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可見這蔡婆子平常為人不咋地,圍觀的眾人都附和著胖叔一陣點頭稱“是”,還有那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直接指著那婆子道:“你那兒子自個兒不學好,跟人賭錢吃酒,淹死在津河里,拖累了我們?nèi)阋惠呑?,倒還有臉說三姐克夫!你也不想想,當初你們一家子來我們鎮(zhèn)上時是個什么光景,比叫花子還像叫花子,窮得叮當響!如今有房住,有飯吃,靠的全是三姐養(yǎng)活你們一家,偏你們還不知感恩,往死里欺負我們?nèi)?。你們真當我們江河?zhèn)沒活人了?!” 這邊眾人眾口一詞地指責著那個婆子時,夾在人群中看著熱鬧的江葦青不禁一陣詫異。他再沒見過這樣的街坊鄰居。不管是他偷聽到的,那個板牙奶奶跟虎爺說的那番話,還是現(xiàn)在眾人指責那個婆子的話,都叫他感覺很是新鮮。 他出生時,便是這世間仍戰(zhàn)亂頻頻,他卻因他舅舅的勢力擴張而不曾受過一點戰(zhàn)爭的波及。他那舅舅更是在他三歲那年統(tǒng)一了天下,登基做了大興的開國皇帝。所以自小起,他身邊結交的人,不是那些韃人入侵前殘余的世家子弟,便是那些跟隨他舅舅創(chuàng)國立業(yè)的新貴家族。這些人,當面光鮮,背后卻是再不肯為了跟自己無關的事伸一伸指頭的——便如他之前,曾幾次三番想要找以前那些跟他稱兄道弟的人,希望他們能幫他在皇帝面前說上一句話,最后等來的,卻全都是官府來捉拿他的衙役…… 至于他舅舅…… 江葦青一陣默默握拳。他一直知道,他在京城的名聲并不好。那時候他從來沒有在意過,因為他知道,那些傳聞里的許多事他都不曾做過。但他卻忘了,便如三姐告誡虎爺?shù)模喝顺苫?,便是他沒做過那些事,因他不曾辯駁過,加上太后因為護短,不許人來問他的罪,倒叫人覺得他真有罪一般了。以至于,鬧出人命后,竟再沒有人相信他了……包括他的皇帝舅舅、太后外祖母…… “回了!” 忽然,胖叔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他抬起頭,只見胖叔倒背著雙手走在他的前面,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著他:“回去把菜給我摘了。真是的,以前你都是怎么活過來的?該摘葉子的你摘菜梗,該摘菜梗的,你倒把菜葉子全都給我呼嚕了!今兒再出錯,晚飯你就別想了,餓著吧!” 胖叔雖這么兇巴巴地教訓著他,江葦青卻覺得,他對自己,顯然比家里那些總是對他笑臉相迎的仆役們更是親近。 ☆、第六章·刺殺 第六章·刺殺 這世上有的人生來聰明,比如三姐;有的人生來富貴,比如江葦青;還有些人,生來既不聰明又不富貴,可她有一身用不完的好運道,比如虎爺雷寅雙。 雷寅雙收留小兔江葦青,不過是出于一時的心軟而已,可事后她卻發(fā)現(xiàn),自個兒似乎撿到了一個寶貝。 要說這小兔,一開始連個碗都不會洗,可不過才七八天的時間,居然從灶下升火到臺上切菜,廚房里打下手的活兒他竟全都能拎得起來了,且樣樣都做得有模有樣。不僅如此,他還極有眼色,胖叔炒菜時他只需看上一眼,下一次再炒同樣的菜,需要什么作料、配菜,都不用胖叔交待,他就能一樣樣有條不紊地遞到胖叔的手里。以至于胖叔激動地宣稱,小兔天生就是該吃廚子這碗飯的。 胖叔在考慮著要不要收小兔做徒弟的時候,雷寅雙卻發(fā)現(xiàn)了小兔的一個秘密。 且說那天,關門打烊后,胖叔就回了他的屋里,只留雷寅雙一人在賬房里對付著一天的流水賬。 叫雷寅雙跟三個大男人對打,她一點兒不帶發(fā)怵的,偏就拿賬本上的數(shù)字沒轍。可這會兒已經(jīng)深更半夜了,她又不能跑去把三姐拉來幫忙,便只好一個人愁眉苦臉地對著那怎么也對不平的賬冊。 小兔給她送來一壺熱茶時,她正看著賬本和收著銀錢的匣子抓耳撓腮地不得要領。見小兔進來,她忍不住沖他抱怨道:“這賬怎么就對不平呢?白白多出三兩銀子來,哪來的?!” 小兔道:“多了不是好事嗎?” 雷寅雙氣餒地往桌上一趴,拿筆桿戳著收銀匣子里的散碎銀子道:“不行,賬上的錢得跟匣子里的錢是一樣的,不然明天就更弄不平了。”又嘆著氣道,“這會兒三姐肯定也睡了,連個救命的都沒有……” 小兔笑了笑,給她倒了盞茶,端過去放在她的手邊,一邊看著那賬本一邊道:“可惜我?guī)筒涣四恪?/br> 他的話尾奇怪地一頓,引得雷寅雙抬頭向他看過去。他則眨著眼從賬本上收回視線,對雷寅雙又笑了笑,然后轉身準備退出去。 背后,傳來雷寅雙郁悶地哀嘆。就在江葦青伸手去撩賬房門上掛著的青布門簾時,雷寅雙忽然對他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去睡吧,不用管我,明兒你還要早起干活呢?!?/br> 江葦青的手指觸著那門簾,卻并沒有去掀那門簾,也沒有回答雷寅雙的話。 雷寅雙不禁奇怪地沖著他的背影歪了歪頭。 江葦青站在門邊上猶豫半晌,忽然回過頭來,看著雷寅雙一陣眼神閃爍。 “怎么了?”雷寅雙被他看得一陣莫名其妙,便站起身來,過去問著他,“有什么事嗎?還是,你有哪里不舒服?”說著,她只當他是個孩子般,伸手便要去搭他的腦門。 江葦青趕緊一側頭,避開她的手,猶豫道:“我……大概知道你那賬錯在哪里了。只是……” “什么?”雷寅雙沖他歪著頭,那神情,像極了一只好奇的貓。 江葦青看看她,再扭頭看看那燈下攤開著的賬本,忽地一咬牙,指著那賬本道:“第三筆,給酒坊結的酒錢,是付出去的,不是收進來的?!?/br> “是嗎?”雷寅雙趕緊跑到桌邊,低頭看著那賬本,猛地一拍桌子,哈哈笑道:“原來那三兩銀子在這里!” 她笑聲忽地一斷,抬頭看向江葦青。 江葦青也默默看著她。幽暗的燈光下,他那泛著微藍的眼白,襯著深褐色的眼眸,看上去更顯得他的眼黑白分明了。 “你識字?”雷寅雙問。 江葦青看著她眨了一下眼,卻并沒有開口。 雷寅雙也看著他眨了兩下眼。 兩人默默對峙了一會兒,她忽然嘆了口氣,很是不雅地歪身往桌子上面一坐,偏著頭看著他道:“其實你可以不說的。那樣我就不會知道你之前對我們?nèi)鲋e了?!?/br> 江葦青仍是沒有吱聲,只那么默默地看著她。 二人又是一陣沉默對視。 江葦青道:“能容我天亮之后再走嗎?” 雷寅雙一挑眉,道:“走?” 江葦青又不吱聲了。 雷寅雙歪頭看著他,半晌,忽地搖頭笑道:“你若不說這句話,我不定還在猶豫要不要留你下來呢。你這么一說,我倒放心了。想來你是有自己的難言之隱,既然你不愿意說,那我就不問。不過,這個秘密你最好自己守嚴實了,胖叔,特別是三姐,可不像我這么好說話。若是叫他們知道你一開始就騙了我們,他們肯定不會留你的。” 江葦青看著她又眨了一下眼,半晌,才緩聲道:“虎爺?shù)囊馑际恰铱梢粤粝???/br> “你不想留下嗎?” 江葦青趕緊連連點頭。 “這就得了?!崩滓p跳下桌子,過來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對他笑道:“去睡吧,不早了。” 她回身走到桌邊坐下,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江葦青并沒有出去,而是一直站在門口就那么默默地看著她。 “還有什么事嗎?”她問。 “你就不怕我是什么壞人嗎?”江葦青道,“對你們有什么不良企圖?” 雷寅雙看著他笑了,道:“你來我這里有多久了?十來天總有了吧?一個人,相處十來天還搞不清他這人是好是壞,你也太小看我們這些人了。再說……” 她伸手拿過桌上撥燈芯用的銅釬,夾在食指和中指間轉了轉,然后以拇指按住一端,食指輕輕一翹,竟將那根筷子粗細的銅釬給折彎了。見江葦青驚訝地瞪大了眼,她則笑瞇瞇地以兩只手各捏住銅釬的一頭,就那么看似不經(jīng)意地抻了抻,竟轉眼間就把那根銅釬又給抻直了。 雖然打從遇到雷寅雙的頭一天里,江葦青就知道雷寅雙有個“虎爺”的綽號,也常聽她吹噓自己打架如何厲害,可他卻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她跟人動手。這竟是他頭一次對她的武力值有個深刻的了解……簡直太深刻了。 “時候不早了,你去睡吧?!?/br> 雷寅雙對他說了這么一句后,就再不抬頭了,只低頭專注地對付那個賬本。 等她聽到那一瘸一拐的腳步聲抬起頭來時,江葦青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從她手里抽過那只毛筆,道:“我?guī)湍惆?。你一個人弄,怕又要弄到半夜三更了。”說著,拿手指捅了捅雷寅雙的胳膊。 雷寅雙愣愣地站起身,將椅子讓給了他,然后看著他坐在她的座位上,一下一下顯得很是生疏地撥弄著算盤珠子。 “你會?”她問。 “大概吧?!彼?/br> 他一行行地對照著賬本打著算盤,等算到第三頁賬冊時,那算盤的聲音已經(jīng)如行云流水般順暢了。 今日的流水并不算多,一共才五頁。可因為臨近月底了,各處來結賬的比較多,所以進出賬目有點煩雜,加上雷寅雙記賬實在有點隨心所欲,這給結賬帶來了不小的困擾??山斍嗑垢鷤€老賬房似的,一眼便看出了那些被她記得一團亂的賬目。只一遍,便將那些賬目核對了個清楚明白,不禁叫雷寅雙對他刮目相看。 “你家里一定也是開店的!”她頗為崇拜地看著他。見他看過來,她忽地覺得自己那話說得有些不妥,忙擺著手道:“我不是要打聽你的來歷,就是、就是……就是你太厲害了!”她沖他豎起拇指,“一看就知道是家學淵源!” 江葦青不禁搖了搖頭,笑道:“不過是之前無意中看到三姐算過兩三回賬,大概知道該怎么做罷了。” “……” 雷寅雙無語了。三姐算賬的那套法子,是姚爺爺親手教的。同時一起跟姚爺爺學的,還有她、李健、板牙等鴨腳巷的孩子們??伤钡浆F(xiàn)在,連個算盤都打得磕磕絆絆的,卻不想這小兔不過是旁觀了幾回三姐對賬,居然就能“窺一斑而知全豹”…… “你一定是天才!”她道。 “什么?”江葦青一愣。 “肯定是的!”雷寅雙肯定地點著頭,“胖叔說你學廚房里的活兒也是一點就通,你肯定是個天才!” 江葦青又愣了愣,心里不禁一陣感慨。便如雷寅雙所說的那樣,他自小就是學什么都很快,因此小時候他確實也曾被人夸過是天才的。只是,因為他自己的惰性,加上家里人的有意縱容,使得他學什么都是只略知一二便再不肯往下學了。這一路逃亡而來時,他無數(shù)次后悔當初的放縱,以至于便是躲過了追殺,他都沒辦法憑一技之長來養(yǎng)活自己,直到最后淪落為乞丐…… 他那里陷入沉思時,雷寅雙已經(jīng)將賬本重新看了一遍。她合上賬本,對江葦青笑道:“虧得有你,我還以為我今兒要通宵了呢?!庇謸嶂亲拥溃骸暗褂行I了。你餓嗎?” 江葦青站起身,笑道:“廚房里還有些剩飯,要不,我去炒個炒飯?” “你會?” “看胖叔炒過?!彼?。 雖然他說的是“看”胖叔炒過,可雷寅雙似乎對他的廚藝頗有信心,當即叫道:“好啊好??!”說著,還習慣性地伸手去拍江葦青的肩。直到看到江葦青扭頭向她看過來,她才想起他的忌諱,不由伸著無名指撓了撓鼻尖,笑道:“倒忘了,你不愛人碰你?!?/br> “虎爺?shù)故翘貏e喜歡拍人的肩膀?!苯斍嗟?。 “啊,”虎爺?shù)降滓粋€沒忍住,手還是拍上了他的肩,笑道:“你不覺得這樣顯得特別親熱嗎?跟哥倆似的?!?/br> 廚房就在賬房的旁邊,二人出了東門進西門,轉眼就進了廚房。 雷寅雙抄著雙手道:“胖叔可說了,他廚房里的東西再不許我動的?!庇痔紝χ斍嘈Φ?,“我對付算盤不靈光,對付這些鍋碗瓢盆就更不靈光了,連燒個水都能把水壺燒壞了。今兒晚上能不能吃上這一口,就指望你了?!?/br> 江葦青也不言語,只打開櫥柜拿了兩只雞蛋,又拿出一只碗,將雞蛋磕在碗里,以兩只筷子煞是有模有樣地打起雞蛋來。 “我也試過打雞蛋的,”雷寅雙探著脖子看著他碗里那挽成一道浪花狀的蛋液,“結果蛋黃都沒打散不說,還撒了一半出去?!?/br> 江葦青聽了,忍不住提著唇角微笑了起來。 雷寅雙側頭看看他,道:“你笑起來挺好看的,該多笑笑才是?!?/br> 他笑起來的時候,上唇微微掀起,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倒真有些像她給他起的名兒——小兔了。 想到他應該是有名字的,雷寅雙不禁一陣心癢癢的好奇。 其實雷寅雙一向有著貓一般的好奇心,可她之前就給小兔放過話了,說她不會追問他的來歷,因此,這會兒便是被他的神秘勾得一陣心癢難耐,她也只好忍耐下來了。 江葦青側頭看看雷寅雙,忽然開口說道:“你想知道什么?” 雷寅雙一怔,抬頭看向他。 他笑道:“再沒見過一個人像虎爺這樣,想什么都擺在臉上的?!?/br> “啊,”雷寅雙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道:“健哥也這么說我?!?/br> 來了這十來天,江葦青自然知道“健哥”是虎爺?shù)恼煞?,如今正在京城趕考??刹恢獮槭裁矗@時候聽雷寅雙提到“健哥”二字,他心頭忽然泛起一絲微微的不自在。 他還沒想明白自己這心情的由來,就只見雷寅雙將雙肘擱在灶臺上,撐著下巴望著他道:“是你問我的,不算我破壞我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喲!”又道,“你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吧?生得這么白白凈凈的。” 江葦青提了提唇角,道:“家里算是有點錢吧。” “那你……” “我母親嫁了我父親許多年都不曾生育過,后來由我祖母做主,給我父親納了一房妾室。那人……跟我祖母那邊有點親戚關系。納過來的當年,那人就生了個兒子。我母親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便把那孩子當親生孩子一樣教養(yǎng)著。誰知我哥哥五歲那年,母親竟意外地懷上了我……” “啊……” 忽然,雷寅雙發(fā)出一聲感慨。 “怎么?”江葦青扭頭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