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第七十五章 忙里忙外一個來月,上上下下把承恩公府的下人都給認(rèn)了個遍,昭陽與明珠流云仨人的這差事總算是接近尾聲了。 老太太的壽宴終于來了,可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沒人敢打馬虎眼,相反的,人人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都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個道理在眼下也行得通。上上下下布置那么多,全都只為今日的大宴。 昭陽如臨大敵,讓明珠負(fù)責(zé)去會客的大廳里守著,流云負(fù)責(zé)監(jiān)督傳菜流程,她則親自守在灶房里,能指點(diǎn)就指點(diǎn),不能指點(diǎn)就親自上手。 好在承恩公府的人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等閑人也沒法子來這等地方做事,這才不至于手忙腳亂。 干果四品與蜜餞四品已經(jīng)上了,前菜七品是鳳凰展翅、五絲洋粉、五香鱖魚……都在挨個挨個上。 為了做這么多菜,滿府下人不到三更就起來了,涼菜是前一日就備好的,熱菜卻全都要今日現(xiàn)做。昭陽不到三更就與明珠流云做轎子到了承恩公府,幫著一起做這做那,雖是宮里派來的人,可到了這緊要關(guān)頭,哪里還分什么位高位低的,總之哪里有活句往哪里去做。 這廂她是忙得不可開交,面上都熏出油來了,那頭的趙孟言卻被母親催促著去前廳里盡地主之誼。 他自打被昭陽拒絕了,就有些萎靡不振,那日還天不怕地不怕地去了乾清宮,把她的身份擺上了臺面。 可皇帝震驚之下,卻依然沒有搭理他賜婚的請求。 他跪在那里費(fèi)盡唇舌,把她不可能留在宮里的種種理由都說了出來,最后才說:“您與她隔著家族恩怨,千難萬險,可我不一樣。我沒有后宮,孑然一身,能給她一個干干凈凈的家。她跟了我才是最好的歸宿,我可以不要這身官服,大不了您讓我回去當(dāng)個閑散世子,眼不見心不煩,但若是您對她有半點(diǎn)真心,就請您不要再糾纏她?!?/br> 皇帝心神大亂,他妄想乘虛而入,哪知道皇帝氣急敗壞之下,朝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朕告訴你,朕就是這輩子都得不到她,她也不會嫁給你!” 那一刻的皇帝不再是平常那個在朝堂上就算面對唇相舌戰(zhàn)也面不改色掌控全局的人,他掌控不了任何事了,卻還是不肯松口,大怒之下叫人把他給攆了出去。 趙孟言忽然有些茫然了,那么多年的游戲人生,說什么萬花叢中過,片草不沾身,可到底是就這么找到一棵樹,恨不能吊死在上頭。 祖父祖母還有他的父母都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他還以為自己是趙家的異類,可到底他也還是趙家的種,到了如今才忽然執(zhí)著起來。只是沒有人告訴過他,若是執(zhí)著地喜歡上一個人,但那人不喜歡他,這時候又該如何是好。 他對著銅鏡失神,連丫鬟拿著素日里他最有講究的配飾來詢問他今日要戴哪一樣時,他也只是隨手抽了一只,任由那丫鬟替他系在腰間。 事到如今,什么都不對了。 趙夫人遲遲沒見他出來,親自到他的小院里來尋他,見他還在那里站著,上前喚他:“做什么呢,拖拖拉拉的??腿硕忌祥T了,你這主人家還好意思賴在屋里待著?” 趙孟言笑了笑,隨母親一同走出小院。 趙夫人對這素來風(fēng)流的兒子很是頭疼,當(dāng)下叮囑他:“今日來的貴家小姐很多,你祖母大壽,老太太們還有各家夫人明著是來給她老人家拜壽,暗地里也是存著來看看你的心思。咱們趙家如今到你這里,什么都好,你與皇上交好,在朝中得力,仕途上我與你父親不曾為你擔(dān)心過。可是孟言,你今年也已二十七了,別人家的孩子二十出頭,娶妻生子,到你這年紀(jì)孩子都好幾個了??赡愕购?,從來沒個正形,你都不知道我與你父親有多著急。” 趙孟言聽著,未曾言語。 趙夫人停下腳步,板著臉說:“你給我和準(zhǔn)話,到底我這當(dāng)母親的說話,在你心里還管不管用?你翅膀硬了,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是不是也不把我和你父親放在眼里了?” 他頓了頓,苦笑道:“母親這話可就叫我汗顏了,我自小是您養(yǎng)大的,您連兒子的品行也信不過?” “不是信不過,是太cao心?!壁w夫人絮絮叨叨好一陣子,最后叮囑他,“今日你給我好好表現(xiàn),若是覺得哪家的姑娘不錯,咱們也不求非得要對方和咱們府上一模一樣的情形,就是些個式微的貴族也不打緊。橫豎你只要愿意娶親,我就謝天謝地了,哪里還敢挑人家毛?。俊?/br> 何況她那兒子,花名在外,這點(diǎn)她也愁。 然而讓趙夫人喜上眉梢的是,今日趙孟言格外聽話,他去了前廳,待客有禮,談吐不俗,溫文爾雅的風(fēng)度本就足夠引人注目,更何況他模樣生得好,當(dāng)真不負(fù)京城貴公子的美名。 趙夫人站在一旁招呼各府來的太太和姑娘,那些貴家太太們對趙孟言是贊不絕口,什么芝蘭玉樹啦,什么青年才俊啦,總之是天花亂墜的,什么贊美都往他身上套。趙夫人知道自己兒子幾斤幾兩,才華是有的,樣貌也是有的,只可惜那壞名聲也是人人皆知的。 她只能謙虛地嘆氣,說:“要是真的什么都好,也不會拖到今日都還未娶親了。” 對方太太笑道:“男兒家自當(dāng)立業(yè)后,才有本事成家。如今誰不知道令郎是宮里的大紅人?您就別擔(dān)心了,要是您不嫌棄,我還想替我那侄女兒說親呢!” 這邊的趙夫人與眾人言笑晏晏,那頭的趙孟言宛若花蝴蝶在人群里穿梭著。 劉家的三姑娘對他媚眼如絲,拋個不停。 李家的二小姐一與他對視就嬌羞到渾身發(fā)熱,面紅耳赤。 他是個浪子,眾人都心知肚明的浪子,可他也是京城最和氣,最讓人著迷的貴家公子。他可以在朝堂上談笑風(fēng)生間將敵對的大臣?xì)⒌脕G盔卸甲,也能在京城的酒肆?xí)S里眉目含春,對誰都一副和煦得如同三月春光的笑臉。 眉是青山之黛,唇是三月桃花,眼里有星光萬千,驚鴻一瞥,似深海般耐人尋味。 那些世家小姐個個都盼著自己是那些戲折子里叫人見之忘俗的美人,浪子一回頭,從此舉案齊眉,滿京城都會流傳這段佳話。更何況承恩公府的男子素來癡情,這是幾輩以來的鐵律了。 只可惜趙孟言雖然對誰都笑瞇瞇的,可到底對誰也都只是笑瞇瞇的。 他有些厭了這樣熱鬧喧嘩的場合,又客套了一陣,很快抓住機(jī)會從偏廳溜走。鬼使神差的,他又去了一趟灶房,灶房里的人手似乎有些不夠,那姑娘竟然蹲在灶前親自燒火添柴,頭發(fā)亂了,汗水濡濕了鬢發(fā),面頰上還沾了些灰撲撲的煙塵。 真可笑。 他問自己看上了她哪一點(diǎn),可心里卻有個聲音再說:就連她這樣臟兮兮的樣子他都喜歡,還有什么藥能救他呢? 無藥可救了。 偏偏卻又得不到。 他攥緊了手心,一言不發(fā)地又離去了,卻在穿過拱門時,猛然間撞見站在那片小竹林外的姑娘。 鵝黃色的曳地繡花裙,發(fā)間是搖搖晃晃的翠綠珠玉,面容姣好,一雙丹鳳眼讓她看上去嬌俏可人。 趙孟言記起來了,那是禮部尚書的孫女,吳家二小姐,吳含月。 她不在前廳,怎會到這里來? 趙孟言朝她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了,客客氣氣地問了句:“吳姑娘怎的不在前廳待著,跑到灶房這邊來了?” 她面上微微一紅,卻坦白地承認(rèn)說:“方才在前廳里覺得有些悶,見趙公子出來,我也就跟著出來了。沒想到您走得快,我沒跟上,到這竹林外頭就看不見您了,還,還迷了路……我索性就在這兒等您,沒成想真叫我等到了?!?/br> 她彎起唇角朝他笑,眉眼彎彎的模樣叫他覺得親切,可是不對,那唇邊沒有兩顆梨渦。沒有梨渦了,哪里都不對了。 他笑了笑,又很快斂了笑意,說:“吳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她輕聲問他。 趙孟言一頓,抬頭看她,與她對視的時候,她的目光跳動了一下,不自在地別開了眼,可下一刻似乎又覺得這樣做很蠢,于是又勇敢地再次投來目光。 他與風(fēng)花雪月之事了解得太多,他人愛慕他喜歡他時是什么樣的神態(tài),他再清楚不過。 他似是往常那樣彎起唇角,似笑非笑語氣輕浮地問她:“怎么,吳姑娘這是……喜歡我?” 世家小姐都是自傲之人,清高就算了,外表溫文有禮,內(nèi)里卻端著架子。普通人聽到他用這樣無禮的語氣說話,約莫就會面上無光,哪怕是對他有喜歡之心,也必須端著架子這就走了,否則就不是正經(jīng)小姐的樣子。 可這吳二姑娘卻有些出人意料,她面上紅得更厲害了,卻還咬牙站在那里,頓了頓,堅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我喜歡你?!?/br> 趙孟言一怔,倒還真有些愣住了,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他很少見到這樣厚臉皮的姑娘,想一想,最近的一個就是方才灶房里那個灰頭土面的人。那點(diǎn)相同之處叫他放輕了語氣,低聲問她:“你喜歡我什么?” 他很想知道,連他都不太了解他自己,這些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的人又是為什么喜歡他。京城第一美人說喜歡他,因?yàn)樗敢庖粩S千金,揮金如土把她捧到了炙手可熱的位置上。前廳里的太太們喜歡他,是因?yàn)樗巴緹o量,若是能將自己的姑娘嫁給他,將來必定是光宗耀祖。那些世家貴女喜歡他,是因?yàn)樗瞧つ疫€不錯,因?yàn)樗绣X有勢有前途。 可他只是一匹脫韁的野馬,唯一想交與韁繩的人卻不肯掌控他。 他也笑著問自己,憑什么覺得有人會因?yàn)樗勤w孟言而喜歡他?除了這身皮囊,除了侍郎的頭銜,除了趙家給他的一切,他到底有什么值得別人喜歡? 萬籟俱寂里,他看見面前的吳二姑娘輕輕一笑,歪著腦袋對他說:“我喜歡你好看,喜歡你風(fēng)度翩翩氣質(zhì)斐然,喜歡你年前在京城花街上打馬走過不經(jīng)意的回頭一瞥,喜歡你與人談笑時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我知道你對人都笑吟吟的,可到底沒誰能真正被你看在眼里,我想試試看我能不能成為那個人……多的我也說不出來了,我是姑娘家,沒與你這公子哥長期相處,眼下喜歡你就只是因?yàn)檫@些,不過你要是肯多給我一點(diǎn)時間,我猜我還能說出來更多的?!?/br> 趙孟言失神地望著她,這沒臉沒皮的樣子,太像那個人了。 一樣的不顧一切,一樣的勇敢。 他忽然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咧嘴,很高興他能問這個問題:“吳含月?!彼蛔忠活D地說。 ☆、第76章 相思濃 第七十六章 她說她叫吳含月。 名字是含羞帶怯的,可人卻大膽又直率,哪怕面上通紅,卻還這樣坦蕩蕩地望著他。 趙孟言頓了頓,余光忽然瞧見灶房那邊的拱門下有人來了,那人灰撲撲的小臉,衣裙也染了灶灰,正領(lǐng)著人往前廳去送剛出鍋的那道八寶乳鴿。 不知道哪里來的沖動,他忽然一字一頓地問吳含月:“姑娘可有婚約在身?” 拱門下的人頓住了腳步,他這句話讓她有些尷尬,怎的會剛好撞見這樣的事?昭陽讓身后的丫鬟們都停了下來,心道還是略等一等再和他打照面好了。 吳含月有些詫異,卻還是搖頭道:“不曾有過婚約?!?/br> 她一心愛慕著他,哪里來的婚約呢?若是真有婚約在身,也不會這樣堂而皇之地出了大廳來追他了。 趙孟言淺淺一笑,那雙溫柔的眼眸似是有潺潺春水在晃動,萬千星輝同時倒映其中。他略低著頭問她:“那姑娘可愿意嫁與我為妻?” 吳含月整個人都驚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面上是一片震驚與歡喜混合而成的嬌怯可人。她原本就生得好看,此刻越發(fā)像是光華盛放的珍珠。 只可惜趙孟言的心思不在她這里,反倒是輕飄飄的,側(cè)頭向拱門下的人投去一眼。 那一眼像是挑釁,又像是不甘。 可昭陽到底是沒能讓他如愿,她聽見了他的話,面上的神色卻絲毫不改,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對他彎起唇角,含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權(quán)當(dāng)是打招呼了,然后便領(lǐng)著人經(jīng)由他們身側(cè)往大廳中走去,全程目不斜視,對差事矜矜業(yè)業(yè),片刻也不敢松懈。 她的背影筆直而纖細(xì),像是一株不起眼的野草,可骨子里的倔強(qiáng)與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卻更像是藤蔓一般能將人的心細(xì)細(xì)密密地纏住,從此眉間心上,念念不忘。 趙孟言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樣的心情,失望,痛苦,憤怒,不甘……他沒了笑意,像是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 是了,她根本不在意。他說什么,做什么,在她看來都只是個外人,跟她八竿子打不著,她連為他動一動心緒也做不到。 陽光之下,青草地上一片熨帖的芬芳。面前的吳家姑娘卻低著頭,抿著唇角問他:“趙公子不覺得這個請求太唐突了嗎?” 他扯著嘴角卻笑不出來:“怎么,你不愿意?” 好在她低著頭,看不清他面上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吳含月彎起嘴角,輕快地笑著:“不,我愿意。但您得告訴我,您為何愿意娶我?!?/br> 為何愿意娶她? 他頓了頓,說:“心血來潮,突然想安定下來?!边@是實(shí)話,頓了頓,又補(bǔ)充一句,“我也不遮遮掩掩了,我是漂泊很久的浪子,花名在外,大抵名聲是不怎樣的。如今年歲已大,父母催促,很多事情也該塵埃落定了。你是個好姑娘,出身好,也真心對我,我……” 到底是那個萬花叢中過的趙孟言,說起話來也很有一套。 “我與你一見如故,愿與你共度余生。若你接受,我擇日就托媒人上門提親,六禮咱們一樣不缺,我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你進(jìn)門?!?/br> 按理說這未出閣的姑娘家是不得與外男商議親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說了算的? 可吳含月也不是尋常人,居然三下五除二跟他議好了一門親事,一個是花名在外的浪子,一個是膽大包天的姑娘,這事傳出去也是奇了。 只可惜趙孟言絲毫沒有為自己娶到個老婆的喜悅,他送吳含月回前廳,可心卻像是死了一樣。 到底這輩子得不到她,就妄圖找個與她有幾分相似的人代替,他知道自己愚蠢到了極點(diǎn),可骨子里早就病入膏肓,藥石無醫(yī)。索性沉淪,索性破罐子破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