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高曖離得遠,自然不像她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但只言片語間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苦笑著點了點頭,便垂下了腦袋。 她原本就猜想這其中定然有什么原由,所以一早心里邊有了些準備,此刻倒也不覺得如何意外,只是心口像堵了什么東西,憋悶的難受。就在片刻之前,當她走進這間屋子時,心里還涌起那么一絲希望,暗忖這世上仍存著些許關愛和溫情,現(xiàn)在想想未免可笑得緊。 明明應該在庵堂里郁郁一生的人,怎么就平白無故的被接回宮,又恢復了公主封號呢?如今這樣也在情理之中,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好。 女兒家生來是苦命,生在皇家更是尤其的苦,自古以來無非是個帝王籠絡交易,維系江山社稷的籌碼,既然許嫁外邦,便由不得她推三阻四,就像當初舍身禮佛那樣。 “公主先別煩惱,等奴婢去找她們問個清楚!”翠兒說著便大步奔向門口。 “等等,不必了。” 她出聲攔著翠兒,這種事問了只會徒惹煩惱,沒得讓心頭更痛。 翠兒急道:“公主,那北方崇國雖然向化咱們中原禮制,但終究改不了夷狄本性,經(jīng)年累月在咱們邊境上燒殺擄掠,你是萬金之體,怎么可以嫁到那里去?” “不想去又能如何,我拗得過皇兄么?” 她的確不想嫁,可等到圣旨一出,兩國和親便成了,到時候止息干戈,解了萬民涂炭之苦,朝堂四野普天同慶還來不及,哪會有誰替她說上一句話,又有誰會去管她以后的日子過得如何? 大約這便是她命。 “公主,那……那咱們該怎么好?”翠兒也知道問了無用,小嘴一偏,急得哭了出來。 高曖被這聲兒一招,眼圈登時紅了,抬頭望著她,強顏笑了笑:“你放心好了,走之前我尋個空兒跟皇上說說,看能不能讓你去個好脾氣的主zigong里服侍。若是不愿,便出宮尋個好人家嫁了,也強過在這里蹉跎歲月?!?/br> “不,公主!”翠兒直接撲在面前跪倒,雙手扯著她的裙角,哭道:“你去哪,奴婢便跟去哪,求公主千萬別攆奴婢走?!?/br> 她聽她說得情真意切,鼻子酸酸的,眼中瑩著星光,強自忍著才沒垂下淚來,咬唇道:“傻丫頭,你也說那崇國是番邦夷狄之地,跟著我去又有什么好?說不定這一輩子就再也回不來了?!?/br> 翠兒抹淚泣道:“世上就只有公主待我好,奴婢再不會認別的主子了,若是眼睜睜地看著公主一個人去番邦受罪,奴婢還不如一死了之的好?!?/br> 她心頭一動,眼淚終于滑落下來,臉上卻作歡顏,點頭道:“難得這世上還有你念著我,好吧,左右也不是馬上便走,尚有些時日耽擱,你再想清楚些,若到時不想去了,再與你安排也不遲?!?/br> …… 當晚月色晦暗,夜風在宮墻殿宇間穿梭呼號,似哀鳴,似低泣…… 高曖蜷在芬芳細軟的繡榻上,卻感覺身子冰冷,一陣陣地發(fā)抖,聽著窗外樹枝“沙沙”作響,讓她不由得便想起兒時獨自一人在禪房睡覺,叫那山風尖哮的聲音嚇得蒙被大哭,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才只半日的工夫,她便覺得這深宮高墻之內(nèi)與青燈古佛的庵堂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一般地孤寂難耐,披衣起來念了幾遍凈心禪,那顆心卻怎么也靜不下來,竟似這么多年的根基都白修了。 好容易挨到天亮時分,實在躺不住,便下了床。 翠兒也早起了,出去半晌就領著幾個宮女端了湯水和早膳進來,她食不甘味,草草吃了兩口就擱了筷子。 不多時,馮正進來稟報,說傳旨的內(nèi)侍到了,在外頭候著。 她知道躲不過,便讓翠兒服侍著更衣梳妝。 這次是皇上傳見,翠兒不能跟著,這丫頭紅著眼眶伺候她穿好新送來的織金方補的比甲襖裙,梳了髻子,釵好頭面首飾,一直跟到門口,目送她孤零零地一個人上了宮轎,眼淚泫然欲滴,看得一眾宮人內(nèi)侍莫名其妙。 轎子沿著皇城北街向西,高曖坐在里面憋悶,索性也不管那么多,揭了半扇簾子朝外望,只見一重重的樓閣殿宇巍峨聳立,果然如傳言中的那般氣勢恢宏,令人不敢逼視,只是毫無生氣,間或幾個宮人從旁經(jīng)過,也是低首垂眉,行色匆匆,死氣沉沉的倒像是行尸走rou。 她愈發(fā)悶得厲害,好在路途不長,繞過御花園,經(jīng)后苑中門而入,很快便停了下來。 高曖下了轎,見這殿宇重檐繁復,四脊出水,黃瓦琉璃,正中匾額上鐫著“坤寧宮”三字,不覺微感奇怪。 按說這里該是皇后娘娘的寢宮,皇兄召見怎么卻在這兒? 一名半老內(nèi)侍下階帶她進殿,穿堂過室來到東廂暖閣門口,讓她在外稍候,自己則進去通稟,不片刻又轉(zhuǎn)了出來,領她入內(nèi)。 這暖閣并不甚大,里外兩間,格局嚴整,楠木為梁,柱作金礎,富麗堂皇,青花斗彩的香爐中煙霧繚繞,閣子內(nèi)彌散著一股淡雅的熏香味兒,北面紫檀的羅漢床上并排坐著兩個人。 男的頭結網(wǎng)巾,束玉梁冠,穿寬大的赭黃色綾絹道袍,一副閑散的打扮,女的卻梳著盤桓高髻,金釵、抹額、耳墜、簪花樣樣不少,身上則是黃綠織金的云肩通袖宮裝襖裙,華貴中透著些許庸繁。 那內(nèi)侍近前躬身道:“陛下,娘娘,云和公主謹見?!?/br> 高曖依著新學的見君規(guī)矩,盈盈大禮叩拜:“第四妹高曖,封云和,拜見大兄皇帝陛下,尊嫂皇后殿下?!?/br> 她第二拜還未俯下身去,就聽對面那清亮中帶著幾分倨傲的聲音道:“云和呀,今日可是你第一次面君,怎地如此隨便,穿了這等常服便來?” 高曖一滯,沒料到剛進門就被責了不是,身子頓在半截,正不知該如何應答,卻忽然被人伸手扶住了。 “哎,成了,成了,今日又不是祭祀朝會,朕許久未見皇妹,也沒服冠冕,便如在家一般,不必拘禮了?!?/br> 她抬眼,見面前的人相貌儒雅,頗有幾分書卷氣,面上帶著一抹隨和的笑意,并沒有想象中帝王該有的那種威勢,倒顯得平易近人,知道這便是當今大夏的顯德皇帝,也是自己的大哥高旭??梢幌氲剿僮约夯貙m的目的只是為了嫁去北國,剛生出的那點好感便瞬間蕩然無存。 皇后臉上卻閃過一絲不悅,打量著高曖絕美的精致面龐,雖然蒼白中帶著些許倦色,卻掩不住那股卓然的清麗秀雅,目光沉沉地笑道:“陛下說的是,今日只當兄妹重聚,倒是臣妾拘泥了?!?/br> “無妨,皇妹快起身吧。”高旭說著,便退回到羅漢床上坐下。 高曖瞧得出皇后的冷眼,于是依足規(guī)矩又拜了三拜,這才起身,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高旭也左右打量著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甚,跟著偏過頭去問道:“婉婷,你瞧皇妹的容色如何?” 原來這位看起來不太好相與的皇后兄嫂閨名叫婉婷,卻不知道姓什么。當然,這與她無關,況且不久就要遠嫁北方崇國,再也不會見面,知與不知也沒什么兩樣。 皇后撇過眼掃著她,臉上卻嫣然笑道:“云和不愧是皇家的血脈,臣妾還從未見過如此好顏色的人兒?!?/br> 高旭點頭道:“是啊,朕原以為她在庵堂呆得久了,難免粗養(yǎng)些,沒曾想還是這般姿顏月貌,倒真是難得?!?/br> 高曖斂著眉,起身行了一禮:“多謝皇兄、娘娘謬贊,云和慚愧?!?/br> 皇后聽她稱陛下為“皇兄”,卻叫自己娘娘,像是有意分著親疏,不禁柳眉一豎:“那陛下還不快將喜事說與她聽?” (備注:本文背景架空,只有官制和部分場景仿大明,以和親為例,大明是不存在的,請勿對號入座。) 第5章 撩云鬢 高旭笑著點點頭,轉(zhuǎn)向高曖道:“皇妹啊,今日召你來見,既是咱們敘兄妹人倫之情,也是為了一樁公事。本來直接下旨便可,后來朕思量著還是以兄嫂身份說與你知的好?!?/br> 高曖站在那里,微微蹲了蹲身:“皇兄請說,臣妹恭聆?!?/br> “咱們是至親兄妹,朕便直言不諱了。月前北方崇國來使,言其太子已到大婚之齡,特持國書重禮求娶我朝公主,兩國從此聯(lián)姻,結秦晉之好,永息干戈。滿朝文武皆謂這是件于國于民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大好事,可幾位皇妹都已婚配下嫁,朕膝下倒也有一個公主,可惜還在襁褓之中,思來想去,此等大任也只好交托給皇妹你了?!?/br> 高曖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又行了一禮道:“皇兄賜婚北國,臣妹本當領旨,只是自幼長于庵堂,于宮中禮儀一竅不通,亦無所長,到時恐為崇國太子不喜,反而誤了皇兄大事,倒成了千古罪人,這和親之事……還請皇兄另擇合適的人選吧?!?/br> 高旭微微一愣,還未說話,皇后卻輕哼一聲,瞥著唇角道:“云和,方才陛下的話你沒聽清么?如今大夏正值婚齡的公主便只有你一人,還到哪里另擇合適的人選?你這么說,便是不想為陛下分憂咯,身為大夏公主,卻不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著想,只怕是不妥吧?” 高旭嘆著氣道:“皇妹啊,朕知道你舍身禮佛十余年,為江山社稷祈福攘災,著實受了苦,本該在宮中尊養(yǎng)才是,如今剛剛回來,卻又要遠嫁北國,一時心中不愿,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你是朕的親妹,說起來還真有些舍不得,只是崇國始終是我大夏心頭之患,邊境安寧事關國家氣運,孰輕孰重,皇妹當能明白?!?/br> 皇后冷眼瞧了瞧高曖,接口笑道:“這本是于國于民的大好事,陛下何必傷感?臣妾以為,云和之所以不愿意去,定然是以為北國地處偏僻,又是戎狄之地,不通禮數(shù),日子清苦。其實卻不知崇國久沾圣化,衣冠制度大體與我朝無異,那皇太子據(jù)說是文韜武略,頗有些才情,人也英武不凡,云和嫁過去,實是天作之合。日后崇國太子登位,她便是后宮之主,母儀天下,就算起居飲食上有些不習慣,難道陛下不會借著年節(jié)之機差人送去么?” 高旭聽了連連點頭:“對,對,婉婷說得是。云和啊,崇國雖然僻處北地,比不得咱們大夏富庶繁華,可你嫁過去也是太子正妃,身份尊崇,朕會時常遣人過去,定不會讓你委屈了?!?/br> 高曖平靜地聽完這些話,只覺心口針刺般的痛,什么也說不出了。 這點微弱的抗爭終究還是無用,看來自己只能認命了,與其哭哭啼啼的被人嫌棄,倒不如灑脫些,把苦藏在心里吧,這樣總還能換幾副好臉色來。 她輕舒了口氣,跪拜行禮道:“臣妹懂了,臣妹愿遵奉皇兄旨意和親北國,絕無半句怨言?!?/br> 高旭登時臉現(xiàn)喜色,上前扶起她道:“好!皇妹果然識大體,明大義,朕代邊境千萬百姓謝過了,以后在北國,還望臣妹盡心竭力,不辱使命。若是有什么為難的事,便修書信回來,朕自會酌情與你做主?!?/br> 只聽皇后又道:“和親乃是大事,宜早不宜遲,今日既然云和來了,不若就叫個善寫真的畫工來,與她繪個圖卷,讓那崇國使臣帶回去,早早訂下這樁親事,陛下也好安心?;仡^再留云和在宮里同進晚膳,以示恩賞,方顯陛下之德?!?/br> “婉婷說得是,正該如此安排?!备咝耠p手一拍,朗聲道:“來人吶。” 先前那內(nèi)侍躬身趨步而入,近前問:“陛下有何吩咐?” “即刻傳一名畫工來,與云和公主作像?!?/br> 那內(nèi)侍應了聲“遵旨”,卻沒轉(zhuǎn)身,抬頭奏道:“啟稟陛下,徐廠督在外候見,說有要事面奏陳?!?/br> “哦?” 高旭微微皺了皺眉:“讓他進來?!?/br> 高曖聽到“徐廠督”三個字,剛才還沉沉的那顆心卻像被撥動了似的,忍不住便撇過眼向門口瞧去。 那內(nèi)侍領命走后不多時,便聽外面腳步聲響,落地清越,須臾便已經(jīng)到了門口。 他穿的仍是一襲蟒紋攢繡的白色曳撒,頭戴描金烏紗,白皙的臉上靜如止水,看不出半點神色,不急不緩,像有些飄然地從她身邊掠過,宛如行走在云水間,卻沒有瞧上一眼。 可她的俏目卻隨著他的身影游移著,全然不由自主。 “臣徐少卿,參見陛下。” “廠臣不必多禮,有事便奏?!?/br> 徐少卿沉冷地目光左右掃了掃,便近前低聲說了句什么。 高旭的臉色登時一滯,皇后離得近,似乎也聽到了,眼中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歡暢。 這些都被高曖看在眼內(nèi),但只是一瞥間,并沒在意,只是愣愣地瞧著那白色曳撒,長身玉立的側(cè)影發(fā)愣,不知怎么竟覺得比這殿中的精美陳設還讓人驚艷。 高旭沉吟了半晌,便讓徐少卿貼過耳來吩咐了幾句,那內(nèi)侍又走進殿來,奏稱畫工已傳到了,正在偏廳候見。 他點點頭,對高曖道:“皇妹,朕還有事要與皇后商議,就讓徐廠臣陪你去偏殿,待午時朕再差人叫你同來用膳。” 高曖行禮拜謝,和徐少卿一起卻身而退,由那內(nèi)侍引著出了暖閣。 “你去吧,不用跟著了?!?/br> 剛到門外,他便冷冷地吩咐了一句。 內(nèi)侍呵著腰,打躬道:“是,督主慢走?!毖粤T,轉(zhuǎn)身入內(nèi)。 長長的走廊內(nèi)只剩下他和她兩人。 高曖忽然覺得身子有些發(fā)緊,見他先頭走了,便也輕移蓮步跟在后面,心里茫然了一片,不自禁地竟好像忘了那憋悶壓抑的悵悵感。 她這一溜神,就沒留意徐少卿在前面突然停住了腳步,那后背上的四趾黃蟒在眼前一晃,整個人便迎頭撞上去。 “唔……” 她一聲痛呼,鼻頭酸酸的,臉上卻窘得通紅,慌不迭地掩著鼻子向后退。 “是臣的不是,請公主恕罪?!彼剡^身來,語聲仍是那么冷清,殊無歉然之意,倒像是成心的。 “我沒事……徐廠臣不必介意?!彼偷偷鼗亓艘痪洌约阂膊唤婀?,明明是被撞的,卻好像是犯錯的那個。 他垂眼瞧著她,只覺才隔了一晚,那原本蒼白木訥的小臉卻似乎鮮活了些,連唇上的胭脂都比之前亮色了不少。 “公主昨晚睡得好么?” “還好?!?/br> 她心中亂糟糟的,隨口答著,全沒在意自己是在說瞎話。 他瞧著她臉上的倦意和眼底的血絲,唇角勾了勾,也不再提,轉(zhuǎn)個話題問:“陛下今日召見公主,可是說與北國和親之事?” 高曖不料他忽然說起這個,心中厭煩,臉上卻仍是淡淡的,只點了下頭算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