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試卷題目，英文答卷簡直兇殘。

    無休止的個人小組展示，當然也是英文的。

    就連上個計算機課，編個代碼做個數(shù)據(jù)分析也是全英文……

    好處是他們學(xué)校在各高校全國四六級的排名是非常好看的、口語水平普遍不錯、進外企也相對容易。

    壞處是四年大學(xué)之后，黃露明的母語水平退化到看小學(xué)生作文都感到羞愧的程度。

    好不容易畢了業(yè)說了幾年中國話，找回一點民族歸屬感。這他大爺?shù)赜忠獮榱擞⒄Z而戰(zhàn)斗了。

    越想越煩，黃露明抬腿出了家門，在一棟居民樓下繞了三圈。然后盯著那個熟悉的窗口開始冥想。

    夏天，林業(yè)局沒給路邊高大的樹木殺蟲，花大姐掉的滿地都是，旁邊有兩個小孩子，手牽著手，一腳一個踩死，十分起勁。

    黃露明看著那滿地蟲尸略微不適，只能又往旁邊讓讓，結(jié)果就撞上了一個人。

    一回頭，原來是信使司徒小李子。

    小少年滿臉通紅，可能是最近各種錄取通知書太多任務(wù)量過大，大熱天跑個不停。

    不過黃露明看他在最熱的天氣里奔波了這么久，還沒曬黑僅僅發(fā)紅，略微有點嫉妒。

    有些人就是這樣天然抗曬，哪怕暴曬之后滿面通紅，像剛出鍋的蝦，曬得再厲害就蛻皮，但是愣是不黑。

    “你剛才在看什么呀，眼神好可怕?！彼就揭贿吿统鲆粡埵峙敛磷约耗X門上的汗一邊問。

    ……我當然是在盯仇人的窗戶了，不過黃露明怎么會告訴他實話，于是低下頭打著哈哈，“沒什么，天氣太熱比較煩躁?！?/br>
    司徒小少年非常準確地開啟了黃露明不想回答的問題第二擊：“我看你發(fā)表的東西了。但是說實話，無論是情感類故事，還是恐怖小說，都不……不太像是你寫的?！?/br>
    哦，是嗎？要不是看在每天都來送信很辛苦的份上，黃露明都不想回答了，那些東西讓現(xiàn)實中認識的人看到還是挺羞恥的，一點都不想拿出來討論……于是她迅速反問轉(zhuǎn)移話題。

    “那你覺得我應(yīng)該寫成什么樣呢？”

    司徒?jīng)]感覺黃露明的敷衍，他挺認真的想了想，“你以前在校報上寫的詩都很朦朧清麗的，我記得里面有一個句子是夢里夢到醒不來的夢，反正就是這種類型啦?！?/br>
    嗯，這種聽起來似乎還要更羞恥一點……

    黃露明看著司徒一笑露出來的兩個梨渦，心一軟就不記恨他沒事翻她黑歷史的錯誤了，“我還是覺得，現(xiàn)在寫的故事更適合我的風格一點。還有，相信我，如果你也有一個憎惡至極的對象，你能寫出比我更出色的恐怖故事。”

    “憎惡至極……還真沒有……”

    黃露明懶得再墨跡，她想起一件正事，前幾天本應(yīng)該到了的一封信現(xiàn)在還沒到手上，之前忘了跟司徒說。

    司徒聽了，立刻義正言辭地表示現(xiàn)在就去幫她找回來。

    兩個人一起沿著街道往郵政大樓進發(fā)。到地方的時候，剛巧郵車剛走，新來的包裹、信件、明信片堆得滿滿的。

    黃露明就坐在司徒遞給她的小板凳上，看著他熟練地穿梭在各種雜亂的郵寄品當中。

    “再過幾天你應(yīng)該會看不見我，我可能被爸媽打死?！彼就酵蝗粵]頭沒腦來了這么一句。

    “為什么？”黃露明疑惑不解。

    “他們一直希望我能報醫(yī)學(xué)院，以后當一個醫(yī)生，工作體面又穩(wěn)定。但是我偷偷報了s市的戲劇學(xué)院。過幾天通知書就該到了?！?/br>
    “你想當演員？”

    “不是，我報的專業(yè)是導(dǎo)演?！?/br>
    黃露明仔細回想了一下，她很少看電視，也幾乎不關(guān)注娛樂圈，今后十年的導(dǎo)演里，似乎沒有這一號人物。不過大學(xué)畢業(yè)后從事本專業(yè)的本來就不多……

    “為什么學(xué)導(dǎo)演？”

    這一下，平時看著很穩(wěn)重沉默的少年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他指著身邊雪花一樣多的紙制品們，眼睛亮閃閃的。

    “你看這些信。并不是每一封信都能送到主人手里。有一些會因為寫信人弄反了郵編，所以仍舊寄回原地。有的因為找不到收信人。還有的，干脆就是住址不全?！?/br>
    “郵局是有很多工作指標的，信件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個部分。更多時候，我都是在送各單位訂的報紙、洗衣粉牙膏、甚至是農(nóng)藥、化肥、種子。剛開始過來幫忙，工作量大的時候，我都開始懷疑別人是怎么送完的，實在太多了?！?/br>
    “后來我才知道，很多郵遞員因為工作太辛苦，那些平信和明信片都懶得送了，要么直接扔掉，要么攢起來賣廢紙。但是我做不到，過不去自己的這一關(guān)。所以跑的腿都要斷了?！?/br>
    “這一摞，是一個老人寫的，每年他都會有三兩封信寄過來，但是你看這個地址，根本沒辦法送?！?/br>
    黃露明接過來一看，信封上面寫著：xx市大青石

    大青石是穿城而過的一條河旁邊的一塊石碑。

    怎么會有人把這個地方當做收信地址呢？

    “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這里發(fā)了一場洪水嗎？”

    “記得，你是說……”

    “沒錯。當年洪水幾乎淹沒了一半城市，有大批救援部隊到來，其中有一位戰(zhàn)士為了救人被洪水沖走了，一直沒找到人，事情發(fā)生就是在大青石附近。這個寫信人，就是他的父親?！?/br>
    說完這段話，司徒停頓了一下，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微微悲傷的神色。

    “我小時候不懂，為什么有人會給一塊石頭寫信，還一寫就是很多年。我爸也不跟我詳細說，就是嘆氣。這些信他舍不得丟，全放在一個鐵皮盒子里?！?/br>
    “直到前兩年，我見到了這個寄信人，原來每年七月十五左右，那個帶著灰色帽子的老人就會在河灘旁邊一言不發(fā)地坐一天，就望著河水一動不動?！?/br>
    “今年他沒有來。但是寄來了信?！闭f著司徒拆開信遞給黃露明。

    黃露明接過那張紙，信很簡短，只有一句話。

    “爸爸老了，走不動了，今年不去看你了。”

    ☆、第14章 lovemetender

    司徒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這只是很多故事當中的一個。小時候爸爸會把這些沒辦法送出的信拿回家，裝在一個淘汰下來的面粉袋子里，等著攢的多了就拿給收廢品的賣掉。”

    “趁著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老喜歡去翻那個袋子，把這些信拿出來看看。有些特別喜歡的就偷出來放在床底下?！?/br>
    “我選了導(dǎo)演專業(yè)，就是想把這些被人們遺忘的故事重新?lián)炱饋?，用鏡頭的語言梳理一遍。把我看過的、聽過的、有價值的東西保留下來。這個世界上，一瞬之間萬死萬生，那些人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故事永遠都在?！?/br>
    黃露明認識他之后，從來沒有見到他說這么一長段話，這一臉理想主義的樣子……還挺，可愛的。

    “你會不會覺得我的想法太不切實際了？”司徒抬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腦勺。

    “不會?！秉S露明斬釘截鐵地回。

    “人呢，是磨不過自己的個性的，有了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不然輕易放棄了以后一定會后悔。何況事業(yè)不是僅僅穩(wěn)定、清閑、有薪水就滿足了，真正的事業(yè)，是讓你即使拿不到錢還要受委屈，但是仍然不甘心隨意放棄的東西。找到一件愿意執(zhí)著一生的事情是很幸運的?！?/br>
    黃露明覺得自己肯定是最近說教的東西寫的太多了，一張口就是一段哲理啊。不過邏輯還是滿通順的。盡管她自己都不相信，糊弄小孩嘛。

    司徒果然很受用的樣子，眼角、唇角都揚得放不下來了。

    他像是受到了鼓勵，又開口道：“你還記不記得你高一的時候在講臺上讀過自己的一篇作文？”

    黃露明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們兩個高一曾經(jīng)在一個班當了一年同學(xué)，不過沒什么接觸，后來分班去了文科更是不熟悉了。突然聽他提起高一有點意外，她當然不記得了。

    哪有人會記得自己十二年前做了什么題目寫了什么作文？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下午老師叫你上臺，你讀了一篇自己的滿分作文，題目是《凡人》，里面你說，每一個人小時候都會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夢想，并且堅信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是長大之后，他們?nèi)纪浟?，一個個走進庸常的生活，變成面目模糊的、跟別人一樣的凡人?！?/br>
    “這兩年我一直記得這段話，如果不是為了不變成這樣的凡人，我可能沒有勇氣改掉志愿。所以要謝謝你。”

    黃露明突然嚇出了一身冷汗，她深刻懷疑自己是在誤人子弟。同時她非常奇怪，連自己都不記得的往事，為什么這小子門清？

    “你還知道關(guān)于我的什么？”她忍不住開口。

    司徒像是在考場上遇到了剛好看過的考題：

    “你說過最喜歡的漫畫人物是蠟筆小新的mama——野原美伢，因為美伢的愛好是躺著吃零食。

    你寫作文喜歡用馬爾克斯的一句話做論據(jù)，不過來來回回只是那一句。

    你考試永遠保持文科第二的位置，因為你懶得在數(shù)學(xué)上多花時間做出最后一道大題。

    你不管在哪里坐位子都喜歡最后一排靠窗，因為可以安靜地觀察別人。

    你幾乎不和男生說話，也沒有一起逛街的女同學(xué)。

    你對貓毛過敏，卻總是遠遠地給流浪貓送一點吃的……”

    黃露明愣住了，她沒有想到那個，連現(xiàn)在的自己都遺忘了的人，被這個十年前的世界的另一個人記得這么清楚。

    沒錯，高中時候的黃露明是一個有點小聰明和天賦，從來懶得努力的人。她天生記性好，耳朵聽過一遍的東西再從手底下過一遍就能記得差不多，在文科班過得非常輕松。

    每次考試，她的年級排名都是第二。

    第一名每天晚上熬夜到三點，做的卷子是她的幾倍多。

    但是黃露明一點都不想向她學(xué)習。

    她覺得，自己用了75分的力氣，得到95分的成果，非常劃算。

    第一名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用120分的努力，換取98分的成果。

    自己賺了20，對方輸了22。

    她因為正好位于利潤最大化的那一點而感到滿足。

    所以即使是高三那一年，她也從來沒有拼過命熬過夜。

    但是后來她就不這么想了。當小城市姑娘走到真正的大都市里去，和全國最聰明的一群人一起競爭，多么閑散的天性也丟到一邊去了。一招一式都要拼盡全力。

    她現(xiàn)在明白，社會的真正法則是贏家通吃、第一名拿走所有獎品。正如同這次寫的稿子，因為開拓了新的題材而占盡了好處，后來的跟風者再怎么樣也沒辦法抹殺。

    不過曾經(jīng)的自己能被別人很認真地記住，她心里還是有點莫名的感動，所以當司徒又拋出一個她一點都不想回答的問題時，她克制住了自己的不耐煩。

    ——“為什么從來沒有見到過你的父母？”

    四周圍的聲音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整個空間變得非常安靜。

    “我不知道，我也沒見過他們。從記事起就只有爺爺奶奶。你知道人老了以后會非常喜歡回憶從前，60年挨餓的故事我聽了不止八百遍，但是他們在這件事上守口如瓶，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我的父母的任何事情?！?/br>
    “你就不好奇嗎？”

    “小時候也好奇啊。不過后來從別人那里知道一點東西，然后就徹底沒興趣了。嗯，就是我們今天遇到的那個地方，據(jù)說就是原本我父母的家，他們和姑姑在同一棟樓住，也是六樓?！?/br>
    “后來有一天，兩個人打了起來，把家里的電視、冰箱、洗衣機全都砸了，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往下扔，一面大鏡子摔得粉碎?！?/br>
    “之后要扔出去的是一個嬰兒車?！?/br>
    “正巧這時候我奶奶好不容易爬上了六樓，才阻止了伸出窗外的那兩雙手。”

    “嬰兒車？”司徒有些吃驚地出聲打斷了黃露明的敘述。

    “沒錯，那里面就是我嘍?！秉S露明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一點?！叭绻皇潜粩r下來，我大概會被直接扔下去摔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