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骼互擊的悶響聲傳來，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聽到寧珩粗重的喘息聲。

    寧珞睜開眼一看，景昀和寧珩雙拳相擊，堪堪停在了她的眼前。

    “哥，我頭暈發(fā)熱，景大哥在幫我的忙，你看，有金針……”寧珞趕緊解釋。

    寧珩將信將疑：“那你為什么哭了？”

    “我……我怕疼就哭了，”寧珞趕緊擦了一把眼淚，“現(xiàn)在好了，真的，我開心著呢！”

    “原來是誤會(huì)……誰(shuí)讓你們倆孤男寡女地在一個(gè)房間里……”寧珩這下才尷尬了起來，“元熹，對(duì)不住，我以為……”

    景昀躺在地上看著他一語(yǔ)不發(fā)。

    “要不然你打我兩拳好了。”寧珩賠笑著道。

    看著景昀面無表情的冷峻模樣，寧珞有點(diǎn)著慌，她想起了從前的定云侯，那據(jù)說是冷面無情、軍令如山的定云侯，這兩人不會(huì)因此而反目成仇吧？

    “別打我哥，我哥也不是故意的，景大哥你不會(huì)這么小心眼吧？”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景昀嘆了一口氣：“你們倆個(gè)，能不能先從我身上起來說話？”

    寧珞低頭一看，臉頓時(shí)紅得好像剛煮熟的蝦子一般：剛才太著急了，撲過來?yè)踉诰瓣烂媲暗臅r(shí)候整個(gè)人都趴在他的胸膛上了。

    寧珩一凜，從地上一躍而起，把寧珞擋在了自己身后，又朝著景昀伸出手去，一把把他拉了起來：“好了好了，就當(dāng)這事沒發(fā)生過，大家都忘了吧。”

    景昀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淡淡地道：“我就記著你還欠我兩拳?！?/br>
    寧珩干笑了一聲：“那就記在賬上，反正我欠你的多了，以后有機(jī)會(huì)一并還你?！闭f著他朝后看了看寧珞，關(guān)切地道，“陛下馬上就到了，你好些了嗎？”

    這一折騰，身上的燥熱好像也消散了，寧珞定了定神道：“好多了?！?/br>
    “走，我們先行一步，元熹，你稍等片刻再出來?！睂庣癫恢趺矗鋈灰幌轮?jǐn)慎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護(hù)著自己的meimei，朝著綠竹使了個(gè)眼色。

    綠竹會(huì)意，擋在了景昀面前。

    寧珞隨著寧珩走出了小屋，回頭一看，正好撞上了景昀的目光，那一雙黑眸幽遠(yuǎn)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難過，每次和景昀難得相見，卻總是意外頻出，難道是命中注定，她和景昀，這輩子倒了個(gè)個(gè)，卻也一樣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她扯了扯嘴角，擠出了一絲輕淺卻憂傷的笑意。

    景昀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那笑容，和夢(mèng)中頻頻出現(xiàn)的白衣女子幾乎一模一樣。

    第二十四章

    賞花會(huì)的第一項(xiàng)競(jìng)技便是“琴”。

    琴棋書畫一詞，琴便占了首位，大陳的王公貴族也分外喜愛音律，技藝高超的琴師受人尊敬。此次競(jìng)技，共選拔出了八名琴技出眾的女子，其中五名出自女子堂，而另三名則是京中因各種原因未能入女子堂的妙齡貴女。

    紗帳內(nèi)，余慧瑤繪聲繪色地和寧珞描述著剛才的那一場(chǎng)意外。

    “瑞王殿下真是英武，幾下就游到了她身邊，一路抱著她泅到了岸邊，她全身都濕透了，也不知道她的婢女跑到哪里去了，就這么讓咱們的趙大小姐一個(gè)人在湖邊走著落了水……”

    寧珞漫應(yīng)了一聲：“趙jiejie平日里厲害得很，這次怎么失算了?！?/br>
    余慧瑤掩著嘴笑了，幸災(zāi)樂禍地壓低了聲音：“你方才沒瞧見可惜了，她整個(gè)人都濕透了，狼狽到家了，瑞王殿下好心要扶她，她還一把把人推開了，她婢女給她披衣裳還被她打了一個(gè)耳光?！?/br>
    “是嗎？不過她向來就是這副跋扈的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睂庣笮Φ馈?/br>
    余慧瑤撇了撇嘴：“那可是瑞王殿下啊，瑞王殿下也真是，叫個(gè)侍衛(wèi)救她也就是了，想必他也后悔了，你可沒瞧見，上岸了以后瑞王殿下的臉都白了，幾乎是把她丟在了岸邊，你說他倒霉吧？這輩子說不定就和趙黛云綁在一起了?！?/br>
    落水被救，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的出身都擺在那里，議親是最好的出路。

    如果落水的是寧珞，那嫁給楊彥可能便是最體面的下場(chǎng)。

    這便是趙黛云打的如意算盤吧。

    寧珞在心里冷笑了一聲，看了一眼桌上擺著的一溜兒梅花露?！胺讲拍侨隽税肫康拿坊赌兀俊彼龁柎蟛干砼运藕虻逆九?。

    “回稟九姑娘，趙家姑娘取走了，拿回來一瓶新的。”

    倒是做事滴水不漏。

    寧珞瞟了一眼縮在角落里的寧萱，一語(yǔ)雙關(guān)地道：“七jiejie，你快上場(chǎng)了?！?/br>
    寧萱的臉色慘白，一臉呆滯地沒有出聲。

    “萱兒，你怎么了？快些，別丟了寧府和書院的臉?！睂庂R氏厲聲道。

    寧萱瑟縮了一下，終于站了起來，雙手顫抖著抱起了古琴朝外走去。

    “到底是小家子氣，這樣的大場(chǎng)面嚇暈了嗎？”寧賀氏嘆了一口氣，對(duì)著嫂嫂余氏埋怨了一句。

    一聲清越的琴聲響起，大伙兒的目光瞬間便落在了中間的花臺(tái)上，只見趙黛云換了一身妃紅色海棠花鸞尾長(zhǎng)裙，裙擺逶迤，襯得她腰身不盈一握，十指修長(zhǎng)，在琴弦上來回穿梭。

    她奏的正是一首陽(yáng)關(guān)曲，高祖時(shí)著名琴師鬼離子所作，描寫的是高祖奪得天下后力拒北周于小婁山北的場(chǎng)景。

    寧珞心中一動(dòng)，朝著文帝的紗帳一看，果不其然，陪伴在文帝身旁的景昀正凝神細(xì)聽。

    “她真是厲害，我等的確要甘拜下風(fēng)。”余慧瑤嘖嘖稱奇，顯而易見，剛才那場(chǎng)風(fēng)波居然沒有影響到趙黛云的心情分毫，這么快就恢復(fù)了正常。

    的確，這一首陽(yáng)關(guān)曲趙黛云奏得酣暢淋漓，琴音中既有柔腸百結(jié)又有殺伐之聲，仿佛能瞧見高祖的鐵馬金戈、豪氣千干，唯一不足便是在最□□處琴音有凝滯之感，可能是剛才落水時(shí)手臂處還是傷到了些。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梅皇貴妃在臺(tái)上連贊了兩個(gè)“好”字。

    趙黛云盈盈下拜，聲如黃鶯出谷：“多謝皇貴妃夸贊，奴家惶恐?！?/br>
    “這不是趙太尉家的姑娘嗎？”梅皇貴妃笑道，“才這么點(diǎn)日子不見，標(biāo)致得都快讓本宮認(rèn)不出來了?！?/br>
    趙家是梅皇貴妃的娘家表兄，趙黛云一臉羞澀地恭維：“皇貴妃娘娘也越發(fā)年輕了，和陛下站在一起真是龍章鳳姿，令人仰慕。”

    這話梅皇貴妃顯然很是受用，笑著對(duì)盛和帝道：“陛下瞧瞧，一名女子居然能奏出這樣有氣度的曲子，實(shí)在難得?！?/br>
    盛和帝剛過不惑之年，眉目間還能瞧出年輕時(shí)俊朗的影子，他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側(cè)身問道：“昀兒，你覺得呢？”

    除了太子楊湛因?yàn)轶w弱多病沒有到場(chǎng)，其余的皇子都在紗帳里，包括四皇子楊彥和皇貴妃所出的三皇子楊皓。景昀雖非皇子，卻居然也陪在圣駕之側(cè)，榮寵可見一斑。

    此話一出，梅皇貴妃的臉色微變。

    景昀躬身答道：“趙姑娘琴技高超，臣難得一聞?！?/br>
    趙黛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柔聲道：“上回在書院得景師兄教誨，悟出了人生在世當(dāng)以國(guó)以民為先的道理，我雖只是一名小女子，思慮數(shù)日后也得益良多，習(xí)琴有如神助，便以這一首陽(yáng)關(guān)曲遙寄高祖風(fēng)采。”

    底下的余慧瑤湊到了寧珞的耳邊，咬著牙小聲道：“這人真是不要臉，到了現(xiàn)在居然還說得出這種話來勾引景師兄?！?/br>
    一股惡氣在胸口徘徊不去，寧珞霍地站了起來，原本想韜光隱晦的念頭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只是她并沒有入選琴技之比，要指望誰(shuí)去壓趙黛云一頭呢？

    紗帳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大伙兒回頭一看，只見寧萱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指尖抖得好像篩糠一般：“大伯母，我……我比不了琴了?！?/br>
    前一世時(shí)，年少的寧珞并未在琴技上浸yin太多，一是她天生喜愛書畫，在那兩項(xiàng)上花費(fèi)了很多精力，二是因?yàn)閷庉嫔们伲瑢庣蟛⒉幌牒退粻?zhēng)長(zhǎng)短。

    后來成了瑞王妃后，楊彥負(fù)心薄幸，趙黛云步步緊逼，寧珞咬牙撐了很久，最后父兄的死徹底擊垮了她，以至于滿腹悲憤和憂傷無處排解，只有琴聲能開解一二，她原本便天資聰穎，到了最后，她的古琴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尤其擅長(zhǎng)江南小調(diào)。

    坐在花臺(tái)上，寧珞深吸了一口氣，屏息凝神，腦中的思緒飄到了前世。

    父親被逼納妾后，母親便冷了心，一直記掛江南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臨死前哼著江南的小調(diào)閉了眼睛。

    那一首小調(diào)，一直在她腦中揮之不去，讓她即悲傷父母那段真摯濃烈卻最后還是不得善終的感情，又感慨自己錯(cuò)付的一生。

    “錚”的一聲，寧珞撥了一根弦。

    今日她彈的便是那首前世彈奏了無數(shù)次的江南小調(diào)。

    *隋堤遠(yuǎn)，波急路塵輕。

    今古柳橋多送別，見人分袂亦愁生。

    何況自關(guān)情。

    ……

    這是一首寫江南柳的小詞，被不知名的琴師譜了曲，在江南廣為流傳，曲子原本十分簡(jiǎn)單，寧珞花了一番功夫?qū)⑶V重新研習(xí)，添入了很多她自創(chuàng)的曲調(diào)，變得更為繁復(fù)。

    小曲一氣呵成，十指在琴弦上勾剔抹挑、吟糅往復(fù)，隨著悠遠(yuǎn)清亮的琴聲，一曲江南風(fēng)情圖在眾人面前徐徐拉開。

    彈到一半，曲聲漸漸幽怨纏綿了起來，仿佛可見一個(gè)婉約的江南女子在春柳下和心上人依依惜別，遠(yuǎn)處只余月色如鉤，一腔情絲化作看不見的月光，纏繞在離人的心上。

    一曲罷了，寧珞靜靜地坐在花臺(tái)前，眼中隱隱泛起水光，思緒幾乎不能從琴音中脫離。

    繁花簇?fù)硐?，余音裊裊，一名身著丁香色繡蝴蝶荷葉裙的少女眉目中帶著輕愁，容色絕美，眸中閃爍著碎光，迷茫地落在不知名的光點(diǎn)處，琴、樂、人幾乎合而為一，令人沉醉。

    “叮當(dāng)”的一聲，有人的茶盅落在了托盤上發(fā)出了脆響。

    寧珞驟然回過神來，起身致禮，偷偷看了一眼景昀，見他眼神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免有些失望。

    “這是……”盛和帝瞟了旁邊的景昀一眼，開口問道。

    “這是寧臻川寧大人的女兒?！庇袑m人附耳道。

    盛和帝頓時(shí)來了興致：“過來讓朕瞧瞧，朕記得小時(shí)候明惠皇后時(shí)常讓你入宮陪伴，朕還抱過你，現(xiàn)在都這么大了?！?/br>
    寧珞只好往前走了兩步，仰臉垂眸，心里暗暗祈禱這九五之尊萬萬不要說出什么駭人的話來。

    梅皇貴妃笑著道：“到底是家學(xué)淵源，寧大人的女兒才氣過人?！?/br>
    “這琴?gòu)椀貌诲e(cuò)，”盛和帝夸獎(jiǎng)道，“朕聽得都入了神了，你們呢？”

    旁邊幾個(gè)皇子和妃子連聲應(yīng)和，楊彥那件杏黃色的錦袍已經(jīng)換了，剛才還很差的臉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連聲稱贊道：“父皇，珞meimei的琴聲猶如仙音，真是繞梁三日，聽了還想再聽?！?/br>
    “殿下謬贊，”寧珞冷淡地道，“天外有天，是我獻(xiàn)丑了?！?/br>
    楊彥的眼神一黯，忍不住咬緊了牙關(guān)。

    盛和帝卻興致更高了，看著身旁的景昀取笑道：“昀兒呢？你聽得連茶盅都掉了，想必也是入了神吧？”

    景昀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朝著寧珞走去，他身在高臺(tái)，原本就比寧珞高，這下看上去更是居高臨下。眾人都知道景昀那波瀾不驚的脾氣，忍不住都呆了呆，楊彥更是緊跟了兩步在他身后又氣又急地道：“元熹，你要做什么？”

    “珞兒，這首江南小調(diào)的確好聽，不知道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景昀沒有理?xiàng)顝?，目光緊緊地鎖在寧珞身上，略帶急切地問道。

    寧珞抬起眼來，在心里氣鼓鼓地哼了一聲：這問的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夸獎(jiǎng)我?guī)拙洹?/br>
    她挑了挑眉，挑釁地看著景昀：“不告訴你，你猜一百遍吧?！?/br>
    文帝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丫頭挺有趣的，好了好了，回去好好歇著吧?！?/br>
    “等一等，”梅皇貴妃柔聲開了口，“你是寧珞？我怎么記得書院女子堂報(bào)上來的名字是寧萱，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了嗎？”

    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