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回宮的時候,方淮叫人備了小轎子,她坐在里頭,他走在前頭。 瀾春撩開簾子去看他的背影,他走得很穩(wěn),步伐很輕,一看就是會功夫的人。 她忍不住開口跟他說話:“方統(tǒng)領(lǐng),我這兒還有一份打包的烤鴨,您嘗嘗嗎?” “不嘗?!狈交搭^也沒回地說。 “嘗嘗看嘛,尋香閣的烤鴨可是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呢!”她不死心地幫人宣傳著。 方淮淡淡地說:“您不是想用這個來討好屬下吧?” “……”這么明顯嗎?她摸摸鼻子。 “屬下說了,下不為例,您若是下次再犯,就是送屬下一百只烤鴨也不頂用。” “那,一百零一只呢?” “……” 她看到方淮扭過頭來,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那神情基本就傳達(dá)了一個意思:屬下不想跟您說這些廢話。 他一向都是這樣的,你要是犯了錯,他可以嘮嘮叨叨大半天,你要是想跟他聊聊天,不好意思,半個字都嫌多。 她想笑,也不說話,就這么撩著簾子看著他的背影。他在前頭走,她在小轎子里一顛一顛的,就這么看著也覺得很安心。他也不必說什么,只要一直都在前頭就好了。 她微微笑著,歪著腦袋這樣想,嗯,他一定會一直都在的。 *** 昭陽醒過來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了,她睜了睜眼,意識清楚些后才發(fā)現(xiàn)這天花板有點(diǎn)高,橫梁上也雕龍畫鳳的,看起來很不尋常。 下一刻,她蹭的一下坐起身來,錦被從身上滑落時,她才看清楚,也終于記起來,昨夜她歇在乾清宮了。 皇帝呢? 她左右看看,沒看見皇帝,倒是小幾上擺了張字條,潔白的紙張被一只又大又圓的臍橙壓在下頭。她拿起臍橙,另一只手拿過字條來看。 “樓頭殘夢五更鐘,夢中有佳人,不愿轉(zhuǎn)醒。然早朝在即,朕是明君,只得眉頭緊鎖上朝去。盼得佳人轉(zhuǎn)醒時,見臍橙如見我。另,盼我挑果子的眼光和挑姑娘的眼光一樣好,讓它代我將清晨的問候送達(dá),嗯,它肯定甜得和我一樣?!?/br> 署名是他的小字:子之。 昭陽撲哧一聲就笑出來了,這人呢,還是皇帝,怎么就能這么一本正經(jīng)地說情話呢?她心情好,一遍一遍咀嚼著子之二字,皇帝的字跡清雋有力,就是小小的字條看起來也像是揮筆而書的墨寶。她把字條小心翼翼地收起來了,折得整整齊齊,放進(jìn)胸口。 看著那只臍橙,她想吃,又舍不得吃??匆娦咨线€有紙筆,她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汁,抽出張紙來,也給他留下一張字條。 “花底離愁三月雨,樓頭殘夢五更鐘。你不在夢里,在眉間,在心上。另,橙子還沒吃,不知道是不是和你一樣甜,如果不甜,可否退貨?” 她吃吃地笑著,看著手邊沒什么能壓住那張字條,想了想,從頭上拔了根素凈的玉簪子下來,擱在那字條上,然后才往外走。 德安隨皇帝早朝去了,小春子守在勤政殿里,見她出來,笑吟吟地迎上來,jiejie長jiejie短的。 “jiejie睡好了沒?皇上醒來時可專門吩咐過了呢,讓我們別去吵著您。昨兒夜里您睡得晚,主子想讓您多瞇一會兒。我的天爺,您是沒瞧見主子起床時那勁頭,無聲無息的,一舉一動可都小心翼翼著呢,生怕打攪了您。”他笑著,又問了句,“昨兒夜里是睡得挺晚吧?” 昭陽知道他想什么呢,只說:“我這就回司膳司去了,你到時候跟皇上說一聲,就說我今兒仍是要去承恩公府的,讓他注意點(diǎn)兒影響,別來接我了?!?/br> 小春子眉開眼笑的:“主子要來接您,小的攔也攔不住?。∧@可是為難小的了?!?/br> 昭陽瞥他一眼:“你我都是當(dāng)奴才的,別在我面前稱小的。我知道你腦子里在想些什么,告訴你,沒那種事兒!”她也漲紅了臉,不大好意思,低頭說了句,“反正,反正我先走了,你把話帶到就成?!?/br> 她的背影看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小春子琢磨著,這沒那種事兒,是個什么情況?也是,男女之間嘛,左右就那檔子事兒,今兒還沒走到那一步,肯定前面的戲份也都是足了的,不差這么一天兩天的。 今兒摸摸,明兒親親,后頭就連摸帶親滾一滾了。橫豎都睡一塊兒了,還愁不能到那一步? 他喜滋滋地去后頭打點(diǎn)事宜了,早朝快完嘍,主子今兒心情一定很好,嗯,泡一杯西湖龍井,讓司膳司的做些個小點(diǎn)心來。他就做個妥帖人,替昭陽做個面子,就說是她吩咐司膳司的人做這個來的。主子一準(zhǔn)兒吃得精光! 皇帝早朝回來之后,心情果然很好,還沒踏進(jìn)大殿呢,小春子就聞見了戀愛的酸臭味。他老早去收拾偏殿里的軟塌時,就發(fā)現(xiàn)了小幾上的字條,當(dāng)下笑著迎上前去:“主子回來了?!痹倏纯吹掳玻案傻貋砹??!?/br> 皇帝心情好,唇角噙著笑,看他的時候眼神柔和,小春子都快酥了,只能低頭說:“主子,姑娘在偏殿里給您留了張字條?!?/br> 哦?有回信? 皇帝眉開眼笑地抬腿往偏殿走,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張字條來看,看完后幾乎是整張臉都快笑出一朵花來。他低頭又瞧瞧那只素凈的玉簪子,成色不大好,也就是普普通通的簪子,可他開心得跟什么似的,拿起簪子放在手里摩挲了又摩挲,最后索性捏著它又回了大殿。 再開心也得辦正事兒,他是皇帝,可不是成日里只顧著和姑娘家*的公子哥。只是這辦正事也得有個盼頭,他很快想了個好法子,就把那玉簪子擱在龍案上頭,折子旁邊。每拿一本折子,都能看見那簪子,嗯,有干勁! 寫完一本,看它一眼,嗯,朕不累。 擱下一本,看它一眼,嗯,都是昭陽帶給朕的力量。 蘸一蘸墨汁,看它一眼,嗯,朕喜歡的姑娘真是好樣的,還知道留下定情信物鼓勵朕好好辦正事兒。 最后該伸伸懶腰,休息休息了,他又沒忍住拿起簪子湊到鼻端去聞,啊,還有昭陽的味道! 小春子在一旁看著,和德安對視一眼,憋笑憋得臉都紅了。主子爺那么正經(jīng)的人,這一戀愛起來,都成癡漢了呢! 那可不是?這癡漢明明不愛吃甜食,聽說昭陽讓人送了盤桂圓松子糕來,居然愛不釋手地吃掉了一整盤。他一邊吃還一邊嘀咕:“朕不愛吃甜啊,她這是什么記性?”可說歸說,他仍舊很給面子地把整盤糕餅都吃下去了。 哎,這春天雖然都過去了,但乾清宮的春意還濃得很呢! ☆、第65章 君臣心 第六十五章 皇帝坐在勤政殿里批折子,一上午在他唇邊半點(diǎn)不減的笑意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溜走了。他擱下手中的折子,看了眼落款,趙孟言,笑意略微少了幾分,有些念頭忽然涌上心間。 “德安,你去傳旨,把趙孟言叫進(jìn)宮,朕午睡片刻,起來見他。” 他上午吃了點(diǎn)心,又不知不覺吃了好幾只臍橙,她說好吃,他也沒忍住,就好像那玩意兒原本不怎么樣的,她一夸過之后就變成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了。 “主子,不用膳了?”德安試探著問了句,“這不妥吧,您忙了一上午,午膳都不用,這,這……” “你那干兒子給朕端了多少東西來,你又不是沒瞧見!”皇帝揮揮手,“朕要是再吃,就成個大胖子了。” 變成大胖子了,昭陽指不定會嫌棄他。要知道她可是看上了他這張臉呢。皇帝摸摸自個兒的面頰,雖說有點(diǎn)不是滋味,但轉(zhuǎn)念一想,趙孟言沒他好看,這樣心里就妥帖多了。 午后,趙孟言收到宮里的旨意,皇帝宣他進(jìn)宮。 他整理好朝服,又挑了塊前幾日翠玉閣送來的一塊和田玉佩,那玉看著沒有一絲雜質(zhì),純粹得通體呈乳白色,他喜歡得緊。戴好以后,騎馬往宮里去了。 皇帝找他做什么?興許是黃河一帶洪災(zāi)的事,今日早朝朝臣因?yàn)檫@個爭得不可開交,皇帝也有點(diǎn)頭疼。 趙孟言也沒做他想,直到進(jìn)了勤政殿的門。 德安請他進(jìn)去,他像平常那樣含笑俯身,給皇帝請安,可這一回皇帝沒急著叫他平身,只在那兒看他半晌,不緊不慢地問了句:“你喜歡昭陽?” 趙孟言的笑意頓了頓,抬頭無辜地看了眼皇帝:“皇上這是哪里來的揣測?怎會忽然問臣這個問題?” 皇帝看著他:“朕在問你是不是喜歡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廢什么話?” 趙孟言笑了:“臣喜歡很多人啊,喜歡方淮,喜歡您,喜歡瀾春長公主,但凡長得漂亮的臣都喜歡。您問我喜不喜歡昭陽,那丫頭生得也很可愛,明艷動人的,臣當(dāng)然也喜歡?!?/br> “少跟朕打哈哈?!被实郯櫭?,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正好停在方淮面前,目不轉(zhuǎn)睛地與他對視著,“孟言,朕如今問你,是念在你與朕多年的手足之情。你我自幼相識,朕拿你當(dāng)好友,當(dāng)兄弟,所以才跟你把話擺在臺面上來說。否則憑你三番兩次動她的念頭,朕早就對你不客氣了!” 趙孟言就這么望著他,片刻后勾起唇角:“若是臣說喜歡,皇上準(zhǔn)備如何處置臣?” 大殿里一時寂靜,皇帝看他片刻,也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你若說喜歡,朕就夸你有眼光,能跟朕喜歡上同一個姑娘,說明你欣賞水平還是很不錯的。”下一刻,他板起臉來,“只是朕也要在這兒把話跟你說清楚,她是朕的人,朕與她兩情相悅,容不下第三人了。你喜歡她是你的事,別再去招惹她,她不是你惹得起的人?!?/br> 那最后一句太霸道,霸道到哪怕趙孟言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帝,有資格說這話,心里也仍舊咽不下這口氣。 他就這么定定地站在那兒笑了笑:“皇上,既然您都說了,我喜歡她是我的事,與您與她都沒關(guān)系,你又如何來管我呢?我的心就在這兒,喜歡誰,不喜歡誰,都是它說了算。我可以聽您的話,畢竟皇命難違,可它不是那么好相與的主兒,不是您與我下下命令,它就能老老實(shí)實(shí)待著的?!?/br> “朕不管它老實(shí)還是不老實(shí),今日叫你來,也不是為了下命令,要你做點(diǎn)什么。朕與你自幼一同長大,你知道朕一但認(rèn)準(zhǔn)了什么,就不會放手,朕也知道你難得認(rèn)真,一旦認(rèn)真起來更不會輕易罷休?!被实圬?fù)手走到窗邊,春日的梨花早就謝了,那一樹郁郁蔥蔥的綠,看不出半點(diǎn)從前柔軟白花的影子,“愛上她不是什么稀奇事,朕只是不想為了一個姑娘,我們之間就有了嫌隙?!?/br> “您怕輸?”趙孟言挑眉,走到皇帝身后,含笑問,“您知道您什么都比我強(qiáng),就只討姑娘歡喜年這事兒沒我厲害,所以您怕了?” 皇帝瞥他一眼,下巴朝偏殿的方向努了努:“昨夜她就睡在那兒的?!?/br> 趙孟言的表情滯了滯。 “和朕一起?!被实圻€不死心地又補(bǔ)充了一句。 趙孟言望著他,沒有說話。片刻后他又彎起唇角:“那又如何?京城第一美人照樣是風(fēng)月之人,我從未嫌棄她什么。對我來說,姑娘就是用來疼用來寵的,她的過去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兩情相悅,把握好眼下不就行了?” 皇帝清楚他的性子,這只笑面虎從來都是笑吟吟的,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可很多細(xì)微的神情都能透露出他內(nèi)心的真實(shí)想法。譬如說此刻他略微緊繃的眉尾,譬如說他眼神里那抹陰郁,譬如說…… 皇帝看了眼他半露在衣袖之外的緊握的拳頭,不動聲色:“朕說了,她是朕的人。你若是不想受傷,趁早抽身。若是你賊心不死,硬要趟這趟渾水,朕也沒什么好怕的。只是你注定了會是朕的手下敗將?!?/br> 趙孟言想大笑著反駁什么,卻被皇帝從容截?cái)啵骸懊涎?,別笑了?!?/br> 他一頓,抬頭就看見皇帝平靜的目光:“笑那么勉強(qiáng),是敷衍朕,還是敷衍你自己?” “……” 趙孟言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低低地笑了兩聲:“我知道,其實(shí)你從小到大都能看透我。方淮看不透,其他人也都說我是笑里藏刀,但您能看見?!?/br> 皇帝不置可否。 他也不笑了,直起身來,看著皇帝慢慢地說了句:“您喜歡她,盼著她留在身邊,可您有沒有想過她的意愿?她是否愿意留在宮中?她追求的又到底是什么?” 皇帝的表情停滯片刻。 “她喜歡自由,喜歡無拘無束,喜歡遠(yuǎn)離皇城,喜歡天下之大、愛去哪里去哪里。她喜歡的一切都是您給不起的,您又為何要留下她?沒了翅膀的鳥飛不起來,您不就是喜歡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嗎?若是她也成了后宮里那些死氣沉沉、沒有靈氣的女人,您還會多看她一眼嗎?” 一連串的問句砸在皇帝耳邊,像是大石頭落下,有的防備轟然倒塌。 他竟然知道昭陽的愿望? 皇帝猝不及防。 趙孟言說:“天下之大,您以為她想要什么您都能給,可唯獨(dú)自由這事兒,您非但給不了,還只會奪走它。今日我斗膽說一句,您是個自私的人,在這件事情上自私得徹頭徹尾,自私得毫不遮掩?!?/br> 大殿里靜悄悄的,德安和小春子都替趙孟言捏了口氣。皇帝的臉色奇差無比,可到最后依然只是輕聲說了句:“可她跟朕說她愿意?!?/br> 只這一句,趙孟言的篤定瞬間崩塌。他覺得自己很有底氣的,能站在她的立場上說出很多皇帝不能要她的理由,可到頭來只一句話就能擊敗他的立場。 她愿意的。 她是心甘情愿折了翅膀留下來的。 趙孟言覺得心口有點(diǎn)鈍鈍的疼,可這不應(yīng)當(dāng)。他自問從頭到尾都只是賭氣罷了,興趣多于感情,就好像一場刺激的博弈,玩一場罷了,輸了就抽身而出,有什么好怕的?可是眼下,那種失望與心酸無限擴(kuò)大,遠(yuǎn)遠(yuǎn)不止輸了一場游戲那么簡單。 他想起了那個在江南眉飛色舞跟他碎碎念的姑娘,口口聲聲說著自己要嫁個糙漢,手腳勤快就成了,兩人一起談天說地,一起游遍河山,一起早起早睡靠勞動賺錢,一起生一堆小蘿卜頭。 那樣多好?。?/br>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她說的那些場景,腦海里已然勾勒出一幅田園生活的景象。他從前也愛詩詞的,只是人太懶,疏于練習(xí),只會讀,不太會寫。兒在那些詩詞之中,他不愛那些個靡靡之詞,最愛的是那首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田園詩詞。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大抵是生于富貴世家,很多田園樂趣于他而言才是最難得的歡愉,鐘鼓饌玉享盡之后,竟覺得返璞歸真才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