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林有些無語，英順看他神色道：“這事，你果真不知？”

    雙林搖頭，英順臉色和緩了些道：“我開始還以為是你攛掇的王爺，還想著按你往日性情，不致于輕狂如此，雖則如此，王爺這舉動也著實(shí)有些出格兒，不過仗著這邊無人管束罷了，皇家子嗣繁衍是何等大事，他如今一時(shí)情熱，將來未必不會后悔，到時(shí)候你又該如何自處？他待你如此，你又無以報(bào)他，別說什么粉身碎骨忠心耿耿，咱們這些奴才，哪一個不是能為主子粉身碎骨的？論起忠心為主來，就你那脾氣，一點(diǎn)氣都不能受的，什么時(shí)候又像個奴才了，連王爺都不敢招惹你。如今不過是王爺一時(shí)喜歡罷了，皇家人，喜歡起來恩寵有加，不喜歡起來，那也是要命的，你仔細(xì)想想吧?！?/br>
    雙林若有所思，英順問他：“也有好些天沒見你了，如今這王府事務(wù)你可清閑，都丟給我了，是不是也該讓我輕省輕省？”

    雙林笑道：“你是個能干的，王爺也是器重你得很，能者多勞，讓我外邊再緩緩吧?！?/br>
    英順嘆道：“也就王爺慣著你罷了，也罷，想想你這般大的福分，能享先享吧，興許還真有那樣命呢，總比咱們這樣沒人疼沒人愛的好。”

    雙林想到得喜，張了張口，覺得不對，還是沒說話，得喜待英順，著實(shí)是有些古怪的，要說只是當(dāng)個玩意兒，偏偏又盡心教他，又為他鋪路送離了身邊，若說是個真心，那之前的種種褻玩侮辱，又著實(shí)算不上正常人的疼寵愛意。

    英順卻看他神色仿佛知道他想說什么，笑了聲，也不說破，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從前我只道凡事都是交換，想要拿到什么，便得付出些什么，所以看你順順當(dāng)當(dāng)不免有些嫉妒，不過細(xì)想想哪有無緣無故的寵愛，你總是在咱們看不見的地方付出了什么，齊大非偶，這么想起來，又覺得還是明碼標(biāo)價(jià)的好，別的什么都能給，若是一顆心都給了出去了，那就完蛋了。”

    雙林搖了搖頭，低聲道：“我知道的……”英順看出他不想說下去，看了看院子里的日刻，道：“過會子王爺應(yīng)該也要回來了，你要等他不？”

    雙林心里有些亂，搖頭道：“不必了我那里還有些事，先出去了。”

    雙林出來找了雷云，雷云一聽就叫苦道：“崔姑娘也不給我點(diǎn)機(jī)會，我父親是叫我求娶，我母親畢竟在后院里，凡事掣肘，我不好一口回絕，但我這不是正想辦法和王爺說，讓他指給別人了，那不就沒我的事了嗎？結(jié)果崔姑娘才一聽我沒當(dāng)場拒絕就生了氣，也不管我后頭的解釋，一口咬定說我心不誠，如今不敢得罪父親，將來還要讓她受委屈，這眼里揉不進(jìn)沙子的脾氣……我真是冤枉啊，公公您可要幫幫我?！?/br>
    雙林一聽心里就有了數(shù)，看來妙妙介意的是雷云的態(tài)度，女人會在這種細(xì)枝末節(jié)的過程態(tài)度上介意，這也是很正常的了，他拉了雷云道：“其實(shí)你有所不知，妙妙身上，其實(shí)是有個先皇后封的鐘秀鄉(xiāng)君誥封在的……”雙林將肖岡和妙妙的身世說了一遍，又道：“如今若是雷將軍知道你有意求娶鐘秀鄉(xiāng)君，只怕就不會再在你的婚事上反對太多，只是你如今你還是得考慮好，妙妙自幼失怙，是她哥哥一手養(yǎng)大，又流落在民間，和一般賢良淑德的官宦閨秀不一樣，性格有好強(qiáng)的一面，你可想清楚了，果真要提親？”

    雷云一聽妙妙竟然身世另有門道，大為驚訝，聽到雙林說到后頭的話，斬釘截鐵道：“不瞞公公，我喜歡的就是妙妙這好強(qiáng)的性格，我自幼在宅門里，生活不易，母親性格柔弱，我時(shí)時(shí)為了母親打架受罰，母親卻仍是一味退讓，父親說什么，母親便聽什么。好不容易忍到長大，我一直想著，我要娶個媳婦，就不能娶那一味柔弱退讓溫柔和順的，我就想要個立得起來，護(hù)得住孩子，撐得起門面的，再則遇到個什么事，也不是那種只會一味哭泣認(rèn)命的，一看妙妙這爽利性格，我就喜歡，有話直說，如今知道她是將門閨秀，果然不同一般蚊子哼哼的美人小姐，煩請公公從中轉(zhuǎn)圜，還是替我美言幾句……我不知道她有誥封在身上，會不會不配給她提親？”

    他說到后頭著急起來，開始語無倫次起來，雙林看他如此，倒是心里暗暗點(diǎn)頭，心里放下了一半，想著等肖岡走鏢回來，這事兒也能定下來了。

    他見過雷云后回了院子里，一個人坐在窗前看雪，明明春要到了，遼東這邊還是時(shí)不時(shí)來一場雪，這里太冷，所以人們的感情也內(nèi)斂得很，遠(yuǎn)處有風(fēng)聲忽忽悠悠的，落雪自天幕里飄墜而下，天色漸漸暗下來，敬忠進(jìn)來過一次要點(diǎn)燈，他沒讓點(diǎn)，就看著光線慢慢褪去，絲綢一樣的黑夜落幕，四處靜謐得很。這樣的環(huán)境才好讓人清醒些，好好理一理他腦子里的亂麻。

    正想著心事，忽然楚昭就進(jìn)來了，看到屋里黑乎乎的，嚇了一跳：“怎么回事，也不點(diǎn)燈？”

    雙林也不妨他這個時(shí)候過來，起了身點(diǎn)燈，看楚昭披著件文彩輝煌的羽氅進(jìn)來，笑道：“怎么這時(shí)候過來？用過晚膳沒？”

    楚昭道：“和駱文鏡他們一同吃過了，連日忙得很，好些日子沒見到你?！苯饬舜箅┍氵^來低了頭和雙林接了個吻，雙林感覺到他唇角有些涼，看他果然耳朵也凍得通紅，忙叫敬忠加了個炭盆，楚昭順著便坐到了雙林適才靠著的榻上，看幾上什么都沒有，居然真的是什么都沒做在黑暗里發(fā)呆，微微皺起眉頭，神色已經(jīng)有些不悅，拉了他的手過來問他：“外邊生意可有什么難處？若是難做就不要做了，如今太平盛世，又不打仗，犯不著這么嘔心瀝血地掙錢，錢能掙得完么？”

    雙林笑道：“能有什么難處，各處生意都還好。倒是你，如今還是天天出外的，上次遇刺那事兒還沒清楚呢，你也是一點(diǎn)都不怕。”

    楚昭笑了聲：“洛家如今不行，聽說太后一直病著，貴妃在跟前侍寢，過節(jié)的時(shí)候，太后連請安的誥命夫人都見不了了，是惠皇后主持的內(nèi)宮年宴，洛家爭爵那事，因著有人說靖國公那嫡子之母位份有問題，算不得正兒八經(jīng)的嫡子，一直在爭爵，如今是另一系嫡支降等襲了爵，那一支和貴妃不太親近，是惠皇后那一支，和福王要親近多了。然后聽說父皇又添了個小皇子，如今待那小皇孫也不怎么寶貝了，一心全在那老來子上。他是著急了，才使了這昏招，也不想想這大寧藩是我的地盤，要能這么簡單讓人暗算了去，我還當(dāng)什么藩王。俗話說狗急跳墻，那也還是只狗，外強(qiáng)中干吠兩聲罷了，你當(dāng)他還能變成狼么？”

    雙林怔怔望著他，看他眉目飛揚(yáng)，銳氣盡出，和昔日記憶里那個隱忍溫和的太子，已是兩樣。心里百般滋味涌動不停，不得不承認(rèn)，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偏偏對自己又是曲盡溫柔，用心極深，他想開口問他為什么要遣散姬妾，看著他如今這般只字不提，又覺得自己再問已沒必要。楚昭從來就不是嘴上許諾，指天誓地的人，卻默默地做了那驚世駭俗的事情，卻也并不在他面前表白什么。這人的一片心，至少如今是這般坦然柔軟地放在自己跟前，難道他應(yīng)該為了不可知的未來，為了這個人可能會變，就無視現(xiàn)在這一顆真心？

    他如釋重負(fù)地笑了下，上前輕輕擁了楚昭笑道：“王爺英明神武，任他什么陰謀詭計(jì)，王爺吉人天相，自然有蒼天護(hù)佑?！?/br>
    楚昭看他眉目間似乎煩惱盡去，適才進(jìn)屋那點(diǎn)疑心又去了些，想著大概是盹著了所以沒點(diǎn)燈，大概是他想多了，可是在他面前，他卻不得不多想一些——傅雙林這人心思太重，猶如緊緊閉著的蚌殼，所有經(jīng)受的苦難痛苦都是砂礫，他一個人默默容忍消化，將那些東西變成珍貴而明亮的珍珠，而他需要非常非常有耐心，才能守候到他的放松，將自己那最柔軟的弱點(diǎn)和那些苦難變成的璀璨美好的明珠，都一一袒露在他面前。

    第108章 彈劾

    李一忍人如其名，沉默寡言，性格堅(jiān)忍，他和李一默面貌略相似，卻大概要大上四、五歲，話雖少，卻如釘子一般，不說則矣，一說必是有分量的話，顯然任何事都先在腹內(nèi)過了幾遍，深思熟慮后才出言。

    不得不說這樣的性格雙林很是欣賞，自開春以后，不凍港規(guī)劃基本完成，開始興建。李一忍親自過來看了幾次，指點(diǎn)港口建設(shè)情況，同時(shí)帶了一批軍士回去訓(xùn)練。

    不凍港這邊的興建，都是雙林主持，領(lǐng)著建造所做好規(guī)劃后，雷愷這邊則派了一營的軍士來負(fù)責(zé)修建，期間楚昭也來看過幾次，召見了李一忍，也對此人干練穩(wěn)健的作風(fēng)頗為欣賞，更重要的是，李一默自元宵過后，就沒再來過了，李氏兄弟這邊除了李一忍親自出面之外，還派了個港口土木建造極為熟稔的師爺來常駐指導(dǎo)，楚昭給了他個小官當(dāng)著，興建起來倒也是一日千里。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間，不凍軍港的修建居然已得了七成，大寧藩舉行了盛大的港口開張儀式，不僅在不凍港駐扎水師，同時(shí)劃出了也對外接納國內(nèi)外來往商船的區(qū)域。

    開張那日，楚昭親自過來視察水師，看了一輪水師cao練，李一忍、李一默這些日子也帶了自己商隊(duì)過來留在海港里。

    第二日楚昭在一艘海船上，私下會見了李氏兩兄弟，李一默在兄弟面前，老老實(shí)實(shí)得不得了，連那美童都沒帶，只宴席中途溜出來的時(shí)候，他總算找了機(jī)會和雙林說話：“傅總管原來是王爺跟前人，可真是耍得我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

    雙林看到他就想笑：“這可真不關(guān)我事，是你自己前腳才找我買龍鱗刀，后腳又去找王爺做生意去了，我怎么知道二當(dāng)家的如此有門路有膽量，能直接給王爺保駕贈珠呢?！?/br>
    李一默一想到自己那珠子就跺足：“你家王爺好生無情，居然將那珠子拿去變賣了，他可知道那樣大的黑珍珠是有價(jià)無市，便是手里拿了一萬兩銀子，也沒地方買去，可憐那珠子也不知轉(zhuǎn)了幾手，又被別人拿到我眼前炫耀，真真兒的是我本將心照明月……”下一句他發(fā)現(xiàn)這話說得不通了，忙描補(bǔ)道：“那什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好傷人心。”

    雙林如今早看穿他那肚子里半桶水，笑道：“那珠子換的錢王爺盡放給學(xué)堂里資助貧苦學(xué)子了，二當(dāng)家的也算是積德造福了。如今軍港建成，大寧藩水師初成，你們兄弟倆也算是其功不小，王爺如今也倚重你們得很，來日方長嘛?！彼套⌒揶碇?，李一默擺了擺手：“罷了，我回去和我哥一說，我哥一聽說我居然摻合進(jìn)這么大的生意，把我先打了一頓，后來又找了幾位家里的老人兒商量了，說也罷了如今都已攪和上了船，下船已是來不及了，看著王爺也是個不凡的，既然要做，就盡心做著便是了，我哥才把我禁足給解了，這幾個月，我們李家可是賠了老本都在替王爺辦事了?！?/br>
    雙林含笑，知道李一忍是害怕卷入皇家奪儲風(fēng)波中，害得全家傾覆，而李一默并非表面看的如此糊涂，只怕心里卻是不甘心僅在海上稱霸，而是另有雄圖大志，因此借機(jī)或是制造機(jī)會攀上了年輕而擁有實(shí)權(quán)的藩王。兩兄弟最后是達(dá)成了一致，但也未必毫無保留，不過是在他面前賣好，想通過他的嘴向王爺表功罷了，海狼李氏雙雄，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呢。

    李一默看他只是笑而不語，薄薄的嘴角微翹，明媚陽光下肌膚似玉，眉眼隱含韻致，他被大哥狠下心來管了段時(shí)間，早就素得難受，心下又不免有些癢起來，微微靠近了些雙林道：“你家王爺待你如何？可管你交朋友不？”

    雙林笑著才要說話，就聽到后頭輕咳一聲，他轉(zhuǎn)過身看到楚昭正和李一忍走出廂房來，看向他們，那咳嗽聲想必正是李一忍發(fā)出的，李一默連忙退后了兩步，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道：“王爺出來了？我正和傅總管說，這軍港事成，我們正打算九月出海走一遭兒，看看王爺可要辦什么海貨？或是有什么好的貨色，譬如琉璃首飾碗杯、陶瓷茶具等，海外喜歡得緊，就算成色不怎么樣的，也能賺上百倍的利回來?！?/br>
    楚昭淡淡看了眼雙林，居然一反常態(tài)并未一口拒絕：“孤看看吧，若是有貨要辦，讓傅總管和你們聯(lián)系。”

    李一忍忙道：“王爺有什么要辦只管吩咐草民便是了，我們定能辦得妥當(dāng)?shù)??！?/br>
    楚昭微笑道：“這些日子李大當(dāng)家親自坐鎮(zhèn)指點(diǎn)港口修建和水師訓(xùn)練，今日孤看著水師cao練，頗有章法，心里已十分感激了?！?/br>
    李一忍笑道：“不敢當(dāng)，如今王爺也允許我李家商船免費(fèi)?？坎粌龈郏掖髮幏@水師一成，這一方海域商船從此得水師官兵庇護(hù)，可免除海盜滋擾，我們作為常出海的商人，心里也是極高興的，從此眼看大寧藩富庶昌盛，就在眼前了，全有賴于王爺英明神武，我們也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了?！?/br>
    楚昭淡淡點(diǎn)頭，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才帶了雙林離開。

    楚昭看李氏兄弟送走，卻也不忙叫船回航，只叫船一徑開船向南，不多時(shí)居然到了覺華島，他也不帶別人，只帶了雙林兩人下了船在沙灘邊慢慢走著。

    八月陽光明媚，海水蔚藍(lán)，又是盛夏正午時(shí)分，他們在沙灘上長著的一片樹林里慢慢走著，聽著蟬聲喧囂，想起從前時(shí)光，都有些沉默。雙林瞇了眼睛看了看遠(yuǎn)處原來種了桃花的地方遺憾道：“開春一直忙著修建軍港的事，居然忘了來看看那桃花林開了沒?！?/br>
    楚昭含笑：“今年忘了，明年來看便是了，那桃花就長在那里，又不會跑了。”

    雙林懶懶地靠在了一株樹干上，陽光從樹葉影間細(xì)碎落下，他看向楚昭，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湖水，映照著藍(lán)天白云，眉目帶著惑人的笑，楚昭看他如此，伸了手抵在樹上，低了頭扳了他的下巴，先吻了吻他的眼睛道：“幸而當(dāng)初眼睛好了?！币贿呌猪樦橆a吻他嘴唇，卻并不深入，只是反復(fù)輕啄著，雙林微微張了嘴，和他對視，兩人你進(jìn)我退，黏一會兒分開，然后四片嘴唇又碰在一起。

    繾綣了一輪后，楚昭才抱了他，有些十分不舍地道：“你若是真想要出海，就和李氏兄弟去看看吧。孤多派些人手跟著你，走最穩(wěn)妥的航線，三個月必須能回來?！?/br>
    雙林一怔，笑道：“王爺不怕我和海狼跑啦？”

    楚昭伸了手輕輕描摹他的眉眼：“你替孤去看看海外，也挺好。”

    雙林心中一暖，仰頭又親了親楚昭嘴唇，才低聲道：“不去了，我陪著你?！?/br>
    楚昭笑起來：“想去就去。”

    雙林道：“海上確實(shí)意外多，加上條件簡陋，缺少淡水，十天半月都在船上只看著海，對著李二那樣的莽漢，細(xì)想想臟得很，必定容易生病，也乏味得緊。那海外風(fēng)光，只怕也都是些蠻人蠻俗，沒什么好看的，不去也罷，還不如留在藩地里，要山有山要海有海，還有草原可供馳騁，最重要的是，還有王爺陪著?！彼p輕一嘆，感情的事，其實(shí)就是在各自身上都綁了鐐銬，因?yàn)楸舜硕嗔素?zé)任，感情可以既是束縛，也可以是互相支持，可以是互相給予，也可以是互相交付。

    楚昭聽他開始還仿佛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后頭卻有了些真情流露，知道他卻是真心所思，心里微微感動，低了頭抵著他的額頭笑：“最重要的是有王爺親自伺候，是不是？”

    雙林嘴角噙著笑：“王爺伺候得是比一般人要好……唔……”剩下的話卻被楚昭懲罰一樣的咬了回去，楚昭狠狠吮吸了兩口：“可別看著本王好性子，就敢試試別人，嗯？”兩人在小樹林里廝磨了許久，回到船上的時(shí)候，兩人衣服頭發(fā)上都是沙子，雙林替他抖了半日，結(jié)果到晚間洗浴的時(shí)候，到底還是又洗出了不少沙子來，連地毯全都得換過，跟著伺候的英順都忍不住給雙林翻了幾個白眼。

    自入夏起，天氣異常，京畿之地一直大旱，元狩帝命太子楚昀帶著百官祭天求雨過幾次，卻始終不見雨落，漸漸京城里便開始有了流言，道因?yàn)樘臃堑臻L子，不符合高祖皇帝留下的規(guī)矩，貴賤無序，其位不正，陰盛侵陽，上天示警所致。

    楚昀大概也是慌了陣腳，沒多久朝廷忽然有大臣上疏彈劾，道是肅王楚昭擁兵自重，日練兵馬，開礦鼓鑄，鍛造器械，暗存硝磺，廣征關(guān)市，互市茶馬，疏河修港，又遍布私人于水陸要沖，各省提鎮(zhèn)多有心腹，部下將士勇健善斗，又于朝中交好大臣，互通聲氣，廣布黨羽，朝政巨細(xì)，可以旦夕密報(bào)，部屬私充富商，又私市私稅，實(shí)有異心，請皇上重視藩屬之害，行撤藩之事。

    此彈劾之章一上，朝廷嘩然，元狩帝接了彈章，卻也沒什么反應(yīng)，只降詔切責(zé)，讓肅王反躬自省，靜思己過。

    楚昭接了圣旨，也立刻上表剖白，痛陳自己所為皆是為了藩地百姓民生，固守邊疆，條條反駁，力剖清白，又反斥朝中jian佞，謠言中傷親王，離間君臣父子之情，罪該萬死云云。

    這么一來一回，京中和大寧兩地情勢陡然緊張起來。

    第109章 撤藩

    十月，早已籌備了許久的肖妙妙的婚事經(jīng)歷過繁復(fù)的提親納彩送嫁妝鋪新房等環(huán)節(jié)后，終于到了正日子。

    那日雷府張燈結(jié)彩，肖岡親自背著肖妙妙上了花轎出了門送了嫁，人人都知道雷府七少爺迎娶先皇后親封的鐘秀鄉(xiāng)君，肅王親自做的大媒，又有從京里押運(yùn)過來極為豐厚的一百抬嫁妝，個個都艷羨不已，暗自揣測雷家果然深得王爺寵愛，居然牽線給了這樣好的一門親事。

    而即使是在藩地里“反躬自省”的肅王，也親自出席了婚宴，為一雙新人送上了不薄的禮物。大寧藩原本在朝廷削藩的陰影中這些日子有些壓抑的氣氛，卻也在這場盛大的婚禮里沖淡了許多，一派和氣祥和。

    婚事后，雷云果然悄沒聲息地分了家搬出了指揮使府，住進(jìn)了自己置辦的小宅子里，接了自己母親出來奉養(yǎng)。

    回門的時(shí)候，雷云親自陪了妙妙回了宅子，肖妙妙挽了婦人發(fā)髻，穿著鮮紅褙子，氣色極好，光彩照人，肖岡再次沒出息的眼眶通紅，拉了雷云和雙林飲酒喝了個酩酊大醉，還拉了雷云的手道：“趕緊早日開枝散葉，多生幾個孩兒，最好倆年抱仨，千萬留個孩兒姓肖，我義父在天之靈定然含笑，我將來也能去見義父了?！?/br>
    雷云只是傻笑，肖妙妙惱怒道：“大哥！你當(dāng)我是母豬呢！

    雙林拿了酒杯抿著嘴唇笑，妙妙道：“二哥也和大哥一樣是一丘之貉！”看雷云和肖岡又喝得熱鬧干脆猜拳行令起來，受不了，又扯了雙林說悄悄話：“二哥您還是也給大哥掌掌眼，讓他早日娶個嫂子才是?！?/br>
    雙林仔細(xì)打量著妙妙，看她雙頰泛紅，眼睛猶如春水一般，可見極是滿意才也希望自己哥哥也早日成婚，心里也十分替她高興，笑道：“我也不認(rèn)識幾個女子，教我如何看？我看如今輪到你來替你哥哥cao持這事才是?！?/br>
    妙妙皺起眉來，也有些煩惱：“我也才嫁，雷家的女眷我都還沒認(rèn)全呢。”雙林又又對她道：“如今可不怕婆婆不好相處了吧？”

    妙妙道：“婆婆極溫柔和氣的，待我特別好，只有嫂子們有些難相處，但是我身上有著鄉(xiāng)君誥封呢，她們也不能拿我怎么樣！”

    雙林笑起來，心里也十分開心。cao辦完肖妙妙這事，雙林也并沒有得閑，而是將手下的生意全都收縮了起來，并一連數(shù)日都留在了王府里。

    京里的情勢越發(fā)緊張起來，仿佛作為一個引子一般，京里開始接二連三有朝臣上書，歷數(shù)藩地為禍，并不止針對大寧藩，還牽扯到了蜀地的蜀王私鑄銀錢，云南的昆王與喇嘛私下交通，囤集軍馬，桂王則又多有橫征暴斂，為禍藩地，逼死良民，強(qiáng)搶民女等不法事……如此林林總總，最后居然沒一個藩地是沒問題的，各地藩王人人自危，驚疑不定，各不自安，朝中則相互攻訐，而元狩帝則一直沒什么大反應(yīng)，態(tài)度十分耐人尋味。

    楚昭日日也召了幕僚屬官來商議，京里的邸報(bào)每日都著人抄了加急八百里送來，每日楚昭都商議到深夜才回寢殿。

    “我怕父皇也有想削藩之意。”楚昭對雙林有些憂心忡忡道，“各地藩王，不受節(jié)制已經(jīng)多年，從前父皇教我政事之時(shí)，就對宗室分封藩王有些不滿，但那時(shí)高祖的祖制，邊疆若是削藩……那朝廷必有足夠的軍制來支撐才行。否則邊疆不保，況且諸王經(jīng)營多年，便是削蕃，也該徐徐圖之，逐個削撤，如此忽然，必生大亂，到時(shí)戰(zhàn)亂不息，牽連甚廣，殃及民生，這么冒進(jìn)，不像父皇一貫作風(fēng)，父皇一貫是圖謀長遠(yuǎn)，從前也一直教我忍小岔而就大謀……”

    雙林默然，只能安慰楚昭道：“至少矛頭不止對準(zhǔn)你一人，怕是有人攪混水借機(jī)生事罷了?！?/br>
    楚昭心情頗為沉重，朝局如此，反叫人看不清楚局勢，眼看萬壽節(jié)又將到，楚昭命人準(zhǔn)備壽禮，京里卻傳來了不好的消息，元狩帝病了，病逝還頗為沉重，已不能視朝，有詔命太子監(jiān)國。

    楚昭忙上奏朝廷，請?jiān)t入朝，為父皇侍疾，卻未被允許。

    楚昭更是沉默，直到十一月間，事情越發(fā)詭異起來，元狩帝連日不朝，忽然禁中傳出旨意，詔令盡撤全藩，并命六部重臣各持敕諭，趕往各藩地，會同該藩及督撫商榷移藩事宜，各地藩王接詔即日，需即刻移交藩地事宜，帶領(lǐng)家小，回京安置。

    此詔一下，國中震動大嘩。

    楚昭這日一直在與幕僚商議，深夜回到寢殿，眉目深斂，薄唇緊抿，回了寢殿仍在深思著，神思不屬，目光猶疑。直到雙林替他除了襪子將他雙足泡入水里，他才反應(yīng)過來：“怎么是你？常歡她們呢？”雙林拿了帕子往他腿上輕輕澆水道：“我怕你有什么交代，所以和他們換了班值夜，外頭的生意我如今都收著了?！?/br>
    楚昭低頭不許他再洗，自己拿了毛巾過來擦了雙足，拉了他到自己膝上，輕輕擁著，仿佛整理思路一般，許久才道：“此詔大有可疑，我們懷疑是偽詔，便是忌憚藩王權(quán)重，也當(dāng)徐徐削藩，突如其來直接撤藩，只怕各地即刻便要亂起，到時(shí)候群起攻之，中央危矣，殃及百姓，父皇難道不知此事嚴(yán)重，只是聽說來宣旨的欽差已在路上，只怕不日便道，洛相他們的意思是只管拖著，查清京里究竟是何情勢，我們懷疑父皇已被洛貴妃控制，此詔并非本意。只是武靖公如今已不在，朝廷軍權(quán)并未有可靠之人，如今若是亂起，他們又有何把握控制局面？得罪了所有藩王，更是匪夷所思，若是真控制了父皇，最大的威脅不過是我，為何不僅僅只針對大寧藩？這又令人費(fèi)解，因此一時(shí)竟未能決定?！?/br>
    雙林皺眉想了一會兒，緩緩委婉道：“殿下，當(dāng)年先皇后有些事，也感覺頗為倉促——皇上的病，究竟如何了？這敲山震虎來得如此急，各地藩王，只怕反而驚疑之下，和殿下一般想法，不敢輕舉妄動，反有可趁之機(jī)連根拔起一次解決，此詔未必不是陛下真意，皇上的心思，一貫高深莫測。”

    楚昭緊了緊擁著雙林的腰，低聲道：“這點(diǎn)我們也想到了，因此如今十分為難——雙林，孤在大寧經(jīng)營這些年，讓孤陡然放棄這嘔心瀝血掙下來的產(chǎn)業(yè)，著實(shí)有些不甘心，然而如今情勢，叫孤做那逆子亂臣，孤也是萬萬不能……”

    雙林反手輕輕撫摩他道：“殿下還是先靜觀其變好了，只是宮里那邊我們也一直沒有人手，幫不到你。”

    楚昭苦笑：“父皇一貫謹(jǐn)慎多疑，一直是沒人能探聽到什么的?！彪p林輕輕反手抱著楚昭，兩人相依偎著，都不說話，卻仿佛心意相通。此一事當(dāng)真是楚昭這么些年遇到的最兇險(xiǎn)的境地，一旦行差踏錯，則天潢貴胄，一朝也可能淪落為庶人囚犯，甚至小命不保，他本是意氣風(fēng)發(fā)，宏圖滿志之時(shí)，突然遇此大變，豈有不滿腹抑郁難解的。

    之后數(shù)日，京里并無元狩帝病情的確實(shí)消息，各地藩王也都沒有異動，但京里偵騎諜探四出是必然的，兵部侍郎李赟、學(xué)士何澄事等使臣很快到了大寧藩，正式傳了撤藩的詔令。

    難題正式擺在了楚昭的面前。

    在遼東的因喜卻深夜悄悄回了大寧，入了王府。這些日子雙林夜夜值夜，因喜卻也并不避雙林，他跪在楚昭面前，淚流滿面地勸告楚昭：“王爺！無論此詔是否偽詔，王爺都萬萬不能交出大權(quán)回京?。∧锬锟嘈慕?jīng)營，為王爺鋪的路，如今大寧藩百姓富饒，邊疆穩(wěn)固，一國仕民，皆真心服膺，呼王爺為賢王，王爺這些年苦心經(jīng)營，豈能付之東流！王爺一旦進(jìn)京，羽翼被削，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rou，任人宰割！”

    楚昭雙眸沉沉，低聲道：“圣旨已下，孤如之奈何？母后當(dāng)初為孤求的藩王，如今藩地雖撤，親王之位份容享并未削去，孤若輕舉妄動，反落入旁人圈套?！?/br>
    因喜道：“如今必是jian人作祟，王爺何不訓(xùn)兵誅之，以清君側(cè)之惡，使朝堂肅清！王爺如今手擁重兵，又乃陛下嫡長子，正該秉承天命！”

    楚昭道：“父皇待我恩重如山，豈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

    因喜雙膝跪下，重重磕頭直到額頭出血：“奴才知道王爺疑我，因喜待王爺是忠心耿耿，絕無異心，可對天發(fā)誓，若是對王爺有異心，只教奴才天打雷劈，來世墮入畜生道！如今情勢，請王爺萬萬聽奴一言，萬萬不可遵那偽詔，自剪羽翼，羊入虎口！如今朝廷兵馬薄弱，王爺兵強(qiáng)馬壯，若是起義靖難，定然登高一呼，應(yīng)者云集，待道清君側(cè)后，王爺只管扶陛下為太上皇，安享清閑，有何不忠不孝之處！”

    第110章 決意

    因喜走后，楚昭久久坐在黑暗之中無語，雙睫垂下，眉目淡漠，黑暗中剪影孤寂而憂郁。

    雙林在一側(cè)看了他許久，才上前低聲道：“殿下，安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