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逯存的喊聲未落,四面矗立的華表驟然節(jié)節(jié)坍圮,諸人尚來不及反應,腳下地面陡然發(fā)生巨變。原本鏡面般光滑的墨玉一塊連著一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 眨眼間,開闊的殿前廣場已崩毀大半,巨大的黑洞仍以快如閃電的速度迅猛地向才走至中間的雍闕他們吞噬過來。 突然發(fā)生的一切快到秦慢根本無暇作為,她才啊地一聲抬頭看去,腰間一緊,兩邊景象模糊地從她眼前滑過。她努力眨了一下眼,怔怔望著身后一張張熟悉的面龐驚慌絕望地朝向這邊奮力狂奔。 有人終究是腳力不濟,晚了一步,瞬間凄厲地慘叫著落入了無底深淵之中。 從開始到結(jié)束,僅僅短短一刻。秦慢被雍闕放到地上時砰砰砰響的心臟幾欲沖破胸腔,她煞白著小臉,緊緊揪著他的衣袖不放,半晌像是才回過神一樣擠出一句話:“好險……” 是啊,好險。死里逃生的霍安與錦衣衛(wèi)們情不自禁地隨著她這句話回頭看向須臾間已天翻地覆的世界。此刻的地宮,像是終于揭開了它迷惑眾生的面紗,露出它的猙獰爪牙,狠狠地給了他們一記迎頭痛擊。 陷落的空洞下萬丈深淵,不可見底。雍闕立在陡峭邊,陰虛的冷風從深淵中倒卷而起,吹得他衣袂翩翩,宛如一雙雙無形的手隨時要將他拖入地獄之中。他觀量片刻,彎腰拾起一個頭顱大小的石塊掂了一掂,高高揚手一拋。 石塊在他們的注視下落入天坑之中,一路墜落,等了不知多久,還未聽見它的落地聲。 每個人的臉色青中微微發(fā)白,這個黑洞是何人所挖,又到底通往何方?不論是何人用了多少人力挖成,它都不可能通往世外仙境,只可能是幽冥地獄! 霍安呆呆坐在地上,剛剛就差那么一步,他就要那個番子一樣掉下去摔得尸骨無存……他突然不想再走進那座美得不似人進的宮殿了,它的外圍已如此險惡,孰料里面又會是什么光景。 歷經(jīng)一陣驟變,余下的人再看向那玉墻金頂再不絕華美絕倫,只有劫后余生的心悸。幾個番子沉默地擦汗喝水,雍闕則不言不語地看了會黑洞,又看向近在咫尺處的宮殿。 突然,他的袖子被人牽了牽,一只瘦得和只雞爪子似的手遞來只水囊:“督主,喝水?!?/br> 他瞥了那眼水囊,水囊是開著的,他又睨了睨那張小臉上濕漉漉的嘴唇。 秦慢還沒意識到自己可能被嫌棄了,仍是慢吞吞地勸道:“督主,喝點水吧,您也從晨起到現(xiàn)在沒進多少呢。” 她特別強調(diào)了一下從早到現(xiàn)在,枉他還驚訝她的骨氣竟有所長進,連個七尺大漢在遭此變故都有所消沉她倒還和沒事人一樣,原來還是賊心不死地想打退堂鼓呢! 雍闕兩眼微微瞇起,掃了一眼裝模作樣的她,果不其然視線一相接,那張小臉僵了一僵。他對她的心懷鬼胎一向把握得極準,他勉為其難地接過水,心里唏噓,到底是太年輕。不過假以時日,細心雕琢,未必不能成為一柄利刃。 起初他是將她當做棋子,現(xiàn)在倒生了惜才的心思,他一向愛財又愛才。秦慢在他眼里是塊璞玉,甚至可以說是璞玉中的美玉。只可惜……他掃過她蒼白如紙的肌膚與五官,樣貌上吃了大虧。新帝是個年輕人,愛江山也愛美人。否則以她的玲瓏心思,送入后宮內(nèi)又有他的相助,爭寵上位不在話下。日后誕下龍子,他與她的前途皆是不可限量。 惋惜過后他又覺得不必如此,內(nèi)宮是個戰(zhàn)場,宮外朝堂同樣是。有些朝官別看骨頭硬不吃他東廠那一套,回家后還不是被自個兒婆娘拎著耳朵罵娘?治敵以弱,取敵以巧,收拾這些臭骨頭就要從各個宅院的內(nèi)命婦們身上著手。 那么,他就需要一個女人,還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借著休整的機會,雍闕已在心中過了重重盤算,算來算去他都覺得秦慢這個人還是可以留一留的。 低頭往嘴里扒拉著干糧的秦慢被來自雍闕那股莫名視線盯得渾身發(fā)毛,她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抬起頭:“督主……” 她話說了一半頓住了,包括其他所有人都瞬間僵硬成了木石。 “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捄天畢,載施之行。”渺渺歌聲婉轉(zhuǎn)飄來,不似歌詠倒似哭訴。地陷揚起的灰塵尚有殘余飄浮在空中,混在霧氣里織成一張靡靡大網(wǎng),朝著眾人頭上籠罩上去。 上一次聽到這個歌聲之時,他們險些葬身地底,而這回等待他們是什么呢? 無論是什么,留在原地等死顯然不是個上上之策。 不用雍闕指示,剩下的幾個錦衣衛(wèi)一骨碌爬起來,抽刀出鞘,嚴正以待,訓練有素可見一斑。 “既已無退路,便只能上前了。”雍闕嘆息著,但聲音里卻聽不出有多沮喪。聽在秦慢耳中,就好像既然包子沒有了,那我們今天就吃饅頭一樣的輕松如常。 她也嘆了口氣,一般情況下,如果能選擇她還是比較喜歡吃包子的,因為有rou??扇缬宏I所說,他們已退無可退。 歌聲遙遠地環(huán)繞在他們周圍,不知是不是氣氛壓抑導致的錯覺,似乎離他們愈來愈近了。于是,沒有躑躅,雍闕在前逯存墊后,一行人往高聳的玉宮大正殿而去。 如他們之前遠望所見,玉宮與正兒八經(jīng)的宮殿想必規(guī)格實屬偏小,但臺階卻修葺得格外之高。秦慢稍作目測大約有數(shù)十近百階,走在前面的雍闕就聽她邊走邊數(shù)著臺階,數(shù)到個十左右她突然嗯了聲。 他走得悠哉,剛開始哪怕那樣的驚險也沒能讓他有過一剎失措:“怎么?” 雖是發(fā)問,他卻是知道秦慢一定是在臺階上看到了什么的,視線自然而然地也投向了足下。 臺階的風格又恢復到了與他們最初見到的墓道相似,沒有雕刻沒有紋路,干干凈凈,就是簡潔樸素的一方方石階。 秦慢看了一會,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督主,您認為惠王妃真是被捉到這里來的嗎?” “人在不在這里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一定與此處有所相干。” “會是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一個蜀中大家閨秀,一個惠州病弱藩王,”秦慢似對他說又似自言自語,“怎么看都不像是和這種詭秘之地有所聯(lián)系。怪哉怪哉。” 雍闕不語,真要論較起來,天底下怕是沒有何處能比皇家內(nèi)見不得光的辛秘多。?;萃跄壳皼]摸出個深淺,他的未來姻親想必也不會簡單到哪里去。 何況,在惠州地界中建造這么一座恢弘地宮,想不驚動當?shù)氐囊恢葜鲙缀跏遣豢赡艿氖隆?/br> 他能想至此,秦慢未必想不到,只是這些個猜忌謀算說出來就失了分寸。秦慢看他半天不語,抬頭看他,卻見他挺著寬瘦的后背一步一緩地向上而去,沒有和她搭話的意思。他走得不算快,剛好夠她一蹦三步地勾著他后邊晃晃蕩蕩的袍擺。 “督主,那您說這宮殿里葬著什么人呢?” 他不理她,她就主動來煩他?他鼻腔里哼出道氣兒,拉長語調(diào)譏誚道:“我是神仙嗎?葬的什么人,芳齡幾許,吃素吃葷我都得知道?” “哦……”秦慢被揶得摸摸鼻頭,雍闕的陰陽怪氣她早領(lǐng)會到了,不覺得難受就是心里小小地腹誹了一下他的難伺候。 過了一會,快到頂邊上時秦慢摸摸肚子又是唉聲嘆氣:“還是好餓……” 雍闕不是她點心袋子自然還是不搭理她,于是她可憐巴巴地回頭:“霍小公公……” 前方的人雖看不見她的神情,但聽那語氣就可以想象得到那故作可憐的模樣兒,那張臉上哪里都不出彩,唯獨一雙眼睛尚算靈動,擠出幾滴似真還假的眼淚來大約也能唬得住許多人。 嗤,雍闕輕嘲,他承認自己到底還是對秦慢有一絲好奇的,乍一看是個初出江湖的小姑娘,為人處世間卻是心思細密,勝過多少老江湖。 霍安呆了半天,哦哦哦地從褡褳里取出干糧匆匆遞給了秦慢:“姑娘請用?!?/br> 他不再叫她夫人,一路走來便是瞎子也能看出秦慢和雍闕之間完全就是主子和跟班兒的關(guān)系,稱呼也不自覺間地變了。 秦慢對此毫不在意,甚至暗自舒了口氣,就算嫁人她也不能去嫁個太監(jiān)吧,被她性情爆裂的師父知道會被打斷腿的! 有了吃食,秦慢安分了許多,隨著眾人登上了最后一階,站立到了正殿的朱紅描金大門之前。 “女鬼”的歌聲已漸漸地離他們遠去,聳立的宮殿上涼風如水,兩行瘦細銅柱無聲站立,每根柱首處昂然立著個鳥首般的銜嘴,嘴中細細的銅鉤下掛著一盞魚尾燈。 凄迷的風色里燈火飄搖不定,卻始終沒有熄滅,靜靜地燃燒在那里,仿佛如此在這里已經(jīng)燃燒了千年百年。 “長明燈……”這個物什宮里的人大多數(shù)識得,多半點在皇陵或者宗廟內(nèi),說是里面的燈油是由鮫人膏脂煉制而成,百年不化千年不滅,可燃燒萬萬世。 “鮫人膏脂……”秦慢咦了聲,“又是鮫人?” 她隨口一提,其余人不禁想起剛?cè)氲貙m時那方藏著怪魚的荷花池,池中荷花正是由所謂的鮫紗織成。 別人還沒斟酌完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她馬上又搖頭道:“鮫人只存在于傳說之中,不可能不可能。” 到底與鮫人有沒有關(guān)系,走到這里進殿一探即知。 銅柱中間的長道之上似乎并沒有埋伏下什么的陷阱,他們一行人安然無恙地走到半合著的殿門前,遠看那殿門是由紅木鑲金制成,近看才發(fā)現(xiàn)是兩面對立著的紅石門。 光一看那分量,便知不亞于墓道盡頭的封門璧。但這畢竟是門,是門就有縫隙,撬開它無非費些功夫罷了。 幾個膀圓腰粗的大漢各自拿著撬棍,找好使力點的,大喝一聲,猛力一掰。 石塊摩擦間的塵沙紛紛落下,火把合著銅柱上淺淡的燈光傾斜入黝黑的正殿內(nèi),如果說封門璧后精致華美的美景讓諸人目瞪口呆,那這座外表奢靡的宮殿又一次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殿內(nèi)完全沒有外邊那一派極盡奢華的擺設(shè)用心,全然是套普通的閨閣廂房構(gòu)造,兩旁耳殿像是做書房之類的用途。因為到底是做殿閣,比尋常女子家的閨房要寬闊上許多,里外為三四層的帷幔閣開,有些地方用的是碧紗與琉璃做了屏風。 里里外外,虛虛實實,圍桌上的茶盞兩三,有一個翻過來的還剩清湯半盞,像是方才不久還有人飲用過似的。憑幾上搭著一件白梨春蕊的直襟褙子,肩側(cè)處繡了一尾墨色錦鯉,活靈活現(xiàn)地像是要從衣上游出來似的…… 憑幾下的蒲團放著只針線簸箕,里頭是繡了一半的女工,看形狀應是方帕子。同樣的,帕子上沒繡完的是只金燦燦的魚尾…… 聯(lián)想起門口的魚尾燈,看起來此間的主人對魚情有獨鐘。但真是情有獨鐘,又為何要用魚膏練成燈油? 殿內(nèi)殿外的鮮明對比令每個人都愣了愣神,前塵種種仿佛都是一種錯覺,使人情不自禁地回頭想去確認一下方才那些是不是都是一場夢。 就這么一回頭,霍安叫得嗓子都快破了氣: “誰!” 幾乎剎那間所有人橫刀在前,前三后四擺開陣勢迎敵。然而殿中寂靜如舊,唯有風聲漏入側(cè)側(cè)輕寒,襯得一室孤寂。 霍安顫著手指向前方:“你,你們看,那里有個人?”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連同逯存在內(nèi)的錦衣衛(wèi)們皆是一震,連著秦慢也驚訝地叫了聲。 殿中東北位立著一片半透明的琉璃屏,屏后站著一條清秀身影,手托一盞蓮花燈似正朝著他們張望。蓮花燈的火光極是氤氳,照得那女子姿容模糊。 逯存腳尖一點躍,飛身而起一刀直劈屏風,清脆的破碎聲伴隨著五彩琉璃落滿地上,然而吃驚的是屏風后空然無物,唯有墻上一盞蓮燈孤獨燃燒。 在場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方才沒有一人聽到有人在那走動的聲音,更莫說逯存身法快如疾風,那人竟瞬間消失不見。 不等他們辨別出來人路數(shù),本已飄遠的歌聲再度響起在他們耳側(cè),而這一次歌聲離得極近,宛如環(huán)繞在他們四周的方寸之地。幾乎是同時,那個消失的女子身影亦神秘地出現(xiàn)了,正在他們前方的帷幕之后。 而她的姿勢儼然從張望變成了端手直視,隔著那層層似透還遮的垂幕冰冷地注視著他們這群入侵者。 是影子?他們不約而同的想到,還是鬼…… 秦慢側(cè)耳聆聽著歌聲,慢慢將歌詞念出:“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捄天畢,載施之行。聽著……有點耳熟。” “是《小雅·大東》的詩句?!庇宏I冷冷接口。 “呃……講的是什么?”對于詩詞歌賦秦慢還真是毫無所長。 “說的是古時西方某國竊取了東方一個諸侯國的王位,從而導致民不聊生……” 雍闕話音未落,颯的一聲輕響,所有人的火把齊齊熄滅。 有人重重悶哼了一聲,聽聲音像是王喜,他還沒喊出聲再一聲慘叫,一捧熱血飛濺而起,不一落在他們的臉上、衣上。 離王喜最近的逯存以閃電之勢拉過王喜,卻只拉得滿滿一手粘稠的熱血! 襲擊王喜的“人”并未就此作罷,幾乎立時攻向逯存,只聽他大喊一聲:“小心!” 便只聞刀兵相接的大響,瞬間人群戰(zhàn)成一團,光影混沌但不妨礙配合默契的錦衣衛(wèi)們分清敵我。血腥味漸漸濃稠起來,對方來勢洶洶,打了半天錦衣衛(wèi)們駭然發(fā)現(xiàn)他們始終捕捉不到他們的路數(shù)步法。 宛如……同幽靈在搏斗一般! 雍闕站在混亂的中心,奇怪的是周圍打成一團,他們這卻像是單獨被隔離出來一般,他冷眼瞧著四周紛雜交錯的人影。 他心頭突然滑過一絲異樣,陡然側(cè)身向左移了半步,一縷幾不可察的利風擦著他的頸側(cè)飛過。如果他剛才沒有察覺,毫無疑問那道勁風便會直擊入他脖子后的風池大xue! “哎?誰呀?”秦慢突然疑惑地叫了一聲,他下意識地抓過去,卻發(fā)現(xiàn)手下一空。 秦慢已不見蹤影。 ☆、第29章 【貳玖】真面目 江湖第一靈通人百曉生曾為武林之中的神兵利器乃至各位高手們列了一個排名,并為此撰寫了一本《兵器譜》予以記載。與大內(nèi)中大多數(shù)不世出的高手相同,身為司禮監(jiān)提督的雍闕之名并不在其中。 然而能震懾住東廠乃至錦衣衛(wèi)那幫牛鬼蛇神,雍闕的武功不說獨步天下,但無疑深不可測,可究竟高到了何處境地,并無人知曉。唯他身邊的秦關(guān)與逯存約莫猜測出幾分來。 故而能從他手下悄無聲息地將人掠過,不說他人,連雍闕本人亦是驚駭了一瞬。 也是怔愣了一瞬,他變了一變臉色冷冷道:“找!” 那人僥幸得手無非是仗著對此處地形的熟稔有余,借著裝神弄鬼的把戲趁著諸人無暇分神之際將武功最差的秦慢一舉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