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閉嘴!”崔耀祖恨聲斥責(zé),“糊涂東西,這里面有你什么事?往后凡事先稟明我或你四哥,再隨意派人跟蹤你四哥,我打斷你的腿!” 崔毅聞言仍是不服氣,只是不敢頂撞罷了。他不明白四哥最近是怎么了,更不明白父親為何到了這個地步還要極力偏袒、幫腔。 崔耀祖看看天色,“天晚了?!闭f著便要起身。 崔振則抬手阻止,道:“再等等?!?/br> 崔耀祖頷首,也不問這話因何而起。 這時候的長平郡主,面色緩和下來,似已忘了腿部的劇痛,只是目光渙散,眼神茫然。 誰都知道,她這情形不是因為服下了靈丹妙藥,而是心智迷失,早已忘了身體上的劇痛。 無塵亦是知道因何而起,低聲請示過崔振之后,將長平郡主帶到外面。等到一行人離開的時候,還要帶她一同回到府中,留她在崔家過幾日。 崔夫人痛定思痛,下了狠心,輕聲道:“老四,你要是敢娶藍氏進門,我就自盡,斷送你的前程!你凡事都不讓我順心,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崔耀祖冷笑,“你若敢做這種糊涂事,那就別怪我隱瞞你的死訊,草席裹尸打發(fā)了你!”她一死,崔振便要守孝三年,那樣一來,仕途擱置,崔家還能有個好?難不成要他指望那個沒腦子目光短淺的五兒子么? 崔夫人又驚又怒,“崔耀祖,這種沒良心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崔耀祖揚眉,笑意陰狠,“若是不信,你就試試。明日起,你休想再離開家門半步!” 崔振卻是牽了牽唇,笑意滿含嘲諷。他娶藍氏?好像只要他娶,她就愿意嫁似的。 可憐哪,母親到此時還沒轉(zhuǎn)過彎兒來。他也懶得親口點破這一點,就讓她執(zhí)迷不悟好了。一個婦道人家,動輒要取人性命,合該在煎熬中度日。 室內(nèi)陷入了長久的幾乎讓人窒息的靜默。 約莫一個時辰左右,有人到了門外,恭聲稟道:“四爺,護送夫人前來別院的仆婦、護衛(wèi)在路上遇到截殺,無一生還。屬下已帶人將行兇之人抓獲,您看——” 崔振吩咐道:“找地方安置起來,嚴加審問。”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兒,犯不著驚動官府。更何況,長平郡主出事的地方是在蕭府,他不能食言,讓蕭錯再次卷入這種是非。 “是。” 崔毅聽出了弦外之音,“明知道會有此事,你竟還讓他們?nèi)ニ退馈?/br> “聽之任之不辨是非的下人,留不得。”崔振指一指門外,“你們先走,我還有事?!?/br> 崔耀祖、崔夫人和崔毅俱是心事重重,腳步沉重地出門而去。 門外廊間,一名披著斗篷的女子靜靜站立,而他們因著心神紊亂,并未留意到。 女子目送他們走遠之后,盈盈轉(zhuǎn)身,款步進門。 她是藍月宸。 無塵躬身行禮,隨后無聲退出,反身帶上了廳堂的門。 崔振眉宇間隱有倦意,看到她走到近前,張口欲言,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是不是累了?”藍月宸凝視著他的眉宇,輕聲詢問。 “嗯,有點兒?!贝拚駹苛藸看剑霸谕饷婺敲淳?,冷不冷?”他緩緩抬手,確定她并無躲閃之意,將她帶到跟前,把她微涼的右手納入掌中。 許久了,他與她見面的次數(shù)不少,可是親昵的舉動,再不曾有過。不是她愿不愿意的問題,而是他自覺不配再親近她。而到此刻,他因著深濃的疲憊,無法再克制自己。 藍月宸由著他,斂目凝視著他俊朗的容顏。 崔振的拇指摩挲著她手背上一小片肌膚,“需要怎樣的可能,我才能長久陪在你身邊?”他語氣輕飄飄的,是因自知沒可能。 “需要怎樣的可能,你才能離開那個家?”藍月宸抬起左手,緩緩地落到他面頰上,“你知道,我沒辦法允許自己嫁入崔家,面對著那些人。我娘亦是如此?!?/br> “是,我知道?!贝拚裆鰸M心的無力感,“我沒辦法讓你過得遂心安穩(wěn),更沒辦法與家族撇清關(guān)系?!闭Z聲停一停,語氣變得蕭索寂寥,“要償還,無法償還?!?/br> 藍月宸輕撫著他的面容,險些落淚。 他抬眼,凝眸,手上用力,將她帶到自己懷里,勉力扯出一抹微笑,“說說你的打算。另有更好的安排的話……我——成全。”總是要給彼此一個說法的,不能總讓她這樣不明不白地與他糾纏不清。 最讓他無力的一個關(guān)鍵,不過是他深愛,卻沒資格再愛。 他給不了她應(yīng)得的安穩(wěn)無憂。 他的所謂深愛,給她帶來的,只有磨難、煎熬、傷害。 那還是愛么? 藍月宸垂眸思忖片刻,再抬眼時,目光堅定。 她張口欲言時,他忽然沒了聆聽的勇氣。修長手指按上她的唇,輕輕搖頭,“等一等再說?!彼麑⑺o緊地擁在懷里,“先讓我好好兒抱抱你?!?/br> 或許終究要離散?;蛟S終究是無緣。 但在那之前,他愿意放縱自己,貪戀享有這片刻的溫存。 “宸宸……”他語聲低不可聞地喚著她。 藍月宸亦緊緊地回抱住他,將下巴安置在他肩頭,滴滴晶瑩的淚珠,無聲無息地掉落。 她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別胡思亂想。想來想去,我們維持現(xiàn)狀就好。我不能嫁給你,但也不會因你遠走高飛、轉(zhuǎn)嫁別人。何時你娶妻成家,記得知會我一聲,到那時,才是我們緣盡之日。” 崔振為之動容、欣喜,“沒有那一日。永不會有緣盡之日。”他摩挲著她的面頰,“再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看看有沒有別的出路。我不會一直讓你這樣等待?!?/br> 她無言地點一點頭,輕輕說“好”。 ** 翌日早間,崔振離府之前,去了外院書房,把一份奏折交給崔耀祖,“您照著謄一份,轉(zhuǎn)呈皇上。” 崔耀祖打開來,快速看了一遍,眼里驚怒交加,霍然起身,“你這是要親手送我走上絕路么?!” 身在刑部大牢的官員還有五名。 崔振要他歷數(shù)五人近年來的過失,承認自己御下不嚴之罪,請皇帝下旨降罪。至于到此時才上折子的原因,是之前一直在命人私底下查證,到眼下才能確定連琛所說一切屬實。 “您想錯了。我是在救您。”崔振的語氣是慣有的平靜,平靜得沒有絲毫溫度,“南疆那邊,也只剩下這幾個烏合之眾,早些發(fā)落了也好。日后,與我崔家交好的人,都是品行尚可之輩,最起碼,不會玩忽職守、貪贓枉法?!?/br> “你想都不要想!”崔耀祖將奏折狠狠拍在桌案上,“他們跟隨我多年,到頭來怎能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日后還有誰敢與崔家的人來往!” “這些年來,崔家在蕭錯面前,處處落于下風(fēng),您難道不知道因何而起?”崔振語氣平平地解釋道,“正是因為您手里的所謂人脈,都是貪財亦或人心不足的貨色。與其說他們投靠您,不如說他們要與您聯(lián)手斂財、謀求高官得做。這等人,便是外人不出手,我也遲早會清理門戶。” 崔耀祖怒目而視,“可你想沒想過,這折子只要一遞上去,皇上若是當(dāng)真降罪于我怎么辦?!你要我一把年紀的人去把牢底坐穿么?便是皇帝念在我與江式序是舊識的情分上放我一馬,蕭錯又如何會息事寧人?!” “蕭錯從最初就只是要除掉七個該死之人而已。”崔振輕輕嘆一口氣,道,“您是不是一直以為,是我先出手彈劾他下屬之故,他才用這件事作為反擊的?怎么可能?就算機關(guān)算盡,也不可能安排得這么巧。您已辭官在家,誰都知道皇上顧忌著皇后的名將父親,顧忌著您與江式序的交情,只要您不犯通敵叛國的大罪,皇上便會讓您頤養(yǎng)天年?!?/br> “……那也不行!我不可能用我的生死去冒這種險!” “兩個人在大牢自盡的事,一個是我安排的,另一個則是蕭錯聞訊之后即刻安排的?!贝拚窭^續(xù)耐著性子解釋道,“試探的結(jié)果已經(jīng)擺在那兒了,皇上根本不理會其中一人所說的受達官顯貴威脅的事兒,蕭錯也再沒出手——這還不能讓您明白?皇上不想讓蕭錯受牽連,他與蕭錯想要除掉的,只是朝廷的蛀蟲,沒人想要您的命。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您順著局勢讓他們?nèi)缭妇秃?,日后再不結(jié)交、縱容品行有虧之人,便能高枕無憂?!?/br> 崔耀祖沒說話,分明還是在猶豫。 “您就照我說的辦?!贝拚竦?,“若皇上降罪于您,我自會將罪名攬到頭上?!彼暩赣H片刻,又取出一道折子,“這是我為防萬一事先寫好的,您看看,交給可靠之人保管。真到那一日,命人把這道奏折轉(zhuǎn)呈皇上便是?!?/br> 崔耀祖仍是不說話。 崔振將折子放到父親手邊,轉(zhuǎn)身向外,“真有那一日,死的也是我?!?/br> “你站住?!贝抟嬲酒鹕韥?,把方才的折子交還給崔振,“你這孩子,胡說什么呢?崔家沒有你,再無前景可言。收起來,我照你說的去做就是?!?/br> “您還是收著吧,如此總能心安一些?!贝拚褶D(zhuǎn)手將折子扔在茶幾上,舉步離開,沒讓崔耀祖看到他唇畔嘲諷的笑容。 ** 這日早間,蕭銳、蕭錚在蕭錯離府之后,先后遞帖子到正院,得到允許之后,來到正院見裴羽。 見禮之后,裴羽笑望著蕭銳,“今日二爺不當(dāng)值么?” 蕭銳忙道:“我請了半日的假。昨日的事情,你二弟妹和下人說的不清不楚,我總要來問問大嫂,確定你沒事才能放心?!?/br> 裴羽給了兄弟二人一個安撫的笑容,“看我像是有事的樣子么?” 蕭錚問道:“那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聽說,崔四公子也來了?這事兒可真是要命,趕巧了,裴家?guī)孜还幼屛疫^去,我要是早知道有這種事,如何都會留在家中?!?/br> “崔四公子也是好心?!迸嵊饘⒆蛉盏氖虑榻?jīng)過大致講給他們聽,“連虛驚一場都算不上?!?/br> “那就好?!毙值軆蓚€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裴羽轉(zhuǎn)而對蕭錚道:“我?guī)讉€哥哥那邊是怎么回事?怎么還勞煩你過去看他們?” 蕭錚笑起來,“孟先生這幾日有事出門,留下了女兒代他指點四位公子的功課。孟小姐年紀不大,卻是一身絕學(xué),對四位公子要求極為嚴苛。思來想去,孟小姐倒是很有些皇后娘娘的風(fēng)范——過目不忘,雖然不曾習(xí)武,卻能一眼看出人身手的不足之處。四位公子很受了幾日的窩囊氣,要我過去給她點兒顏色看看——孟先生也是我的授業(yè)恩師,我哪里能那么做,去了不過是插科打諢。” “沒什么事就好?!迸嵊鹦Φ溃跋麓嗡麄冊倥c一個姑娘家動氣,三爺只管去告訴家父。” “我可不敢?!笔掑P笑意更濃,“只推說不在家就算了?!?/br> 說笑了一陣子,兄弟兩個道辭。 沒多久,二夫人便來了。她昨日就來問過裴羽,知曉事情的原委,是因此,裴羽不免問她: “你怎么沒告訴二爺呢?” 二夫人道:“告訴他做什么?就該讓他著急上火一番,誰叫他消息不靈通的,手里也沒幾個精明的人?!?/br> 裴羽笑開來,“眼下你過的可真就是相夫教子的日子了?!?/br> “又打趣我?!倍蛉诵χc了點裴羽的眉心。 ** 裴羽生產(chǎn)之前,京城再無大事。 阮素娥抽空溜出家門來看裴羽,說起聽聞的門外事:“長平郡主應(yīng)崔夫人邀請,在崔家住了幾日,回到方府之后便重病不起,聽說好像右腿殘廢了,再不能下地行走??梢彩瞧媪?,方大人和江夏王世子都沒為她追究的意思,甚而沒請宮里的太醫(yī)為她診治,只找了相熟的大夫?!?/br> “竟有這種事?”裴羽對這件事心知肚明,但并沒有告訴阮素娥的必要,只好裝糊涂。 “真的?!比钏囟鹨活^霧水的樣子,“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是何緣故?!编止疽魂囎樱终f起聽來的朝堂上的事情,“南疆那幾名官員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秋后問斬。崔老爺上過一道請罪折子,皇上正是因他的折子才算有了足夠的證據(jù)發(fā)落那幾名罪臣,但是并沒追究崔家的過失,只讓崔老爺安心度日,閑來不妨種花養(yǎng)草靜靜心。嫂嫂,這件事應(yīng)該是崔四公子的主意吧?他這打的是什么算盤呢?怎么想都沒益處。” “是要正門風(fēng)吧?”裴羽猜測道,“先帝晚年,崔老爺與不少貪官佞臣糾纏不清,這種局面總要有個結(jié)束的時候,不然日后行事難免束手束腳?!?/br> 心里始終沒底氣,能辦成什么事兒?哪里有與人斗的資格?明里暗里,崔振想來都在著手此事。 細細算來,眼下與崔家有牽扯的貪官佞臣大概只剩這幾個了,蕭錯、張放、連琛這好幾年可不是白費功夫瞎忙活。 崔耀祖此舉,足夠斬斷貪官攀附崔府的路,并且,只要是有過貪贓行徑的人,都會對崔家敬而遠之。 日后出面幫襯崔府的,再沒有崔耀祖的舊識,只是崔振的良師益友。 這事情若換個說法,是幾個人聯(lián)手之下,逼著崔耀祖就此完全退出了官場。這樣最好。如果崔耀祖那種人始終參與諸事,一旦崔家再度得勢,他說不定就又會縱容著崔夫人、崔毅等人為非作歹——崔振的余生,還是沒個好,說難聽點兒,就算是死,怕是都要背負著罵名。 阮素娥頭腦很是靈活,思忖多時,喃喃的道:“崔四公子這算不算順勢坑了他爹一把?他倒也不怕親人恨上他?!?/br> 崔家的人,多多少少都對崔振心懷怨恨,因為崔振行事與他們完全不同。 可是反過頭來想想,崔耀祖有何資格恨四兒子? 崔振不恨崔耀祖就不錯了——若不是崔耀祖治家不嚴,縱容著妻兒為非作歹,崔振與藍氏何苦落到這步天地?如果藍氏如今沒有他保護著,那日豈不是就要死在崔夫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