并不嚴重的地方打轉(zhuǎn),始終不敢去觸碰真正的禁區(qū)。既然如此,那就我來做。” 平安抬眼去看趙璨。他臉上一片堅毅,很顯然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 他自己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缺點。說得好聽是人命關天,說不好聽就是婦人之仁,總是下不定決心去觸碰那些真的可能會爆發(fā)巨大矛盾的區(qū)域。 顯然,趙璨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索性替自己把這部分的工作做了,不讓自己左右為難。 平安知道他這么做并沒有什么錯誤。在不同的位置上,就要承擔相應的責任。今天趙璨不壓住他們,將來對方卻未必肯放過他。其實平安也沒有勸說他的意思。畢竟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現(xiàn)在再說什么都沒有用。只是想到這件事,心里到底不舒服。 “那么大一個船隊,真的全部毀了?”他問出了自己最關注的問題。 趙璨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就知道,平安你最心軟,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么多人死去?!?/br> 他扶住平安的肩膀,低下頭來看著平安的眼睛,“而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你不想讓他們死,我自然就會讓他們活下來。” “可是……”平安沒想到他會這樣說,腦子里有些亂,還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急切之間,腦子里卻忽然靈光一閃,“??!我明白了!” 他緊緊抓住趙璨的衣襟,“我明白了,根本沒有什么船隊毀掉的事,那些船隊都被你收編了,對不對?” 反正是發(fā)生在海上的事情,別人不可能去驗證,所以怎么樣都是趙璨自己說。他大可以將船隊收編,這樣一來,江南那一批巨大的財富,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至于那些隨船的人,到時候找一片土地放下他們,讓他們幫著開墾新土地就可以了。反正沒有船他們自然也不可能回來告密,大楚國內(nèi)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是什么。 趙璨朝他笑了一下,平安只覺得心上一塊大石頭“咚”的一聲落了地。 第209章 雖然平安去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清楚了,就算趙璨真的心狠手辣,將那些人都除去了,他也不能怎么樣。 欲戴王冠,自承其重。高高在上的皇位本來就是鮮血和白骨一路鋪就,趙璨得到它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取巧了。但是身在這個位置上,就無時無刻不面臨著種種威脅,必須要一次次將它們鏟除。 所以有的時候,雷霆手段是一定要用的。不光是為了處理那些威脅,也是為了震懾其他人。 只不過知道歸知道,平安自己卻始終沒有辦法坦然一對罷了。 但趙璨終究沒有令他失望。 一件事情的解決方法有很多種,強權當然是最容易也最方便的一種,就像是有了強大武力值的人,往往很少再去用腦子,因為他們可以用拳頭來解決自己遇到的所有問題。 但是平安不希望趙璨成為那樣的人。因為如此肆無忌憚的使用自己的力量,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沉迷在力量之中,最后迷失了自己。 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帝王,最后都是如此下場。一開頭還能做個治世明君,后來卻越來越不堪。并不是因為他們的才能退步,只不過是被權勢迷花了眼睛,以為天上地下自己獨尊,太狂妄的結果,就是自取滅亡。 所以對于趙璨最后做出的選擇,平安簡直又驚又喜,還有幾分莫名的感動。因為這變化是因為自己而起的。 “是我錯了?!彼拖骂^道。心中那股因為被隱瞞欺騙而驟起的憤怒消失之后,平安的心情平靜下來,對于自己之前怒氣沖沖的來找趙璨“算賬”的行為,有幾分羞愧,“你心里有分寸,應該很清楚什么事情能做。”至少他應該這么相信趙璨。 只不過,“但你又何必瞞著我?早說清楚,也不會有這樣的誤會。總不成你跟外間流傳的那樣,打算架空我將所有權力收回?” 他最后一句純粹是玩笑話,但趙璨反而聽得一愣,“這流言從何處而來?” 他居然沒聽過嗎? 不過,趙璨也總算明白平安之前那么生氣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想了想,再次道,“只是不想將你牽扯進來。這件事本身是沒什么問題的,但由此引發(fā)的事,卻不能不重視?!?/br> 由此引發(fā)的事?平安之前想法一直集中在這件事上,倒是沒有想過別的。這會兒被趙璨一提醒,也就很快明白了。 “你……”他看著趙璨,一時有些不知道說什么。 原以為趙璨的目的就是吞并船隊,得到龐大的物資,同時打擊江南的豪商巨賈以及跟他們有所勾連的官員,這樣一來朝廷就能夠徹底的威壓住他們。但顯然,并不僅僅只是這樣,趙璨的所慮更加深遠。 江南一旦遭受打擊,必定元氣大傷,人心惶惶。幾百年來他們盤踞在這一片地方,幾乎將之經(jīng)營成了國中之國。但是這種形式還是很松散,一旦遭到了打擊,肯定難以承受。而趙璨若是在這個時候出手,一定能夠?qū)⒃具B成一氣的江南官場撕開一個口子。 有這個口子,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最開始時趙璨說的有些事平安一直避免去做,其實指的是這件事——正面對文官集團下手! 因為猜想平安不喜歡這種行事的風格和手段,所以趙璨索性瞞著他,不讓他知道。因為一旦知道,平安就要面臨選擇。 平安輕輕的吐出了一口氣,放松下來,身體往后一靠,靠在了軟軟的枕頭上。片刻之后,他才輕聲道,“其實也許那些話也有一點道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