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哦,”齊天睿從她手中接過茶盅,“那倒用不著,柜上忙,我哪兒有閑心品茶。” 看他果然搪了過去,千落心頭悄悄一喜,嗔道,“怎的?明知我說的是那一日,倒不肯接了么?” 齊天睿聞言輕輕一挑眉,笑了,“那天不是早早兒稍話給你說不過來了么,省得你費事?!?/br> 應得如此輕描淡寫,千落屏著究竟還是有些忍不得,面上不覺就有些冷,“我又能費什么事?就是費事又能做出什么稀罕來?倒是想聽聽七爺是怎的過的壽呢?” “晌午在從夕兄那兒,哎,倒忘了告訴你,我一直惦記的那只搗藥罐,他終是給我了。”齊天睿說著也是得意,“這份禮果然不薄?!?/br> “是么?”千落淡淡一笑,“遂一直跟義兄賀到夜里?” “哪兒能呢,”齊天睿笑道,“吃了午飯就出來了,下午回府給老太太、太太請安,又說了半天的話,天黑了才得空兒,也沒預備什么,帶我那丫頭去吃了碗壽面。” 這一番話,千落那緊緊攥著的心一個字一個字地跟著,料著他該在那天黑之時打了磕絆,他該是要尋些托辭說忙,說累,說不曾從府里脫身才不得來看她,誰知他就這么隨意地說了出來…… 淪落風塵,即便守身如玉,也再不是個清白女子…… 從沒覺得他是她的恩客,人人都道七爺風流,他卻從未在她身上輕薄一分,她篤定自己在他心里。聞聽他要成親,她也曾凄然,怨的卻是自己的命;她并不多求,只要他在,就好。早有姐妹說,恩客千好萬好,能讓他傾家蕩產(chǎn),卻不能招惹他的正妻,有正妻的嫌才有她們的日子。彼時她只覺這話荒唐,此刻……卻恨不能是那最俗的妻,最嫌的姻緣…… 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他的妻,哪怕是“我府里那位奶奶”,哪怕是“我娘子”,她都不怨,卻偏偏,是……我那丫頭…… 心攥得生疼,疼得她都覺不出,只覺渾身發(fā)冷…… “夫人……與你過壽,就吃了一碗面?” 想起那碗熱熱的湯面,小聲兒欣欣然“相公長壽多福,平平安安”,齊天睿笑,“嗯,比什么都覺著好呢,就想在外頭吃夜攤子?!?/br> 想再問那船,那琴,可自己已然沒了力氣,茶盅隔著顫抖的手指,不知還能屏住幾分,只是……柳眉的話對,越如此越不能亂了方寸,畢竟是新嫁的女孩兒,他總該新鮮幾日,此刻一句不慎,招他心煩,往后還如何計較…… 低頭,撿起茶盅,千落抿了一口,又一口…… “我讓石忠兒送過來的東西你收了么?” 她抬頭,蒼白的臉頰含笑道,“收了,是給賽蘭會預備的吧?” “嗯,你瞧瞧用那哪個就拿出去,下剩的,你跟柳眉分了。” “柳眉如今哪里還稀罕這個。” “哦?她又怎的了?” “韓公子給她贖了身,賽蘭會后就要接到私宅去了?!?/br> “是么?”齊天睿驚訝,“我倒真是小瞧他了。” 千落冷笑,“說的是,癡心之人哪來的志氣,不知嫌棄了?!?/br> 齊天睿笑,“怎么不算志氣?蹭在身邊這些年,總算得著了。” 他根本就沒接著那話的意思,千落越覺心涼,想起身立刻離了他,又怕……這一離,他走了,那私宅……更遠…… “賽蘭會你說我彈哪只曲子好?” “哪只都能贏,琴仙子,誰人比得?今年我又預備了好物件兒,他們更趕不上。你安心彈就是?!?/br> 聽他贊得如此心誠,說起她的琴、他的禮更覺一對兒的親近,千落聞言心頭這才緩些,“不如就選杜仲子的曲子?!?/br> “行啊,我再打聽打聽,看這些時有沒有新譜子出來。曲子也能壓她們一籌。” 見他果然起了興致,千落險些就脫口而出:你晚了,人家早弄去了。不可,不可,想起葉從夕的話,時機不妙,此時外宅里的情勢不明,若是再尋個不中意的杜仲子出來,豈非更惹他心煩? “好,你去看看,若是尋不著就用原先杜仲子的舊譜子,橫豎咱們也有旁人沒聽過的呢?!?/br> “嗯?!饼R天睿點點頭,“不過,那日我怕是不在金陵,若是過不來,你就自己選吧。” 千落一怔,“賽蘭會你不來?” “衢州那邊將將開了分號,月底走賬,得過去瞧一眼。不準兒能在?!?/br> 他的話通情達理,可入在耳中,她的心卻似一層又一層覆上的濕棉,透不過氣,淚沉在喉中,痛得厲害…… 齊天睿又抿了口茶,站起身,“柜上還有事,我得走了?!?/br> 千落慢慢起身,“這可奇了,今兒竟是沒聽你說找那杜仲子。” 齊天睿聞言一挑眉,想起那月下水上,丫頭咯咯笑著要強杜仲子的勢,不覺笑了,豎起食指在空中輕輕一點,“可遇,不可求。早晚能尋著?!?/br> 千落微微蹙了蹙了眉…… 走到門口,他又交代道,“我忙,不能常過來,你與這苑中姐妹找些樂子才是,莫總一個人在房中,難免心酸?!?/br> 他的囑咐,她只冷冷地落在眼中,此刻便是一個假意的笑都抿不出,心隨著他身上遠遠地離了,只覺冷…… …… 他走了…… 他從來都忙,從前一個月兩個月不來,她都等,她是他的,他也只這一個去處;她等,他又何嘗不是等?卻今日她再不能安之若素,難道……他終究也要像柳眉的恩客,樁樁件件羈絆,一走,再不能來,只有銀子? 心忽然慌,慌得似那溺水之人,她騰地起身,“小喜,小喜!” 身旁正看著這癡人發(fā)愁的小丫頭趕緊握了她的手,“姑娘!我在,我在!” “那日,那日石忠兒是怎么說醉紅樓那女孩兒的?” “石忠兒說,說齊二爺在醉紅樓招下那女孩兒就吩咐張保兒帶到了藝馨坊……” “這他跟我說過,后來呢??” 見姑娘眉頭緊蹙,失了神的眼睛睜得好大,小喜也是怕,急道,“后來,后來聽說有人尋了來贖,左右加價也要贖,二爺就吩咐張保兒把她藏了起來。石忠兒說二爺篤定那女孩兒的譜子是從杜仲子手中得的,非要得著不可呢。” “好,好……” 杜仲子,她彈,他聽,渾不知覺,已然成了他二人之間的維系。他答應過,只要尋出來的人如她所料,就帶她一道往西北去。不能再等了,她要尋出那神秘的杜仲子,她要尋到他與她的西北…… 千落輕輕吸了口氣,“小喜,去醉紅樓找張保兒,告訴他,姑娘我,要見他!” ☆、第61章 武生腔,干凈醇美,高亢有力,雖是盡力壓低了語聲,依然鏗鏘流暢;多年習武,氣韻足,鼻音合腔,低柔蒼勁;流水板、垛板變化多端,層次分明,且俏,且巧;工架拉開,從容舒展,舉手抬足,盡顯英姿! 多久不曾聽過如此華美的唱腔,眼前不見英俊的華服少年,只見那白馬白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一曲《長坂坡》酣暢淋漓!莞初手下的琴也似握了那桿龍膽亮銀槍,戰(zhàn)鼓擂,沖鋒陷陣;一曲終了,余音繞梁,意猶未盡。仰頭看著他,不覺輕聲起白,“子龍,你,好哇~” 天悅收了架勢,趕緊過來,“真的?” 莞初微微一笑,沖他豎起了大拇指,壓了老生腔起唱,“‘他四弟子龍常山將,蓋世英雄冠九洲!’” 天悅兩手輕輕打拍,隨著她一起接道,“‘長坂坡,救阿斗,殺得曹兵個個愁!’” 兩人合罷,一道輕聲笑了,莞初道,“你真長進了!” 天悅嬉道,“你可不如從前的了?!?/br> 莞初沖他哼了一聲,擱了琴,兩人便一道趴在桌邊看那厚厚的戲譜,莞初指點道,“你看,你的譜子我都改完了,你聲高,嗓子雖寬,有些調(diào)子還是下不去,不如到此處略緩些,壓一壓?!?/br> “嗯,”天悅點點頭,“你上回給我的那個我拿去試了試,果然省力,嗓子也干凈?!?/br> “就是這個,你是長靠武生,帶著靠本就沉重,還要拉架子還要唱,若是譜子太趕,難免失聲?!?/br> “嗯,也是我功力不夠,還得多練?!?/br> “已然很厲害了,沒想到幾日不見,真真要刮目相看了?!陛赋跻幻娣Q贊,一面倒詫異,“原先你總得不著空兒練,府里近日倒于你寬松?” “哪里寬松!”天悅蹙眉,苦不堪言,“要開考了,我家老爺那般性子還要一日問我三遍呢!” “那是怎么著了?夢里練的?” “是二哥?!碧鞇傄恍?,湊近莞初小聲道,“我說府里讀書我心不靜,求了他,讓他把他山上那間宅子給我用了?!?/br> “啊?他山上還有地方???” “有啊,避暑乘涼,夏天總要去個幾日。平日也就閑著,有一對老家人在那兒看著。” “哦。”莞初應了一聲,低頭合了桌上的譜子,小心地折起來給他捆好,“往后若是登臺,琴師要提前交代,免得他不著意。不過,等你成了角兒,有了自己的琴師就不用cao這個心了?!?/br> 天悅接過譜子收進袖子里,“你要做我的琴師多好?!?/br> “爹爹會打死我的。” 聞言天悅噗嗤笑了,撩袍子一道坐在桌旁,“如今師傅哪里夠得著你,打死你的是你相公?!?/br> 昨夜合完帳,快四更的天他還不肯睡,又一道說了半宿的戲譜子,莞初歪頭仔細想著擁被而坐被他攏在懷里,輕輕地哼著戲譜,聲音在喉中,沉沉的,卻是壓得譜子那么準;平日里那雙眼睛迷迷的總像是壞,可晚上在帳子里,就覺著那眼中清朗,含著笑,暖暖的……她沒接話,抬手給天悅倒了杯溫白水,“來,潤潤嗓子?!?/br> 天悅接過,抿了一口,“莞初,你聽過二哥拉琴么?” 莞初眼睛一亮,“他還會拉琴?” “嗯,不過是老皇歷了?!?/br> “怎么說?”莞初來了興致,“說說啊,他拉的什么琴?好什么譜子呢?” “我告訴你,你可莫問他啊。” “嗯嗯。”莞初趕緊點頭。 天悅湊過來,小聲兒道,“原先啊,金陵有個戲班子,里頭有個武小生叫云逸,扮相俊美,唱腔圓潤。二哥那時候?qū)⑵鹆思?,閑來無事就愛聽戲,頭一場就給他封了十兩的紅包,后來場場捧他。二哥好的是胡琴,兩人相熟之后,二哥來了興致就給他做琴師,上場第一把胡琴,成了摯交?!?/br> “是么?”莞初聽得兩眼放光,“他這么好戲?都能在臺上做琴師?難怪!難怪!那后來呢?云逸……如今的云字輩里沒聽說過這個人啊?!?/br> 天悅坐直身,嘆了口氣,“那時候,金陵城里這些公子們都捧角兒,有人看上了云逸,要他做堂下承奉之人。云逸雖出身貧寒,性子卻十分剛直,不肯屈從,后來被人下了毒酒,毀了嗓子,遠走他鄉(xiāng)?!?/br> 這凄涼的結(jié)局,入在耳中只是那絨絨的睫毛輕輕顫了顫,莞初竟是連一聲嘆息都無力,梨園功苦,戲子更苦,再是名家名角,在一眾膏梁紈袴眼中,依然然不過是個玩物…… “云逸出事的時候,二哥遠在湖北。后來,他雖是也進園子聽戲,卻再沒捧過什么角兒,更不曾給人做過琴師?!?/br> 莞初輕輕點點頭…… “我那時候也小,卻記得二哥沒見得怎么傷心,只不過落下個病根兒。” “什么病根兒?” “見不得那些貴人公子們強行買角兒,哪怕就是勾欄教坊里的女孩兒,他若是見著了斗氣也要出手。開頭還好,后來他有錢,誰也拼不過他,背后遭人恨,落了個風月公子的名聲?!?/br> 莞初小眉一挑,“那他到底是不是呢?” 天悅想了想,正想開口,又瞧著眼前那清凌凌的眸子,掙了掙眉,“莞初,二哥對你好么?” 嗯?莞初一愣,沒想到得了這么一句,一時口拙,“他……” “你在粼里多少自在,如今嫁給他,琴無琴,戲無戲,他人也不在,早知今日,當初就該聽師傅的,不嫁!” 莞初聞言,蹙了眉,“旁人倒罷了,他是你二哥,你怎么也這么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