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橫豎路還長(zhǎng)，我就隨口說，你聽著？”

    “……嗯。”

    “幾年前，天睿的九州行已成氣候，裕安祥也隨之開張，錢莊不論經(jīng)營(yíng)如何，名聲在外，年少輕狂，如此得意。天睿自幼好琴，好戲，但得空閑便由了性子在金陵城里捧角兒。千落當(dāng)時(shí)將將落入醉紅樓，記得競(jìng)花魁那一日，醉紅樓大開紅門，當(dāng)街競(jìng)藝，我與天睿一道偶遇。千落一支仙笛，果然是佳人絕藝，天睿一筆打賞就是百兩起，助她遙遙領(lǐng)先，奪下花魁。而后他常往醉紅樓去聽她的琴，豈料一日正遇有人要重金買下千落。那人是蘇州城有名的一方惡少，旁人不認(rèn)得，可天睿的生意在江南廣開門庭，認(rèn)得此人，當(dāng)即就出手相爭(zhēng)。卻那人是京中老國(guó)公的嫡孫，借衙門之力仗勢(shì)欺人，當(dāng)夜就將天睿投入獄中?！?/br>
    他的語聲沉穩(wěn)，微微帶啞，前情往事，他訴說得十分平淡，不著彩，不加私議，只讓時(shí)光隨之流過……

    “那……后來呢？”莞初輕聲問。

    “后來，天睿在獄中寫下千言訴狀，重金買通獄官送到應(yīng)天府衙，隨之而去的自有黃金鋪路。天睿是個(gè)逐出家門的生意人，無牽無掛，卻那惡少頭上有襲下的爵位，再是囂張又如何敢應(yīng)下這大張旗鼓爭(zhēng)花魁的訴狀？而后京中來人，方息事寧人。天睿出獄后就將千落贖了出來，又怕那惡少返回糾纏，五千兩銀子將她封在樓中。沒有天睿的話，誰也不能再見她?！?/br>
    “從此，他們就……”

    葉從夕聞言，輕輕吁了口氣，好一刻才道，“莞兒，我不知道你想問的是什么，我恐怕也說不清。天睿與我從小一起長(zhǎng)大，我深知他的性子最不會(huì)裝腔作勢(shì)，他與千落也算得知音相遇，這些年情意長(zhǎng)久，不可不說是段佳話。只是，當(dāng)初贖她出來，最穩(wěn)妥的就該是放在身邊。那時(shí)我和天睿有一套院落，我常年不在，只他一人，十分清靜，卻從未動(dòng)過接她的心思?！?/br>
    說罷，葉從夕輕輕搖了搖頭，“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說他心里究竟如何。今次他二人為杜仲子打賭，聽來像是逗趣，卻為何千落如此上心就不得而知了?！?/br>
    “她想隨他遠(yuǎn)走西北。”

    “遂，你想成全她？”

    莞初聞言一怔，隨后笑笑，“我成全不了?！?/br>
    “嗯？”

    “他們的事，之前的很多年與旁人無干，之后也不會(huì)。”

    葉從夕點(diǎn)點(diǎn)頭，“正是此話?！?/br>
    “葉先生，到了落儀苑我該怎么喚你呢？”

    清靈靈的小聲兒瞬間就離了那多年的情緣，轉(zhuǎn)了話頭，葉從夕不覺含笑，“你當(dāng)時(shí)是怎么跟人家說的？”

    “我說的是我家兄長(zhǎng)?！?/br>
    “一見天睿的面這層謊也就罷了。”

    “那總有旁人啊?！彼灰?，像是很有所謂。

    “那你想怎么叫？”葉從夕饒有興味。

    “‘葉大哥’么，顯得像兩姓旁人，不如還像從前那次，就叫哥哥？”

    “隨你?！?/br>
    ☆、第67章

    新枝俏柳，曼舞隨風(fēng)；春意暖，難得春光亦明媚。

    蜿蜒的小巷繞湖而走，紅磚小樓，綠樹叢蔭，水聲隔在墻外，遮掩著此處不可多言的情愫。落儀苑，一年四季只有巷子深處那半掩半開的朱漆門、兩盞紅燈籠對(duì)著外頭的天地。

    今日難得地大開了門庭，巷子外排滿了各式的車馬，雖仍是不見來往人多、依舊謹(jǐn)慎，小樓后院之中卻是掩不住的歡聲笑語。苑中將將開過午宴，此刻所有的姑娘與賓客們都齊聚花園中，競(jìng)藝之前這里先要有一場(chǎng)比試，各種打賞、禮品爭(zhēng)奇斗艷，也要分出個(gè)高下來。

    八只梨花高幾并排在倒掛油傘的矮桃樹下，上面鋪著墨綠的天鵝絨，各式珠寶、古玩、樂器映在午后正當(dāng)?shù)娜疹^下，燦燦生輝。最顯眼的莫過于一只足有兩尺高的玉珊瑚，這是去年秋將將住進(jìn)來的姑娘雪茵的恩客所贈(zèng)。雪茵并非花魁出身，來之前早在醉紅樓破了身，也算破了落儀苑多年不成文的規(guī)矩。供養(yǎng)的恩客足足大過二十歲，自是寵在心尖，頭一年競(jìng)藝賽蘭會(huì)，必是要處處拔尖。

    能將姑娘養(yǎng)在落儀苑這種不停被鴇娘扒皮的地方，恩客們的財(cái)力都不可小覷。寶物們將將擺出來，人們便都圍攏來觀賞品評(píng)，尤其是慕名而來的公子們更是壓不住笑聲，交頭接耳。

    不遠(yuǎn)處的花廳里，千落與柳眉、韓榮德一道望著那廂的熱鬧。柳眉問，“你的還不拿出來？齊公子今年預(yù)備了什么這么金貴？到這會(huì)子還不肯露面？”

    千落未語，韓榮德倒打趣兒道，“齊掌柜么，自然是要比得那株玉珊瑚的?！?/br>
    柳眉不屑地瞥一眼那玉珊瑚，“賽蘭會(huì)上的賞品可不是按著市面上值多少銀子來排位次，要看姑娘們的選，大家伙兒都最想要的才是最精之品?！?/br>
    “正是。”韓榮德點(diǎn)頭，“去年齊掌柜那兩只西洋的水滴墜子，真要賣銀子不值咱們那套胭脂盒子，貴在就是稀罕。今年又怎樣稀罕呢？”

    “守著密呢?！绷夹χ鴽_他使個(gè)眼色，“這幾日我都問不出，你倒來問。”轉(zhuǎn)而又看向千落，“賞品都擺出來了，你那位爺還來不來？不是說不來了，怎的又應(yīng)了？”

    “原說是要往衢州去的，后來因著杭州有事耽擱了，這兩日正好在金陵。”千落的語聲依舊淡淡的，似與這眼前的春光與忙碌絲毫無干，“不過，也是忙?！?/br>
    “那能來么？”

    “能?！?/br>
    于那位爺?shù)男雄櫱鋸膩矶疾粫?huì)說的如此肯定，總要留下余地給他做借口，今日那眼中倒是異常光亮篤定，柳眉看著，悄聲咬了她的耳朵，促狹道，“怎的？你諾下今兒要與他共度良宵？”

    “啐！”千落羞得臉紅，“如今越發(fā)不知羞了！真真是做了人婦，趕緊走吧。”

    柳眉咯咯笑，“那是怎么了？還有什么能引得他來？”

    千落沒再言語，這話不能與人言說。他既然說了不來，即便是沒有走衢州也不會(huì)來。她篤定是太知道他的性子，傳信過去，不能說相思，不能說愁，不能說這一年才有一次的賽蘭會(huì)唯獨(dú)她沒有男人在身邊該是多少落寞，說的是這爭(zhēng)奇斗艷的賞品賽。

    他從不肯服輸，自從她進(jìn)入落儀苑，五年來，她艷壓群芳不過三次，他卻次次拔得頭籌，今年更特意弄了好幾個(gè)玩意兒備選，為的就是不能輸。昨兒下晌給他送信，告訴他今年有人定要拔了頭籌，你要拱手相讓。

    千落料定，即便日理萬機(jī)、忙得難以抽身，他的魂兒也要飛過來看一眼！

    “喲，”柳眉輕輕扯扯千落的袖子，“還真來了?！?/br>
    千落順著柳眉看向花園月亮門，水色湛青的箭袖，銀絲勾熨，褪去平日里那坐鎮(zhèn)錢莊的沉穩(wěn)，今日難得穿得鮮亮，配著那朗朗身型，日頭底下竟是耀眼。韓榮德迎了上去，兩人施禮，他面露笑容，眉目清朗，神采奕奕。幾日不見，他比夢(mèng)中更覺英俊……

    千落看得有些癡，他從來唇邊含笑，卻難得真心實(shí)意，今兒那面上的笑如此明朗，不知怎的竟還添了幾分暖意……

    正看著，兩個(gè)男人已然來在花廳，齊天睿望向桃樹下，“就那只玉珊瑚？”

    柳眉應(yīng)道，“你家的還沒出來，目下當(dāng)屬玉珊瑚了?！?/br>
    齊天睿嘴角一翹，笑容中一絲輕蔑，對(duì)千落道，“咱們的呢？不必都拿出來，單那水晶罩雪就足夠了?！?/br>
    “今兒不用那個(gè)?！?/br>
    千落柔柔一句，從未有過的志在必得，齊天睿一愣，“嗯？”

    看這兩人的光景，柳眉笑，“弄了半天，你也不知道啊。”

    幾人正是說話，小喜匆匆跑進(jìn)來，“姑娘，他們來了?！?/br>
    千落聞言，立刻綻笑，“快請(qǐng)！”說著就往外去，走了兩步回身才見那人根本就沒動(dòng)地方，還在原處與韓榮德說話，心想，也好。留下他獨(dú)自去了。

    ……

    一高一矮，兩位男子站在一株青桐下，一個(gè)清清雅秀，白衣翩翩；一個(gè)長(zhǎng)身玉立，青衫淡著；此刻背對(duì)著花園門，兩人正說著話。千落快了幾步迎過去，“杜公子！”

    兩人回身，千落正要施禮，忽地一怔，“葉公子！怎的是你？”

    葉從夕含笑施禮，“千落姑娘?！?/br>
    千落驚奇地看看葉從夕，又看看少年，終是笑了，“果然，似杜公子這般的人品，該是結(jié)交葉公子這般的人物才是。”

    莞初微微一笑，“這是我家遠(yuǎn)姓兄長(zhǎng)?！?/br>
    千落聞言趕緊道，“恕我失禮。那日得知琴譜來自葉公子我也曾納罕，原來，當(dāng)真是有這血脈親緣?！?/br>
    莞初點(diǎn)點(diǎn)頭，未再言語。

    葉從夕道，“他來了么？”

    “來了，咱們進(jìn)去吧?！?/br>
    一路往花園去，千落想再交代少年幾句，卻怎奈他隨在兄長(zhǎng)身邊，眉目淡淡含笑、拒人千里之外，絲毫沒有再應(yīng)酬的意思，無奈，只得看著葉從夕猶豫了一下道，“葉公子，今日……”

    “千落姑娘不必多慮，今日我只陪護(hù)幼弟?！?/br>
    葉從夕從來都是如此，人寡淡，話也金貴，不過有這一句便足以讓人放心。只是千落此刻的心里難免疑惑，看這光景，當(dāng)初葉從夕勸她放手杜仲子并非為的天睿，恐是護(hù)衛(wèi)這文靜秀雅又才華橫溢的少年。只是，他與天睿情同手足，能讓葉從夕，可見他與這少年更親近。想起那日說起落儀苑，少年脫口而出要兄長(zhǎng)護(hù)衛(wèi)，這遠(yuǎn)親，又能遠(yuǎn)到哪里去？

    ……

    花廳之上，齊天睿正應(yīng)付著韓榮德，說起他新買下的私宅，滔滔不絕；說是幾日后要開門宴客，請(qǐng)多年相好的友人們前去相聚，一醉方休。齊天睿心里實(shí)不耐，只是不確實(shí)他背后究竟如何，不能輕易得罪，面上帶笑偶爾應(yīng)一句也就罷了，眼睛卻是連瞧一眼都懶怠，只望著那桃樹下都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就要開評(píng)。

    柳眉從那邊走了過來，對(duì)齊天睿道，“你們的東西還不放過去？誤了可就不作數(shù)了?！?/br>
    “誰知道她到哪兒去拿了?！?/br>
    正說著，千落已然帶著人從月亮門走了進(jìn)來，齊天睿一眼看見她身后那清俊高挑的身型，一挑眉，笑了，“哎喲，真是稀客啊。”

    聽他這么樂，千落正迎上來，也笑道，“今兒稀罕的可不是葉公子。”

    “哦？”

    千落說著往身邊恭敬地一讓，與眾人道，“各位，這位是杜公子?！?/br>
    聞言人們這才注意到葉從夕身后隨了一位少年公子，錦衣白袍，氣質(zhì)如華，見眾人頷首施禮，抬起頭微微一笑，兩只水渦兒嵌在唇邊，恬恬如玉，朗聲道，“在下杜瑾，見過各位公子、姑娘。”

    “哎?。　?/br>
    眾人正是暗自感嘆這般標(biāo)致如仙的人物，就聽得身旁一聲驚呼，不及人瞧，那人蠻力一步上前就要伸手；少年冷靜，腳下一錯(cuò)，那一身翩翩白袍已然閃在葉從夕身后，不待他再到跟前，一只大手?jǐn)嗳粩r住去路，“天睿，三思?！?/br>
    探不到身后的人，那雙震驚失神的眼睛空落無處忽地怒轉(zhuǎn)，一把握住葉從夕的腕子，煞白的臉色咬牙道，“從夕兄，你真是……”

    料得他定會(huì)吃驚，卻不曾料得他竟是頓然失了顏色，毫無顧忌就撲了上來，此刻那握著腕子的手力道狠得把持不住，自己都在抖，葉從夕抬手握了他，“天睿，”四目相對(duì)，那目光已是將他千刀萬剮，葉從夕沖他輕輕搖了搖頭……

    “這是怎么了？”千落覺出異樣，上前看著他二人，又看看那身后安安然候著、仿佛與他毫無瓜葛的少年，想了想，回頭對(duì)齊天睿道，“你早先就認(rèn)得杜公子？”

    “不過是兒時(shí)一面，難得他一眼認(rèn)出了?！?/br>
    葉從夕含笑解圍，豈料那腕上的力道絲毫沒有松懈，身子前傾，眉頭緊擰，蒼白的臉龐似那秋霜突降，一時(shí)凍得狠，連他自己眼中的怒火都有些壓不住那般寒冷，葉從夕看著不覺蹙了眉，心知他這是一時(shí)回神沒了盤算，趕緊握著他的手暗下用力，“天睿，天睿，”

    眾人正是無措，那身后的少年忽地探出腦袋，抿出小渦兒含笑，沖著齊天睿抱拳道，“齊二哥，小時(shí)候多有得罪，莫要怪啊。”

    小聲兒俏皮，又有些無賴，將這突如其來的劍拔弩張生生攪得尷尬，齊天睿一愣，似當(dāng)頭一盆涼水潑下，那眼中的怒火突然就僵……

    噗嗤，一旁瞧熱鬧的韓榮德笑了，“我當(dāng)什么深仇大恨，看他這般年紀(jì)，小的時(shí)候天睿兄早已當(dāng)年，還能怎的吃虧啊？”

    千落聞言也覺好笑，拉著齊天睿柔聲勸道，“好了，人家是客，逗逗趣便罷，怎的不依不饒？”

    強(qiáng)自鎮(zhèn)靜，齊天睿這才慢慢放開葉從夕，僵硬的目光挪不開，鎖著那近在咫尺的小臉，正是早起清冷的露水里瑟瑟的小模樣，是他懷中那只亂蓬蓬、小小軟軟的兔兒……

    周遭忽地靜，靜得這世間只有那絨絨的睫毛上微微的顫動(dòng)；聽不到她的聲音，那學(xué)了武生腔、清朗朗瞞過眾人的聲音，只能看到她的唇，嘟嘟粉潤(rùn)，淡淡含笑，日頭點(diǎn)下，小渦兒的影子扣得那么乖，淺淺清凌的琥珀映著那葉子縫隙截下的光，點(diǎn)點(diǎn)晶瑩；白衣白袍，青絲高束，一對(duì)水彎眉俏皮地挑起，端了那小生的架勢(shì)，舉手抬足，少年的英姿！

    這真是，水晶石里嵌出的一朵小蓮骨朵兒，晶瑩剔透，不染纖塵；他不覺深深屏了氣息，仿佛多呼一口，就要污濁了去……

    韓榮德的笑聲忽地乍耳，一片嘈雜！

    落儀苑滿院子的花木清香帶著午后日頭的暖熱似一團(tuán)濁氣撲面而來，他狠狠咽了一口，才見她被人圍在中間，心頭寶貝突落泥沼，人聲笑語都似污泥濁浪般涌來，周遭男人們的氣息忽地都重，重得似那發(fā)了獸性的粗//喘，單單撲向她來，腦子轟的一聲，心突然攥緊，疼得他一下握緊了拳……

    “哎呀，怎么都還這兒說閑話？”柳眉匆匆過來，“千落，你再不過去，那賞品可就不作數(shù)了?！?/br>
    千落忙應(yīng)道，“好，這就去。”回身從韓榮德身邊拉了少年，“來，隨我來?！?/br>
    “千落！”

    半天不語的人忽地一聲喝，千落一驚，“嗯？”

    “不要碰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