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秦慢自始至終所圖的都是華肅青兜里那五百兩紋銀…… 雍闕不加掩飾地笑出了聲,許是人在外地,比不得宮墻里束縛森嚴,整個人似乎也散漫輕松了許多。所以說,偶爾在外走動走動也是好的,那座皇城待久了再活靈的人也變得麻木。 華肅青臉上五彩斑斕,他咳了又咳道:“秦姑娘不用說,這五百兩紋銀老夫業(yè)已備好!” 五百兩銀子而已,或許對尋常人家是個天文數(shù)字,但對華府來說九牛一毛而已。就在華肅青想喚人拿銀子時,方才還不太好意思的秦慢突然又開口了:“那個華盟主啊,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br> 華肅青:“……” …… 出了華府,秦慢將四百兩紋銀分成了兩份,一份二百五十兩,給了于遲;余下的留給自己。 于遲忙紅著臉推辭不受:“秦妹子,這事兒我壓根沒幫上沒什么忙,怎么能拿大頭?” 秦慢提了提手中沉甸甸的紙盒,甜甜一笑:“我這加一只狗,合著一百銀子正好的!” 她知于遲不是貪圖便宜之人,果然在推辭無果之下,于遲勉強接受了她的說法。 華肅青做事還算地道,特意讓華復給秦慢兩人安排了車馬送回襄陽城中。華復來時,秦慢與于遲剛好“分贓”完畢,又是一番寒暄便是分別告辭。 臨上車前,秦慢忽似想起什么,趴在車上慢吞吞地問華復:“華夫人還好嗎?” 心事重重的華復聞言抬頭,接觸到秦慢眼神的那一剎,就一剎間的錯覺自己像在她面前無所遁形,什么都被看透了。然而等他回神看去時,秦慢臉上只有真切的擔憂,他定一定神聲音略沙?。骸安惶谩!?/br> “好好照顧她。”秦慢拍拍他的肩,然后鉆進馬車里。 華復呆呆愣愣地站在馬車下方,直到車馬遠去,一股遲來的寒流才漫過他心尖。 這個秦慢,到底是誰?! 同日離開華府的不僅秦慢一人,雍闕容雅地坐于轎中,闔目半晌冒出一句:“那丫頭就這么走了?” 騎馬護衛(wèi)在側的秦關心思滴溜一轉,不太摸得出雍闕這句問話的用意,小心回道:“稟督主,半個時辰前秦慢二人搭了華府的車去了襄陽城。”他之所以摸不準是因以這位爺?shù)男宰?,鮮少目中有人,得入他的眼放眼當世也就皇城正中的那位主子,再要么情形可就不大好了,那就是他想殺的人…… 秦關想不通啊,一個平凡無奇的小姑娘哪里值得督主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心。 然而下一刻,雍闕仿佛從沒提起秦慢這個人般,閉目養(yǎng)著神:“咱家記得連二交代出的醫(yī)圣也在襄陽附近?” “是?!?/br> “醫(yī)毒不分家,既然路過就去看看,”雍闕慢慢悠悠道,“回頭也好顯得我是用心給圣人辦事的?!?/br> 這話可就帶著點別的意思在里頭了,雍闕喜怒很少形于色,哪怕現(xiàn)在話里帶著賭氣也未必心里是有氣的。從東廠里走出來的人,心思要是那么簡單被看透,可能也就活不到現(xiàn)在了。 秦關繃緊著臉不敢再隨意搭話,自行命人先行去探查那個所謂的“醫(yī)圣”在何處。 ┉┉∞∞┉┉┉┉∞∞┉┉┉ 在于陽鏢局留宿一宿后,秦慢謝絕了于遲的好意,重新背起自己的小包裹,舉手一拱:“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于兄,就此作別,有緣再見!” 往華府走了一遭,于遲的心境有了大不一樣的變化,短短數(shù)日里他見過了許多人又似經(jīng)歷了許多事,可回頭一想那些紛雜人事又離他那樣遠。如今挽留秦慢不成,他語氣沉沉:“秦妹子,老哥還是那句話,遇到難事就來我。咱不說是什么江湖大幫大派,但能幫得上只要你一句話,老哥萬死不辭!” “好?!鼻芈⑽⒁恍?,“告辭?!?/br> 于遲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叫住她:“秦妹子!” “嗯?”秦慢像是一點都不驚訝他會叫住他,很自然地停住腳步。 于遲撓撓腦袋:“我有些事情還是不明白,華夫人的狗還有追殺我們的人,還有還有你最后對華公子說的話我總覺得有別的意思……哎!妹子你不要多想,你知道我腦子拙!想不通嘛!一不想不通呢我就睡不著覺,難過的緊!” “這些事啊,”秦慢拖長了語調(diào),嘆了口氣,“三言兩語實在難以說清,于兄只需知道,這個江湖里無論誰都有秘密。武林盟主也好,華夫人也好,華復也好,他們都有見不得光的秘密??梢坏┯腥讼胝f出這些秘密,可有人又不想她說出來時,就需要些別的手段讓人知道了?!?/br> 于遲聽得云里來霧里去,滿腦子繞著“秘密”兩個字攪成了一團亂麻:“???” “哈哈,于兄,不管怎樣,不明白的早晚會明白。”秦慢揮揮手,“時間不早啦,我還要去找朋友?!?/br> 咦?她還有朋友?于遲呆怔。 …… 人在江湖走,知己難說,朋友總有一二。 秦慢走街巡巷,找了大半日,總算在襄陽城外十余里地外找到了手中地圖上標注的紅點所在。 一座破破爛爛,墻都塌了半邊的宅院。門上一對銅環(huán)只余下孤零零的半只,搖搖欲墜看上去也支撐不了多久了。一只癩皮老狗沒精打采地趴在臺階上,蠅蟲在它頭上飛來飛去也不能引起半點注意。 秦慢皺眉站在滿是青苔的臺階下,不太確定這幢很像撞鬼的宅子是否住著活人在。 正懷疑著在,門從內(nèi)拉開,一人看清了臺階下的她,慘叫得驚天動地:“格老子的!鬧鬼了?。。?!” ☆、第11章 【拾壹】十八鏡 “唉,相別許久未見,你就是這般對待老友……當真叫人傷心?!鼻芈⑽⒌貒@氣。 “你竟然還沒有死!”那人抓著門框驚疑不定,仿佛眼下站著的真是個無主孤墳的荒原野鬼,“妖怪!你這個妖怪!還有!我沒有你這個朋友!沒有!” 任他叫得聲嘶力竭,最終秦慢還是晃晃蕩蕩地成功進了他的家,甫一入門她即四下一打量,“好好的一個家,還是那么亂七八糟?!?/br> “你小心點!小心點!放過我的心肝寶貝開心果!”“慢著慢著!別踩著我兒子??!” 秦慢木木望著腳下在料峭春風中簌簌發(fā)抖的草尖,慢吞吞地將腳步挪開,還沒放下,那人又是一聲尖叫,她呆了呆問道:“令嬡?” “不,那塊土里剛埋了我的孫子!”為免秦慢不信,他嚴肅萬分著重強調(diào),“三代單穿,當世僅此一株!” 秦慢無奈,只好小心翼翼地挑了個看上去許久未破土的地方落腳,這回任仲平?jīng)]再挑三揀四,扁嘴道:“妖怪!你來我這兒做什么!是不是要死了,甘愿送來給我開膛破腹、剜心掏肝,好讓我琢磨你到底是啥?!” 大多人聽了他的話只會將他當做瘋子,要么付之一笑要么痛打一頓丟到一旁,然而秦慢歪著頭思考片刻,做決定道:“好吧,等我死了以后尸體就交給你了?!?/br> 任仲平喜上眉梢,頓時看她順眼許多:“當真?” 世人但凡講究個入土為安,秦慢卻完全不在意,回答也是隨性至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br> 任仲平反倒沒那么高興了,看了她一會砸吧下嘴道:“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以前的樣子?!?/br> “哦,你倒是和別人不太一樣?!鼻芈陔s草叢生、樹木擁擠的小園子里轉了一小圈,“最近有沒有人來找過你?” 任仲平滿不在乎道:“江湖這么大,每天想找我的人不計其數(shù)。”他想想還是好奇,“你不好好找個犄角旮旯待著,滿世界亂跑做什么?聽說你拜了個師父,怎么著是哪位隱士高人,家里有沒有什么傳家秘藥,介紹給我認識認識?” “唉……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現(xiàn)在的秦慢做事說話墨跡地想讓任仲平抓狂。 “好吧好吧,我有了一個師父,而這個師父為我前途考慮,給我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個有志青年,冉冉升起的江湖新星,我不忍摧殘于他,又不忍當面拂尊師好意,只能連夜奔逃出山?!?/br> “咦,這回你做事厚道了許多,竟然不愿辣手摧草了?” 感慨未完,秦慢突然話一轉,慢吞吞道:“我記得與你許久不見了,你從哪聽說我拜的師?” 才夸完她厚道的任仲平張大了嘴:“……” ┉┉∞∞┉┉┉┉∞∞┉┉┉ 秦慢有個師父,正是不久前提起過的上清門門主。門中三人:師父,她,還有一個小師弟宋微紋。 宋微紋原不叫此名,少時讀了兩本詩書后嫌原名流于俗套,便自行從首詩詞里挑了“崖高人遠,微步轂紋生”一句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不知他是故意還是不知,這首詞原來是轉為西南某國一個風流世子所做,與后來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也沾身的性子宛如天作之合。 宋微紋不僅愛英雄救美,沾花惹草,還是天生的長舌男。秦慢私以為他拜錯了師門,理應去江湖百曉生門下才是正理。 “我就說那小子一口一個師姐,半句不離還當是哪位世外仙姝,沒想到是你這個妖怪!”任仲平抱著藥杵直搖頭,“這小子還有點門道,黑燈瞎火地竟摸到我門上,要死要活地要我去救他那小情人。開什么玩笑,老夫早年夸下?!酢跞瞬会t(yī),那是年輕狂妄不懂事,真抱個死人來,當老子是閻王爺啊?!” “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一口氣都沒了!”任仲平斬釘截鐵道。 “那尸體呢?” “呃……”任仲平神色有點躲閃。 秦慢抱著自己的小包裹,躺在落入院中的陽光下懶懶洋洋:“我猜宋微紋那小情人死因蹊蹺,可能無傷也無痕,不是外傷所致也非內(nèi)功震破。” “放屁!這天下怎么會老子看不出死因的尸體!”任仲平生平有兩樣東西重中之重,一樣是他的奇花異草們,一樣便是他的醫(yī)術。罵完之后他神色瞬間大變,顫抖著手指向秦慢:“妖怪!你怎么知道那個姑娘的死相?是你殺的?因愛深恨???” “有的時候我真覺得你不做大夫,去寫寫戲文會更有前途些?!鼻芈乜诘幕㈩^錢袋,“我只是這兩日在附近見過一模一樣的尸體,所以有些懷疑罷了,沒想到真猜了個準。你說你能看出,那究竟是個什么死法?” 一個人變化能有多大,從秦慢身上或許能得出個答案,任仲平暗中觀摩許久,也沒能看穿那張貌不起眼的臉上透露出什么打算來。 捉摸不透,也就不捉摸了,他搗著藥道:“不是內(nèi)傷也不是外傷那就只能是中毒了,只不過那個小姑娘所中之毒當世罕見……不,可以說已經(jīng)絕跡已久。十多年前它曾在大燕境內(nèi)曇花一現(xiàn),據(jù)傳說西南巫國王室的密藥,專門用來處死大逆不道的王室及朝中重臣。留得他們尸身完整,毫無異樣,毒入血脈甚至會散發(fā)縷縷異香。但實際上,中了這種毒后人會逐漸陷入幻境,鏡中全是惡鬼修羅,烈火地獄。它名為十八鏡,意思便是中毒之人會在幻境中輪番經(jīng)歷十八種地獄酷刑,直至氣息斷絕?!?/br> 秦慢喃喃道:“真嚇人……”說著不寒而栗地握緊小荷包。 任仲平鄙夷看了她一眼,繼續(xù)語氣平淡道:“這種死法體面又殘忍,關鍵是無藥可解,詭譎異常。所以那時候大燕的皇帝下令民間沒有官文,不得與巫國通商,就是擔心此物流入中原,害我燕國人。但黑市走商嘛你也懂,難免會有漏網(wǎng)之魚,但很快為那時候的朝廷發(fā)現(xiàn),從而只是短暫出現(xiàn)后就再沒見過。沒想到,今時今日我能親眼見到中此毒的尸體,實在是生平之幸啊,生平之幸!” “你就斷定是十八鏡,不是其他毒物?” “你又在質(zhì)疑我?”任仲平陰森森問道。 秦慢點到為止,唔了聲后道:“那這十八鏡,現(xiàn)在何處還可能存有?你這沒有?” 他還真沒有…… 這對于一個以收集藥草為生平癖好的人來說,無疑是個沉重打擊。任仲平沉默半晌,道:“那時候禁的是民間,但皇室內(nèi)就不好說了……” “原來如此……”秦慢若有所思地輕輕頷首,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想起一件事來,“哦,這次我來還有件事求你……” …… 刺鼻的藥水從秦慢發(fā)梢,下顎落下,她垂著頭認真地用布巾一寸寸擦干頭發(fā)。任仲平一臉不忍直視地表情站在一旁,實在忍不住道:“你這是易容?你簡直在侮辱易容!” 秦慢啊了聲,看看鏡中的自己,有點委屈:“明明變了好多呀。” 不甚清晰的銅鏡之中映出的少女依舊是十五六歲的稚嫩模樣,只是原先風塵滿面的臉蛋被水濾過,露出的五官也仍是既不打眼也不算丑,頂多算得上清秀,只是膚色極白,宛如皚皚新雪,蒼白得病態(tài),與她膚色一樣的還有發(fā)色。被秦慢梳起的長發(fā),比普通人的黑發(fā)淺淡上許多,有點像大燕西邊娑羅國人的淺棕色,陽光一照甚至隱隱折射出一縷淡金。 乍一看,與原先灰頭土臉的小姑娘截然不同的一個人,但秦慢也知道……經(jīng)不起細看。 反正她走走停停,不在一處停留太久,也不會有人注意,主要還是,她鼓起腮煩惱道:“之前我見過了華盟主,怕招惹麻煩還是換回原來的樣子比較好。” 任仲平陰沉沉地看她:“你這樣,確定不會更招人注意嗎?” “好一點吧!”秦慢眨巴眨巴眼。 任仲平冷笑,不留情面地當即趕人:“走走走!你這妖怪快走!華肅青你也敢去惹,快給老子走!” “哦……”秦慢慢吞吞地將頭發(fā)扎好,背起包裹,“那下次我再來看你啦!” “別別別!你一走老子也趕緊走!” “真是薄情啊……”秦慢就這么薄情地被任仲平趕了出去。 他將門合上背著手左看看自己的花圃,右看看自己的草叢,心里總覺得不太平,要不還是出去避一避。他煩惱啊,每每一旦和秦慢這個人扯上關系,往往意味著天大的麻煩就要從天而降了。 煩惱了沒一刻鐘,門又被敲響,任仲平惡狠狠地大步走去,將門一拉粗聲粗氣道:“妖怪!不是告訴你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