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來寶撫著她的面頰，見她合眼，似入了夢鄉(xiāng)，也沒有再說話。低頭看了許久，看得脖子都酸了，才抬頭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也靠在車壁上小憩。

    翰州三面河流，盛行水路，船舶業(yè)十分繁榮。沈家在翰州做的就是往來的船商生意，在三面河流都開有酒樓客棧，還有修船舶要用的各種鐵器。

    后來許是生意做得太好，但掌柜伙計們的工錢卻不見漲，也著實太累，就向管事的安總管請示，想多拿些工錢。

    安總管便在年末時跟沈老爺提了，沈老爺看過賬本，這錢賺得的確多，便給眾人漲工錢。誰想那安總管早就打定主意，不將那錢給底下的人，全都私吞了，照常給他們發(fā)去一樣的工錢。

    久了，掌柜伙計們心下不滿，幾次提出異議，都被安總管冷言駁回。

    后來伙計接二連三累得病倒，七個客棧掌柜和六個鐵鋪掌柜加上一百四十多個伙計再也忍受不住，以罷市抗議。

    安總管這才慌了，答應(yīng)用錢補償，可那百余人根本不聽。這一鬧，遠在千里之外的沈老爺才知道他和翰州的掌柜們被安總管坑了。他立刻派了老將葉長昌過去，那葉長昌剛到翰州就收到老母病重的家書，心中不悅，收拾了安總管后，卻尋了人鎮(zhèn)壓那百余人。

    結(jié)果事情瞬間就鬧得不可收拾了，本想拿到應(yīng)得工錢就回去的掌柜伙計們，這下不干了。

    這來回三個月，客棧鐵鋪都生了滿滿灰塵，順手一抹桌面，飄了沈來寶和花鈴滿臉灰塵。

    沈來寶細細聽完葉百順的話，問道，“那你父親現(xiàn)在在哪里？”

    葉長昌就是葉百順的父親，他答道，“沈大少爺，我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孝子，做出那樣武斷的決定實在是一時沖動，事后他也很后悔，至今無顏回去見沈叔叔。進退兩難，郁結(jié)于心，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無法親自來接您?！?/br>
    葉長昌是父親的左膀右臂，父子兩人也常來沈家，沈來寶跟他并不生疏。不過葉長昌年紀長他十歲，所以并沒有從小為伴，彼此生疏，說話也是主仆一套。

    “讓你爹好好休息，翰州的事暫時不用他cao心?！鄙騺韺毺ь^往酒樓內(nèi)環(huán)視，可惜了，這么好的酒樓，竟然荒廢了三個月。要重新招納人手并不是件難事，只是要培訓(xùn)好員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這件事雖然是安總管欺上瞞下，但他爹覺得自己也有錯，所以沒有想要將掌柜伙計徹底撇開，而是想重新招納回來。

    但他出門前沈老爹也說了，如果他們鬧得太厲害，非要許多補償，得寸進尺的，那還是算了。

    畢竟是生意人，不能做這樣虧本的買賣。

    沈來寶知道父親不是在開玩笑，但他路上已經(jīng)想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炒了那一百多人。

    本就是誤會，解開就好。

    葉百順應(yīng)了一聲，隨后就帶他們?nèi)ニ麄儸F(xiàn)在住的客棧，也在不遠處，但相對沈家的三個酒樓來說，少了三分繁華氣息。

    沈老爺選地段的眼光，便是要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前期投入多少錢無所謂。

    相反沈來寶喜歡投資一些冷門卻有潛力的地段，風(fēng)險大，但前期投入非常少，一旦見效，便能很快收回成本，并且以后的收效將更巨大。

    兩父子都考慮得長遠，不過側(cè)重點不同。

    沈來寶跟著葉百順來到這家客棧，瞧見旁邊還有幾個宅子，也不是有人住了，問道，“這里沒人住么？”

    葉百順也是身在商人世家，去到一處總會特地將周圍的環(huán)境打聽清楚，十分細心。他一問，就答道，“是，早幾年就搬走了。這里雖然不是最熱鬧的街道，但旁邊是客棧，十二個時辰都吵鬧，受不住，就搬了。”

    “那為何不賣了這宅子？”

    “倒是想賣，可也得有人買?！比~百順說道，“在客棧旁邊，開什么店都不合適。吃的，客棧有。住的，客棧有。就算是要沖掉身上在海上漂泊一個月攢的臭味，客棧也有。走船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又是過客，一個客棧就能滿足他們所有需求。要是真要開什么鋪子，也是非得客棧不可?！?/br>
    兩人一路走來，什么都不多，就是客棧酒樓食坊，甚至是青樓，也有好幾家。往來的人多是借地?？?，裝載好貨物后就會立刻離開，也不過停留幾日，看起來似乎的確是沒什么可開的店鋪。

    花鈴見他似有想法，每回他想事情，眉頭總要微微擰著，不想透徹了就抹不平。

    葉長昌還在客棧里躺著，沈來寶作為晚輩怎么也得去見見他。雖然此事他有錯，但也是沈家的老臣，也得代替父親來探望。

    他住的房間在二樓，坐北向南的位置，敞開的窗戶拂著風(fēng)。外面正栽著一株辛夷樹，春風(fēng)拂入，吹得滿屋飄香。

    “可是沈大少爺來了？”

    沈來寶聞聲答道，“是我，葉伯伯?！?/br>
    葉長昌年過半百，但平日走南闖北，身體不臃腫，也不干瘦，又加之是個娃娃臉，更顯得年輕。如今坐在床上，只蓋了一條薄被，氣色不算太好，但也沒沈來寶想象中差。

    沈來寶見他要下地來接，立刻托住他，道了聲“葉伯伯不必多禮”，將他半傾的身托回去。

    葉長昌也不假意要再拜，倒是見了花鈴，說道，“想必這位就是少夫人了。你們成親時老夫還在翰州，沒喝上你們的喜酒，還望見諒。”

    花鈴淺笑道，“葉伯伯代爹爹奔波翰州，哪里敢責(zé)怪您，倒是我們要好好謝您?！?/br>
    葉長昌笑笑，又對兒子說道，“還杵著做什么，快去讓小二上菜。”

    沈來寶說道，“時辰還早，我們喝杯茶就好，侄兒想知道那掌柜們的……”

    “欸，不急?！比~長昌抬手示意他不要說，“你葉伯伯腦袋還疼著，你們也舟車勞頓，先吃點東西，好好休息兩天，再說吧?！?/br>
    沈來寶微頓，應(yīng)了聲好，“那我們先去放行李，等會再過來?！?/br>
    “好?！?/br>
    沈來寶攜著花鈴出來，上了三樓房間。那房間寬敞大氣，布置精心，比起葉長昌住的房間來，好了不止一倍。

    花鈴將門關(guān)上，轉(zhuǎn)身就道，“我們倒是像來玩樂的。”

    語調(diào)調(diào)侃，沈來寶知道她明白了，笑道，“你知道為什么葉伯伯要這么做么？”

    花鈴想了片刻，搖頭。

    “他待我們沈家忠心，可是忠心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他并不相信現(xiàn)在的我能接管家中生意，認為家業(yè)到了一個年輕人手中，一定會被敗得精光?！?/br>
    花鈴恍然，“所以葉伯伯不是壞人，只是不信任你，因此你剛來，就打算架空你的權(quán)力？”

    沈來寶欣慰道，“還是我的小花最聰明?！?/br>
    花鈴問道，“那現(xiàn)在你打算怎么辦？沈家大少爺？”

    沈來寶答道，“回沈家少夫人，沈家大少爺打算睡一會，然后去吃飯?！?/br>
    他這樣輕松，花鈴就實在是沒有理由太擔(dān)心，這樣顯得她多不鎮(zhèn)定。

    不過翰州一事，看來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容易解決。

    第106章 鋒銳釘子

    葉長昌不配合，沈來寶又不認識掌柜們，人生地不熟，說來還是有些難辦的。

    比如本來可以直接通過葉長昌牽線搭橋，現(xiàn)在卻無人引路。沈來寶早早和葉長昌吃完午飯，正想著再坐一會就去外面走走，花鈴就道，“葉伯伯，我平時喜歡看一些地方周志，剛來的時候也看見了幾家書鋪，想現(xiàn)在去瞧瞧。”

    葉長昌只要他們不插手生意上的事就行，小兩口新婚燕爾，還是攜手同游得好。年紀輕輕的，做點小買賣還行，沈家這樣大的生意，沈來寶哪里能接管得了。也不知道他爹是怎么想的，好歹先給些小生意練手，一來就處理百來號人的事，萬一談崩了，就更難收場。

    更何況……身為沈家的老臣子，為了這事就讓他兒子來，還是個二十歲的小伙子，這不是侮辱他么……這事兒他能辦妥，就是差點時間。

    現(xiàn)在聽見兩人要外出，反而心頭舒服，像是將刺兒拔了，“你們且去吧。”

    兩人從客棧出來，如今才是吃午飯的時辰，街道上行人不多，這條街看起來就更加冷清了。沈來寶出門時又往那旁邊的荒宅看了看，花鈴早上就注意到他多問了幾句那宅子的事，現(xiàn)在又看，當(dāng)即問道，“那宅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么？”

    沈來寶收回視線，笑道，“我在想，這里的地段并不算太差，這些宅子就這么荒著，有些浪費?！?/br>
    “你想買下來開鋪子？”花鈴回頭往那細看，“左邊是四樓高的客棧，右邊是繡莊，而且整條街類似這樣的宅子并不少，繁華一帶都在前面幾條街，爹不是在那買了好幾個鋪子么？”

    “爹有自己的生意，我也得為自己想條路?！?/br>
    花鈴?fù)崃送崮X袋，“你以后不繼承家業(yè)么？”

    沈來寶笑笑，“要繼承，只是小花，我總要自己也有所為，才能讓沈家的老總管老掌柜們信服。就算我將沈家的生意琢磨得再精通，接手時，他們也會覺得我不過是繼承了家業(yè)，并沒做過什么。今日葉伯伯于我的態(tài)度，于你的態(tài)度，你能感覺得出來的?！?/br>
    花鈴點點頭，很快便明白了，“所以來寶哥哥你很早開始就自己做各種生意，這點他們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多少會對你改觀。”

    “嗯，只是這還不能讓他們信服，而今怎么解決好這件事，才是關(guān)鍵?！?/br>
    花鈴恍然，“原來這是兩碼子事，你要買地開鋪子是一件，說服那十三個掌柜回來又是另一件?！?/br>
    沈來寶問道，“難道你以為是同一件？”

    “是呀，我以為掌柜們的事就夠讓你頭疼無暇多想了，哪里知道你竟還多想一件長遠又頭疼的事。”花鈴抬頭看他，“不要想太多，我怕你華發(fā)早生，畢竟我要的不多，不要太cao心?！?/br>
    話里的意思聽著倒像是在說慧極必衰，沈來寶笑道，“腦子不想多一些事，是要生銹的?！?/br>
    花鈴想了想才道，“要是你不過四十就讓我瞧見銀絲，你就得將事情放放，不要想那么多，好么？”

    “嗯，我答應(yīng)你。”

    街道行人不多，可沈來寶還是牽著花鈴的手。這一個多月來花鈴已然習(xí)慣，不似開始那樣羞赧。她也覺得夫妻在外面還要避嫌的話，那算什么夫妻。

    走了長長一段路，她才想起來，“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里？”

    “找掌柜的?！?/br>
    花鈴何等蕙質(zhì)蘭心，他沒提及是哪個掌柜，也沒加個“們”字，她便明白過來，“來寶哥哥你是要找領(lǐng)頭人？我想想……那領(lǐng)頭的掌柜姓莫?！?/br>
    “對?！鄙騺韺氄f道，“要加工錢的請愿書，是他帶頭簽的名。后來罷工，聽說也是他領(lǐng)頭的。爹說那莫掌柜年過甲子，為人仗義，因此在沈家分舵的翰州里十分有名望。雖然翰州很小，爹說他們?nèi)舻么邕M尺，就不必理會了，請別人來做活便可，可我不能這么做?！?/br>
    花鈴微微點頭，“得想一個比這個更好的法子?！彼D(zhuǎn)了轉(zhuǎn)眼，“與之相反的詞便是‘擒賊擒王’，你是想說服了莫掌柜，其他人也就不必一一攻破了?！?/br>
    沈來寶嘆道，“我的小花怎么就這么聰明。”

    花鈴抿唇一笑，略微得意，“所以才能做你的小花呀?！?/br>
    沈來寶笑笑，要是以前她該羞得紅了臉，現(xiàn)在卻找到臺詞“反擊”了，真是伶牙俐齒的小花，“小花，你有沒有想過要去考女狀元？”

    “不想?！被ㄢ徬胍矝]想地答道，“我以前想過，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官場挺可怕的。像我這樣的人，進了官場要么是變成鐵面無私的清官，要么就會變成第二個潘相。前者易遭人迫害，對不起家人；后者喜迫害別人，對不起別家。所以呀，還是不要當(dāng)官的好。”

    “……小花，你真的有勇氣做jian臣？”

    花鈴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人到了要保命的時候，誰知道呢。所以為了避免這樣，我早早打消了這個念頭。爹爹說的沒錯，無論做什么，自己喜歡就好。至少能保證以后做的任何一個決定，都不會后悔?！?/br>
    “那你如今想做什么？”

    他一只手牽著她，花鈴的另一手此時已附了上來，兩人貼得更近。方才他問她困不困，要不要歇歇，她想著這件事不能再拖，說一點都不困。此時得了他身上的一些暖意，好似能讓人隨時倚在他胳膊上睡過去，酣得不行，心思悠悠。

    “如今想和你一起過好小日子?！被ㄢ徲值溃澳苈牭枚愕纳饨?jīng)，能在你難決策的時候給你指出正確的路。再開間我自己的小鋪子，專門賣首飾，能賺點小錢。偶爾一起出遠門玩，去別國走走……來寶哥哥，我想做的事很多很多?！?/br>
    沒有聽見她只想相夫教子的話，沈來寶其實還是高興的，只是想當(dāng)賢妻的小花，想一想也覺得可惜。有這些想法的她，才是他喜歡了那么多年的花鈴。

    “你想的事，我們可以慢慢做，不急。”

    花鈴欣然點頭，“當(dāng)務(wù)之急是解決翰州的事。”

    說到這句，沈來寶已經(jīng)停下了腳步，就停在一個很普通的宅子前?；ㄢ弳柕?，“就是這么？”

    “嗯，莫掌柜的家?！?/br>
    花鈴打量幾眼，說道，“我們沈家待人一向大方的，就算給翰州掌柜的錢不多，也絕不會太少，這個掌柜怎么看起來不像是很有錢的模樣?！?/br>
    “你忘了么，我提過，他為人很仗義。他常拿銀子去仗義疏財，不管是什么人來求，都會救濟?！?/br>
    “那那些名聲很壞的人呢？”

    “也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