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亂糟糟的半天，齊天睿跪著連個(gè)理他的人都沒有。不論大哥說什么，合府上下都認(rèn)定是他捅了大簍子把哥哥給搭了進(jìn)去，挨打也是為他挨的，受罪也是為他受的。在府衙公堂他能侃侃而談，可在這福鶴堂，一個(gè)字也不敢爭(zhēng)，只能跪著，聽訓(xùn)。

    看嫂嫂蘭洙給大哥上藥，撲簌簌直掉淚，一向刻板的大哥此時(shí)也顧不得了，自己疼不疼先不說，直抬手給媳婦擦淚，心疼得好似挨打的是她，要不是老太太還在跟前兒不知要做出什么來。齊天?？粗?，心癢癢，想自己的丫頭，丫頭要是知道他受了這么多罪，定是心疼死了，淺淺的水眸一哭，更是水波滟滟，好看得不得了，小鼻子被淚水一浸亮晶晶的，看著就想咬一口……

    “混賬東西！你還不知錯(cuò)！”

    齊天睿只管想媳婦兒，老祖母說了什么也沒聽著，這一下又惹了老人，趕忙道，“錯(cuò)了，錯(cuò)了，老太太，孫兒知錯(cuò)了啊，都是我不省事連累大哥，都是我……”

    “你知道是你就好！你多大的能耐、多大的勢(shì)力？？有幾個(gè)臭錢了不得你了，敢一個(gè)人去抗官府，可把這一府老小的安危放在眼里？？”老太太氣得發(fā)抖，“來人！請(qǐng)家法！到祖宗面前給我把這個(gè)不肖子打死去！”

    “老太太！老太太息怒……”

    眾人都忙勸，可誰還攔得??？齊天睿被拽到祖宗祖宗牌位前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挨了一頓板子，雖說下手的家丁也都知道輕重，沒把他打得皮開rou綻，卻是青紫淤血、腫得老高。打完了自己爬起來，也不要人扶，一步一拖、歪歪斜斜的。

    看著他出來，閔夫人忙迎了過來攙住，一面掉淚，一面恨道，“不省事的東西！看看你惹的禍！”

    “哎呀，這是大喜事，都讓你們說的還成罪過了。”齊天睿嘟囔了一句。

    “哼，喜事！”能把韓儉行除掉，閔夫人心里實(shí)在是得意兒子，又看他疼也再舍不得罵，攙著他走了幾步又道，“那丫頭呢？私宅都抄了，她人怎么還不回來？”

    “她不等著我回去？哪敢私自動(dòng)地方?！?/br>
    將才挨打的時(shí)候滿心窩里都是丫頭，想著抄家的時(shí)候定是嚇著她了，又聽說出這么大的事，不知道哭得怎樣了，這一回去還不得抱著他再不撒手？越想齊天睿越耐不得，一身的傷、痛都恨不能即刻丟到她懷里，讓她好好兒疼疼他，遂擺擺手，“我走了?！?/br>
    “你往哪兒去？？”

    “回私宅！”

    ——

    ☆、第117章

    ……

    齊天睿一瘸一拐往府外頭去，已是傍晚時(shí)分，天也短了，出來的時(shí)候還亮著，走了這么一會(huì)子已是一片暮色，許是因著天暗，這雨也像更大了。

    一路走，濕冷的雨腥氣里遠(yuǎn)遠(yuǎn)地飄來了飯菜香，該是到了傳晚飯的時(shí)候。一大早就上了公堂受審，齊天睿莫說是吃飯，辯得口干舌燥連口水都沒喝，此刻又渴又餓，忽地想起丫頭做的雞絲湯面，香噴噴，熱乎乎，他定是能吃下兩大碗！不覺就抿了抿唇，腳下更快了些，可越走竟是越不利索，那傷倒不覺怎么痛，怎的這右腿越來越沉？

    不得已站在廊下，將衣袍撩起來一看，暗紅的血已是殷濕了褲子，齊天睿不由罵了一聲：不長(zhǎng)眼的東西！險(xiǎn)些沒把爺打廢了！這顯是家丁怕打得皮開rou綻，那板子就往一邊歪，都打在了腿上，這可好了，還不如打屁//股！上手一抹，嘶！才覺出那尖利的痛，傷勢(shì)不輕，得趕緊回去上藥。

    “二哥！二哥！”

    齊天睿正一個(gè)人瞎琢磨，就聽廊后有人叫他，聽得是天悅的聲音，齊天睿忙把衣袍放下往后張望，見天悅冒著雨跑了過來。

    “你幾時(shí)回來的？將才怎的沒見你？”

    “那邊退了堂，我得了信兒就回來了?！碧鞇偺氯艘痪?，沒敢說自己想偷偷跑去公堂，被譚沐秋扣下，一時(shí)惱怒起了爭(zhēng)執(zhí)……

    “哦。”齊天睿應(yīng)了一聲，又抬步走。今兒在福鶴堂老太太只顧了心疼大哥、訓(xùn)斥他，也沒顧得天悅，這倒好了，否則若是知道這三孫子幾日不在家也是因著給他看賬本、被韓儉行滿城追殺，還不得再賞他一頓板子？

    “二哥，你……怎樣？”天悅看著他的瘸腿，蹙了眉，“疼吧？”

    “不妨?！饼R天睿擺擺手，只管往外去。

    “二哥，”天悅抬手去扶，被撥開，只得跟著問道，“你不回素芳苑上藥歇著，這是要往哪兒去？”

    “回私宅?！?/br>
    天悅聞言，眉頭越緊，抬手強(qiáng)扶了他，將人拉住，“二哥，你這會(huì)子行動(dòng)不便，先回房歇著，明兒回也不遲啊。”

    “不用。省得老太太看著我再惹氣?！?/br>
    “打都打了，還能再怎么著呢？”天悅道，“老太太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明兒一早就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或者老人家原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兒不過是為的心疼大哥。走，我扶你回素芳苑歇著?！?/br>
    “不用?！饼R天睿推開天悅的手，“回私宅自在?！?/br>
    “二哥！那，那先上藥，上了藥你再回去！”

    聽兄弟只管攔，齊天睿一挑眉，“渾小子，你瞎張羅什么？”

    “怎的了？”天悅急道，“不就是個(gè)棒傷，還非得矯情得回去嫂子給你上藥？我不能上么？”

    齊天睿被噎了一句，看著這么個(gè)傻兄弟，哭笑不得，“我想我媳婦兒！怎么，你也頂?shù)?？快走開！”

    “那你早說啊，我去給你接！”

    天悅說著直直攔在了他前頭，齊天睿愣了一下，眉頭一蹙，瞇了眼，“你這是怎的了？”

    “不怎的，就是看著你傷了還走什么？”嘟囔了一句，天悅扭頭就走，“我去接嫂嫂，一會(huì)兒就回來！”

    “齊天悅?！?/br>
    身后的語聲不大，天悅卻是僵了腳步，齊天睿篤定地站在身后，“有事兒就說，莫等事犯大了?！?/br>
    “……沒什么事。”

    “那好，我走了?！饼R天睿說著繞過他就往前走。

    “二哥??！”

    齊天睿笑了，轉(zhuǎn)回頭，“趕緊說。為何不想讓我走??？”

    天悅看著他，咬了咬牙，“不是我不想讓你走，是嫂嫂不在私宅。”

    “嗯？”齊天睿一愣。

    “嗯，那天抄了私宅，……譚沐秋就把嫂嫂接到與樂園了?！?/br>
    “哦?！?/br>
    “二哥，”看著齊天睿的臉色，天悅小心道，“嫂嫂從小在譚沐秋身邊長(zhǎng)，你莫計(jì)較……”

    齊天睿一蹙眉，“你怎的越學(xué)越?jīng)]規(guī)矩了？原先他是你的師兄，如今是你的東家，又是你嫂嫂的哥哥，我都不敢叫他譚沐秋，你倒叫起來便宜?！?/br>
    “我……”

    “行了，莫再跟著我?！?/br>
    “二哥……”

    “有功夫去老太太跟前兒哄哄，也算給你哥哥我省省心！”

    看他瘸著一條腿硬是邁開大步而去，天悅恨得一跺腳！

    ……

    趴在車?yán)?，平穩(wěn)的四駕馬車依然顛得那傷口不時(shí)地撕裂，疼得齊天睿齜牙咧嘴，解了腰帶狠狠地扎住，血沾在了手上，袍子也散開，甚是狼狽。也顧不得了，橫豎也不是要見什么外人。

    到了與樂園，天已全黑了，下人叫開了門，齊天睿正要下車，就聽那回話的說：“我們爺回后宅了，今兒不見客。”

    “我不是客?！饼R天睿跳下車，嘶！不覺腿就一軟，強(qiáng)撐起來道，“跟你們爺說，我是來接人的?！?/br>
    “您是……二爺？”

    不愧是名震江南的戲班，連傳話的門人一雙眼睛都似那臺(tái)上起了唱腔的武生，分外地亮，不過齊天睿倒納悶兒，在外頭人們一般都喊他齊掌柜，或是七爺，少有人隨著府里人喚他，這一聲倒顯得親近了。遂道，“是?！?/br>
    “哦，二爺，”那人忙賠笑，“我們爺還說您明兒過來呢，誰曾想這會(huì)子就來了，您請(qǐng)?！?/br>
    齊天睿跟著進(jìn)了門，那傳話人一把大油傘撐在了他的頭頂，一路隨著走，根本不急著往里頭去通稟。齊天睿心不覺就暖，譚沐秋是個(gè)處事十分冷淡之人，從不與人親近，這么一接，看來果然是把他當(dāng)自己人，從前倒是自己小人心了。

    與樂園起建就是先帝御賜，遂這規(guī)模十分了得，連環(huán)九套的院子，戲院，后臺(tái)，練功、起居應(yīng)有盡有，正中是班主的后宅，方方正正的四合小院，沒有花草，只有參天的樹木，窗前一株西府海棠、兩株綠萼梅，清冷卻雅致，與那主人一般無二。

    兩邊廂房一片漆黑，連盞上夜的燈都沒有，只有堂屋窗上映出橘色的燭光，雨夜之中，更覺溫暖。待來到廊下臺(tái)階，齊天睿候著人回稟，豈料那人竟是收了傘，輕聲恭敬道，“二爺，您請(qǐng)。”

    齊天睿雖覺唐突，見那人已然退去雨中，便罷了。拾階而上，正待扣門，房中傳來輕輕的琴音，只是一小段譜子撥彈，而后又靜了下來。齊天睿不覺嘴角一彎，笑了，這是丫頭，譜子寫好以后總會(huì)這么一小段一小段地試，并非沒把握，卻是要把各種彈法都要試試才肯罷休，有時(shí)自己自得其樂能折騰好久，一只譜曲衍出幾個(gè)音韻版來，個(gè)個(gè)都精致。

    輕輕推開門……

    房中銅爐熏得正暖，冉冉香薰，淡淡清梅，六仙桌旁一身粉嫩嫩的小薄襖兒，小臉寡瘦，燭光里依舊細(xì)滑如瓷，眉目越發(fā)精致；頭上兩只小揪揪挽得十分隨意，碎碎的發(fā)散下來，毛絨絨，慵懶的小模樣；此刻正低著頭，手握羊毫，眼睫輕攏，乖乖的認(rèn)真像極了素芳苑的深夜，陪在他身邊一起合賬……

    這一幕，朝思暮念，短短半月的光景已是熬得心苦，此刻映在眼中，焦渴難耐的相思似潮水漲起，可心里卻壓不下那一絲隱隱的不快，畢竟，丫頭這一身打扮如此輕便，可這并不是他兩個(gè)的臥房。

    正欲推門抬步，忽見里間出來個(gè)人，銀絲長(zhǎng)衫，未結(jié)腰帶，軟軟的質(zhì)地掩不住那英挺的身型；袖口未結(jié)系，這一身更似將將披上，長(zhǎng)衫翩翩如此隨意。那人來到她身邊落座，兩臂攏著她撐在桌上，懷中人抬起頭，拿起譜子給他瞧，“如何？”

    “嗯，一次比一次好了?！?/br>
    她笑了，扭頭，臉頰那么近，抬手輕輕揉他的眉心，他閉了眼任憑她摩挲，“怎的，我又皺眉了？”

    “沒有。”

    “那你這是做什么？”

    “就喜歡這樣。”

    “真是慣了你了?！?/br>
    她抿嘴兒笑，靠在他肩頭……

    “啪！”雨聲大依舊遮不住這一聲，力道大，厚重的房門重重地摔打過去又彈了回來，一身的雨水寒氣站在房中，把一屋子暖暖的曖昧徹底打碎。他臉色冷，一開口牙縫里擠出的語聲卻盡力克制，“丫頭，回家?！?/br>
    桌邊人抬頭看他，這突如其來的闖入現(xiàn)在兩人眼中不過是一閃而過的驚訝，譚沐秋隨即道，“你來了。”

    “嗯。”

    齊天睿粗聲應(yīng)了聲，目光死死盯著那軟軟的小襖兒，看了他一眼就低頭弄琴譜，他這么一身的狼狽，莫說是見了心疼，此刻她竟是連起身迎他的意思都沒有，纖瘦的小手握了細(xì)細(xì)的羊毫蘸在筆洗里，不緊不慢的。這幾日想她想得心都疼，此刻那一腔的熱忽地就躥成了火，他強(qiáng)壓了聲道，“丫頭！”

    她停了手，目光鎖在那滴水的筆尖，眉目如此清淡。房門大敞，外頭的雨水不停地潲進(jìn)來，房中靜，靜得仿佛能聽到濕冷的雨汽一點(diǎn)點(diǎn)侵蝕房中的溫暖……

    “我去給你收拾東西。”

    身邊人輕聲一句，眼見那淺淺的琥珀慢慢地泛了紅，淚水似蒸起的霧氣模糊了清凌的眸底，淚珠兒聚在眼瞼邊，似落非落，燭光里，那么亮；唇微微發(fā)顫，透出青白的顏色，小模樣那么心酸，那么無助，垂了肩，連那粉嫩的小襖都裹不住周身凄涼的顏色……

    齊天睿看得不覺心一緊，也顧不得將才的怒氣，忙拖著腿走到她身邊，俯身道，“丫頭，這是怎的了？你怎么哭了？”

    “天睿，”一旁的譚沐秋開口道，“你坐，我有話跟你說。”

    “我……”齊天睿蹙了蹙眉，“你說吧?！?/br>
    “不要……”她終是開了口，唇輕輕一動(dòng)，淚珠兒便滑了下來，“還是我說?！?/br>
    “丫頭你說，我聽著呢?！?/br>
    他抬手想給她擦淚，被她輕輕擋開，近近的，四目相接，“我……我不能跟你回去了?！?/br>
    “嗯？你說什么？”

    “我實(shí)在……受不得了……”

    “出什么事了？”小聲兒含著淚，喃喃地，難以啟齒的沙啞，齊天睿聽著只覺心疼，忙道，“跟相公說，太太又欺負(fù)你了？??？丫頭？”

    她搖搖頭，“不是……是我心煩，睡不著，也吃不下……”

    “莫怕，是為夫的不是，早該請(qǐng)大夫給你瞧瞧，”齊天睿說著伸手去握她，“走，咱們回家，明兒就請(q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