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趙孟言也難得地板著張臉:“是啊,皇上這一走倒是瀟灑,方統(tǒng)領(lǐng)可是把臣從床上拉起來,非逼著臣跟他一起在這門口候著。這可還沒入夏啊,臣就穿著件單衣在這兒等了您一宿,明兒若是病了可怎么得了?” 昭陽跟在皇帝身后一聲不吭,聞言抬頭瞧了瞧,喲,趙侍郎可不真是只穿了件單衣嗎?方統(tǒng)領(lǐng)好狠的心,竟然真把人從床上拉起來??蹿w侍郎嘴唇都發(fā)白了,她想笑,又不敢笑。 “又不是朕把你拉起來的,你倒是會怪?!被实燮乘谎?,負(fù)手往門里走,順便拍拍方淮的肩,“朕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行了,把這幽怨的表情收起來,朕看著瘆得慌?!?/br> 昭陽又拼命憋笑,結(jié)果忽地被方淮叫住:“昭陽姑娘。” 她一驚,抬頭看著面色不善的方淮,心道壞事了,這次方淮的矛頭要往她身上招呼過來了。結(jié)果方淮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被皇帝一把拉住胳膊送進院子里了。 皇帝順手從布袋子里拿出幾只粽子,遞了倆給方淮,又往趙孟言懷里也塞了倆:“行了,都別啰嗦了,這粽子是朕親手包的,你倆拿去當(dāng)宵夜,把嘴給堵住,免得朕一晚上耳朵都不得安生?!?/br> 喲,皇帝親手做的粽子? 趙孟言一臉不信:“您誆我呢吧?街上隨便買來點粽子就把臣給打發(fā)了,還說是自己做的?!?/br> “小的可以作證,這真是主子自個兒做的?!闭殃柵e手對天。 方淮瞥她:“就算真是皇上自己做的,那又如何?你作為皇上跟前的奴才,不知道攔著他獨自出門,反而由著他去,你這算得上什么奴才!一點也不知道為主子的安危著想,若你是我禁軍之一,我定要罰你軍杖五十,打得你皮開rou綻!” 昭陽嚇一大跳,趕忙縮到皇帝身后。皇帝覺得好笑,斜眼看她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只說了句:“回你自己屋去。” 得了首肯,昭陽大喜,趕忙跟兔子一樣溜了。 身后傳來皇帝的聲音:“你也別老繃著臉,南下是為了體察民情,但并不是日日夜夜都要把自己拘著。這天下是朕的,朕能護著看著,保國泰民安,又為何不能看看這天下的大好河山、花好月圓?朕在京城里待了多少年,眼下能像個尋常百姓似的走在街頭,賞賞月,看看燈,最后還能包包粽子,朕心里很高興。好了,快把這晚、娘臉收起來?!?/br> 這番話是對方淮說的,看來皇帝是真的很高興,就連語氣里都帶著明顯的輕快愉悅。 只是,皇帝居然說方統(tǒng)領(lǐng)是晚、娘臉……昭陽捧著手里的粽子,腳下險些一個踉蹌,最后好不容易轉(zhuǎn)了個彎,憋著笑進了耳房。就是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在這節(jié)骨眼上笑出聲來啊。方統(tǒng)領(lǐng)可是說一不二的人,萬一惱羞成怒非賜她軍杖五十,她可不覺得皇帝會為了保她跟方統(tǒng)領(lǐng)翻臉。 所以,真得把和主子的關(guān)系搞好!她一邊想著,一邊去后院把水盆子里打滿水,候在自己的小房間里,聽到皇帝回屋的腳步聲后,才起身端著水盆往隔壁走。 皇帝抬頭看她,她低頭恭敬道:“小的伺候您洗漱?!?/br> 他“嗯”了一聲,擱下粽子,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臉。她又把帕子接回去洗凈、擰干,搭在屏風(fēng)上。 見皇帝要就寢了,她在裙子上擦擦手,來到他跟前,踮著腳替他取頭上的玉冠。 皇帝個頭高,她太嬌小,哪怕踮著腳都很費勁。他索性彎下身子配合她,待她取下玉冠后一抬頭,就瞅見她漲得通紅的臉。 屋內(nèi)燭火融融,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玉冠走到梳妝臺前,把它輕輕擱在桌面上,然后又回過身來替他解衣裳。 他穿了件素色中衣,外間是袍子,需先取配飾,解腰帶,然后才能脫下袍子。 昭陽從前一直待在司膳司,何時做過這些事情?她有些生疏地一一取下那些玉飾、掛墜和錦囊,然后解開他的腰帶。這么近距離地伺候皇帝,她心里是很緊張的,額頭上都快要沁出汗珠子來了,十指翻飛,好不容易才把外袍也解下來。 皇帝見她滿頭大汗的樣子,暗道怎么替他換個衣裳會累成這個樣子。眼見著她遲疑著彎下腰來要替他脫靴子、脫長褲,他忙伸手阻止:“朕自己來,你回去歇了吧?!?/br> 這會兒皇帝開始暗罵德安了,從前這些活兒在宮里都是他和小春子干,如今來了嘉興,把昭陽給弄到跟前了,他和小春子就偷懶偷到前院去了?;实圩约菏遣惶矚g生人近身的,雖然昭陽算不得生人,但畢竟男女有別,他一個大老爺們也實在不愿讓一個姑娘家又是脫鞋又是扒褲子的。 他看著昭陽恭恭敬敬出了屋,合上門,這才自己更衣上了榻。 江南的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子清甜可人的氣味,他闔上眼,很快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時還在想:這味道像是粽葉的香氣呢。 嗯,明天早起一定要再吃幾只今兒親自動手包的粽子。 一墻之隔的耳房里,昭陽也很快洗漱好,上床歇息了。 她睡在軟軟的床榻上,聞著被褥枕頭上清冽的香味,心里也變得熨帖而舒暢。這趟南行比她想象中的要更有意思、更輕松,除了前些日子在兩位姑姑那兒受了些氣,其余都挺好的。 江南人杰地靈,她從前都只在戲折子里看到過,而今卻能親眼目睹。 兒時一起玩耍的表姐嫁來嘉興,她明日還可以上門去見見表姐。多少年沒有見過親人了,眼下有了這個機會,她真像是在做夢一樣。 還有主子,雖說明珠一直念叨著伴君如伴虎,天子都有一副鐵石心腸,動不動要人腦袋??稍谒磥韰s不是這樣,他也許高高在上,也許養(yǎng)尊處優(yōu),可也有一顆善良熱誠的心呢。 昭陽這樣想著,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三更下了一場雨,江南的春便是如此多情,動輒淅淅瀝瀝一陣?yán)p綿細雨??伤脴O好,竟一點也沒察覺,只酣睡一整夜。 *** 次日,昭陽天不亮就起了,和小春子一起伺候皇帝更衣洗漱,又拎著包粽子去灶房里蒸熱?;实垡猹q未盡,早膳也要吃這個。 老夫婦拿給他們的粽子里,有一部分是夫婦倆自己包的,小部分是她和皇帝包的,兩種粽子界限分明,好看的玲瓏可愛,不好看的奇形怪狀。她一邊往蒸隔里放,一邊抿唇偷笑。 伺候皇帝吃粽子時,她負(fù)責(zé)剝,德安在一旁恭維:“主子,聽說昨兒夜里您與昭陽去尋了嘉興的金字招牌,親自學(xué)著包了粽子?依小的看,咱主子爺就是這個?!彼斐龃竽粗副攘吮?,“治理天下有一套,還上得朝堂下得廚房?!?/br> 昭陽撲哧一聲笑出來:“大總管說的是,小的也這么覺著。” 德安睜著眼說瞎話,指著昭陽手里那個難看得緊的粽子:“您瞧瞧,這粽子多有□□吶!真不愧是出自咱主子爺?shù)凝埵?,真?zhèn)€就與那普通粽子不一樣!” “是挺不一樣的。”皇帝不咸不淡地咬了一口碗里的那只,慢悠悠地說了句,“朕看著這包得都不像粽子了,包粽子的人也真是手腳不太靈活,笨得要命。” 德安一頓,便見皇帝瞥了昭陽一眼。昭陽面上一紅,不吭聲。 德安并不知道這粽子是昭陽包的,皇帝只負(fù)責(zé)栓繩子罷了,當(dāng)下不明就里地瞧瞧皇帝,再瞧瞧昭陽,雖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但看著一主一仆一個面上帶笑,一個雙頰通紅。他心里喜不自勝,看來這寶押對了! *** 天亮之后,陳明坤隨皇帝一同出門了,方淮與趙孟言也要同行,這是出門做正事去。只可惜趙孟言從屋子里出來時竟然面色蒼白,還不住咳嗽,一看就是滿面病容。 皇帝問:“這是怎么了?” 他剜了方淮一眼,咬牙切齒:“托方統(tǒng)領(lǐng)的福,昨夜只著單衣候在門口,等了皇上一宿,今兒……咳咳咳?!?/br> 話說到一半,被咳嗽聲打斷。 方淮沒開口,昂首挺胸站在那里,反正就是一副“臣沒錯,臣是一心為了主子鞠躬盡瘁,分明是他自個兒身體不好”的表情。 皇帝瞧了瞧趙孟言的臉,擺擺手:“讓人請大夫來瞧瞧,你今日就別出門了,好好待在府上休養(yǎng)?!?/br> 被眾人簇?fù)碇隽碎T,皇帝忽然記起什么,回頭囑咐德安:“昭陽有個親戚在嘉興,我準(zhǔn)了她今日去探親,就不用替她安排別的事了。” 昭陽遠遠地站在花廳里,聽見了皇上說的話,感激地投來一個眼神?;实埸c點頭,轉(zhuǎn)頭又走出了門。 回了耳房,昭陽對著銅鏡理了理衣裳,正欲出門,就見小春子捧著幾件顏色好看的衣裙進來了。 “jiejie,這是干爹讓我拿來給您的?!毙〈鹤有θ轁M面地將手中的衣裙擱在木桌上,“昨兒皇上吩咐干爹給jiejie置辦幾身好看的行頭,這不,干爹昨兒就讓人去城中最好的成衣鋪量著jiejie的身形兒給買了些衣裳回來?!?/br> 昭陽一眼看去就知道那衣料都是上乘的,雖不若宮中主子們穿的御貢料子,但也是富庶人家才能享受得起的。裙子有三套,小襖與鞋襪也有數(shù)件,顏色都不太素,但也并非花里胡哨,剛好能把姑娘家的氣色襯得極好。 她感激地謝過小春子,又道:“你也幫我跟大總管道聲謝,他對我極為照顧,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他。” 小春子“哎喲”一聲:“jiejie這是說哪兒的話吶,咱們都在主子爺跟前伺候著,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用得著說謝謝嗎?那您也忒見外啦,這么生分才真是傷干爹的心呢!” 昭陽笑了,還是一臉感激,親自把小春子送到門口,這才回過頭去看看那桌子上的衣物。她也是個年輕姑娘,也愛美,從前在宮中不敢愛美,眼下有了機會,開心地拎著衣裙在銅鏡前照了又照。 最后換上件杏色繡花長裙,踩了雙素色暗紋繡鞋,她一邊惦記著表姐,一邊往屋外走。 十年未見,她也不知道表姐如今是什么模樣了。當(dāng)初她還未滿五歲時,表姐也一直住在府上,與她同吃同住。表姐大她八歲,對她很好,會逗她開心,教她寫字,她沒有兄弟姊妹,便把表姐當(dāng)做親jiejie一樣。 后來定國公府沒了,她眼見著所有的親人都背井離鄉(xiāng),好在表姐半年前嫁來了嘉興,這才沒受牽連。都說往事如煙,于她來說卻并非如此。她記得定國公府的種種人、種種事,因為那曾經(jīng)是她的安樂鄉(xiāng),如今卻成了夢里才去得到的地方。 昭陽出神地看了銅鏡片刻,轉(zhuǎn)身往外走,才繞過假山就遇見迎面而來的黃衣公子,她腳下一頓,福了福身:“奴婢見過侍郎大人?!?/br> 趙孟言正是來找她的,腰間的錦囊里還裝著那日給她贖回來的玉鐲子。他因病咳嗽兩聲,然后才笑吟吟地問她:“昭陽姑娘,昨兒夜里你和皇上去哪兒包的粽子?我嘗了嘗,味道真不錯。要不,今兒你也帶我去買點粽子?” 昭陽道:“真是不好意思,趙大人,小的今兒得了主子的應(yīng)允,趕著去探親,這粽子您可以吩咐府上的人替你去買,喏,就在西街巷尾,恕我不能奉陪了?!?/br> “探親?”趙孟言奇了,“你在嘉興還有親戚?那正好,悶在這府上也沒什么意思,我也想出門走走,要不咱們一道走,你去探親,我沿途看看嘉興的街景。等你探完親,正好陪我去醫(yī)館尋大夫看病?!?/br> 昭陽傻眼,趕忙推辭:“這哪能啊,您是什么人,小的不過一個奴才,怎么能跟您一同上街?您還是差人請大夫上門吧,小的自個兒去探親就成?!?/br> 這侍郎大人可真是一次比一次自來熟,上一次搶她的吃食,害她被拉到皇帝面前擔(dān)驚受怕的;這一次居然要和她一起去探親,那可是她的表姐,跟他沒有半點子關(guān)系吶! 哪知道趙孟言笑瞇瞇地對她說:“人生地不熟的,一同出門也方便。況且你那日在渡頭的集市上送出去一只翡翠鐲子,我問問你,你想不想尋回那只鐲子?” 他怎么知道那只鐲子? 趙孟言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笑道:“那日我就在那楊梅鋪子樓上的酒肆里坐著,正好瞧見了。” 昭陽頓了頓,抬頭望著他:“那鐲子既然已經(jīng)送出手了,又如何尋回來?” 他就這么用淬滿笑意的眼珠子望著她,語氣輕快地說:“我自有法子,既圓了你幫那小姑娘的心,又能拿回你的翡翠鐲子。怎么樣,做個買賣,你帶我出門,我把鐲子還給你,這生意你不虧本吧?” 富貴人家的子弟都是這么行事毫無章法嗎?隨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昭陽很不想理睬他,這人一眼看過去就是個招蜂引蝶的花花公子,約莫是初到嘉興沒花草能惹,居然跑來招惹她。可他口口聲聲說能幫她拿回母親給的鐲子,昭陽又遲疑了。 “怎么樣,考慮好了沒?”趙孟言笑得眉眼間俱是和煦春意。 但他看上去越好看越平易近人,昭陽心里就越堤防,最后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咬咬牙同意了:“成,那您可要說話算話,今兒我?guī)辖?,您說什么也得把鐲子給我拿回來。您若是騙了我,我——” 她要如何? 趙孟言有些好奇地盯著她。 下一刻,只見昭陽咬住腮幫,頗有些放狠話的樣子:“我就在您的吃食里投毒,讓您拉肚子拉到腳軟!” 趙孟言先是一頓,隨即哈哈大笑。 這姑娘怎么這么有意思吶!他真是選對人出門解悶兒了! ☆、意難平 第十九章 從耳房出去,穿過兩條長廊、一座假山,便到了最靠近陳家大門的花廳。 昭陽與趙孟言剛走到花廳前面,就碰見了陳家二姑娘,陳懷慧,她身后兩三步遠的地方站著她的姐夫,陸沂南,奇怪的是這兩人站在一處,陳家長女陳懷珠卻沒在這里。 陳二姑娘一見昭陽,眼神一沉,氣不打一處來。昨日晚宴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卻被這個宮女橫插一腳,生生擋住了皇帝的視線。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拋卻姑娘家的嬌羞,又替皇帝夾了塊紅燒獅子頭,這宮女居然還阻攔著,皇帝自始至終沒有瞧她一眼,也沒有吃她夾的菜。 她自小順風(fēng)順?biāo)畱T了,對自己的容貌才華都極為自負(fù),絕對不會認(rèn)為這是皇上對她沒有興趣,自然便把一切都栽在了昭陽身上。 她瞧見趙孟言與昭陽站在一處,先是福了福身,給趙孟言打了個招呼,然后就神情不善地盯著昭陽:“喲,這不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姑娘嗎?” 昭陽福身,對她點點頭,也對她身后的陸沂南點點頭。 陳二姑娘笑了兩聲,走近了些:“我瞧著能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就是不一樣,瞧瞧這小臉蛋,未施粉黛都有這么漂亮,若是好好打扮打扮,指不定看著都像宮里出來的主子貴人呢!難怪皇上這么倚重你?!?/br> 這話就有點古怪了,她一個小小宮女,被口口聲聲拿來與宮中的主子貴人作比較,最后一句皇帝倚重她就更是別有深意了。 昭陽不卑不亢地又福了福身:“二姑娘謬贊,不敢當(dāng)。” 反正這會子跟前也沒幾個人,這陳二姑娘指她的桑罵她的槐,昭陽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就成,懶得起沖突,連解釋的功夫都省下來了。 見這宮女居然裝模作樣聽不出她的嘲諷,陳二姑娘眼珠子一轉(zhuǎn),又瞧了眼趙孟言,笑道:“姑娘也是好福氣,我們深閨里的女兒家平日里都受父母教導(dǎo),不得隨意見外男。但姑娘是宮里出來的人,又是皇上身邊的知心人,想必是比我們這些閨中女子要見識多些。你瞧瞧,皇上不在,你與趙大人也能走到一處,這么熱熱鬧鬧的是要去哪兒呀?” “隨處走走罷了,皇上也應(yīng)允過的?!闭殃栠€是不接招。 陳二姑娘在心底里咬牙呢,索性把話說得更露骨些了:“喲,難道咱們陳家還不夠大嗎?這兒有兩座花園,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都有,姑娘想與趙大人隨處走走,說說貼心話,怎么非得出府呢?難不成是嫌咱們這些人礙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