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高曖見他說了姓名,卻不提身份,似是有意隱瞞,但年紀(jì)輕輕又不像朝中官員的樣子,一時有些捉摸不透,但能悠哉悠哉的呆在這里,想必和太后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當(dāng)下不敢大意,便還禮應(yīng)道:“本宮是今上親妹,封云和,方才太后召喚,特來拜見慈駕?!?/br> “原來是云和公主殿下,冒昧了,其實在下也是等著拜見太后的。”自稱叫顧孝倫的人趕忙行了大禮,那雙眼卻在她身上呆看。 她沒料到會在這里遇見陌生人,頓覺有些不自在,便借著話頭道:“先生不必多禮,既是先到的,那本宮就去別處候見,不打擾了。” 顧孝倫連聲道:“不可,不可,公主千金貴體,豈能屈尊禮讓在下?請在此安坐,還是在下到別處去好了?!毖粤T又打了一躬,便迎面走了過去。 高曖心中躊躇,這一來倒像是自己在趕他似的,若這人真是與太后知近,回頭被知曉了,定是個生事的由頭。可若換作自己走,似乎也不妥,方才那宮女明言要她在這里候見,若是真的離開了,便等于違抗懿旨,恐怕更不得了。 她思來想去,見顧孝倫越走越近,只覺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索性一咬牙,直接道:“既是這樣,先生也不必走,本宮與你同在這里候見好了。” 顧孝倫眼睛一亮,便停住了腳步,嘴上卻道:“公主身份尊貴,何況男女有別,在下怎敢與公主共處一室?” “本宮方才聽說太后正用午膳,左右也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先生就不必拘泥了?!备邥嵴f著便自己走到對面的一張圈椅上坐了下來。 “公主這般說,在下便唐突從命了?!?/br> 顧孝倫打著躬,臉上笑容更甚,但卻沒坐回椅子上,而是立在不遠處,望著屏風(fēng)上絹絲的仕女圖,眼角卻不斷往她那邊掃。 高曖心中微感不悅,可又不好明言,索性只作沒瞧見,闔上雙目,拈起腕間的佛珠,低低念誦經(jīng)文,卻不知這一副寶相莊嚴(yán)的虔誠樣兒,在別人眼中竟是說不出的端麗可愛。 顧孝倫不覺瞧得發(fā)愣,連假裝都忘了。 “原來公主是崇佛之人,這宮內(nèi)卻是少見,想必定然通達經(jīng)典,研論高深?!?/br> 她原不想回答,被對方插上一句,口中的經(jīng)文卻亂了,想想還是應(yīng)了句:“不過讀了幾部經(jīng)而已,哪稱得上什么通達?” 顧孝倫笑道:“公主過謙了,在下往日也曾讀了兩部佛經(jīng),心中有些疑竇之處,不知公主可否解惑釋疑?” 高曖尚未說話,他卻像根本沒打算要她答應(yīng),自顧自地坐到旁邊,繼續(xù)道:“這世上都說‘佛門廣大,普度眾生’,在下參研《法華經(jīng)》、《楞嚴(yán)經(jīng)》,卻見上頭說‘佛不度人,唯人自度’,豈非是自相矛盾么?” 高曖仍舊捋著佛珠,并沒看他。 “先生差了,所謂‘佛門廣大,普度眾生’不過是世人塵心未凈,以訛傳訛罷了。昔日佛祖故土被鄰國琉璃王發(fā)所攻,他苦勸三次無效,釋迦族盡遭屠戮,終也不能幸免。佛祖尚且如此,旁人又能如何?所以心中有佛,無論在家出家,皆可修行,若心中無佛,即便日日置身佛堂,也是枉然。東都白馬寺后門有對聯(lián)曰‘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法雖廣不度無緣之人’,先生若有興致,去一看便知?!?/br> 在她的印象中,自己從沒一次說過這么多話,如今有感而發(fā),侃侃而談,不由自主地便吐露了出來,可心中所想的卻是另一番光景。 想她每日誦經(jīng)禮佛,雖不敢說誠比金堅,可十幾年的光陰也不是在作偽,為何佛法偏就不度她,定要受這些苦楚?難道自己真的前世不修,作了太多的孽,又或者與佛法無緣,這一生注定要為孽報而活? 既然這樣,如此虔誠又有什么用?那些逝去的光陰全是虛度,想來也覺心痛。 顧孝倫卻不知她心中所想,但聽了這番話,臉上的笑容也是一滯,他原本不過是尋個話頭,不曾想竟引出這番話來,望著她的目光不由得生出幾分別樣之色。 兩人就這樣靜默了片刻,他才起身拱手道:“公主金玉之論,令在下茅塞頓開,心悅誠服……” 正想再說,卻聽門外響動,一名宮女走了進來。 她朝高曖和顧孝倫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笑意,隨即蹲身一福道:“太后召見,請平遠侯隨奴婢來?!?/br> 顧孝倫垂眼看看高曖,臉上帶著幾分不舍,但還是清了清嗓子道:“公主恕罪,在下先行一步了?!?/br> 高曖聽到“平遠侯”三字,又想起他也姓顧,便大致清楚了顧孝倫的身份,當(dāng)下微微起身,點了下頭:“先生請自便?!?/br> 那宮女暗暗一笑,領(lǐng)著顧孝倫去了。 偏廳內(nèi)只剩下了高曖,她瞬間覺得整人就輕松了下來,盡管內(nèi)心并不喜歡這樣,但或許這種冷清孤寂的感覺早已讓她習(xí)慣了。 就這樣邊坐邊等,時候不覺已過了午,她腹中有些餓了,卻又不能離去。偏廳內(nèi)沒有擺糕點果品,桌上的兩杯茶水早喝光了,饑火卻越來越盛,只好繼續(xù)誦經(jīng),不去想它。 堪堪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先前那宮女終于來告之太后召見,口氣仍是冷冰冰的。 高曖顧不得那許多,只想快些離去,便起身跟著她來到寢殿。 這里的用度氣魄瞧著比坤寧宮有過之而無不及,處處彰顯著主人的身份尊貴,在后宮中卓然不群。 正面的朱漆雕花拱門下墜著五彩珊瑚的珠簾,里面內(nèi)室的軟榻上斜靠著一重人影,意態(tài)慵懶,樣貌卻模模糊糊瞧不清楚,手上像是正端著茶盞,輕輕刮拭著沫子。 那宮女只帶她到簾外便停住了。 高曖知道這是讓她在外面行禮,微一顰眉,可也沒有辦法,只好撩起裙擺,伏地跪拜道:“第四女高曖,封云和,叩見母后殿下?!?/br> 里面那斜靠的人影紋絲不動,似乎并未聽到。 她以為是自己話音小了,便又放開些聲量重復(fù)了一遍,可珠簾后仍是毫無動靜。 高曖咬咬唇,只好繼續(xù)又叫了幾遍,但卻始終沒有回應(yīng)。 抬眼瞧瞧,見旁邊侍立的眾宮女個個眼含笑意,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仿佛是在看猴戲似的,顯然這是顧太后有意為之,就是要讓自己難堪。 她跪伏在那里,不再叩拜,卻也不敢起身,只感覺那一道道嘲諷的目光刺在背上,說不出的難受。 一炷香的工夫過去了,她早已跪得雙腿酸軟,其間幾個宮女從簾門進進出出,送去茶水、香巾、點心,卻無人傳話叫她起身,她也只好就這般跪著。 又過了好一會兒,簾門后那個模糊的身影終于慢慢從軟榻坐起身來,隨即便聽一個語帶譏誚的半老聲音道:“行了,行了,起來吧,跪也跪不成個樣子,瞧著都叫人不舒服?!?/br> 高曖僵著腿站起身來,便有個宮女撩起珠簾,帶著幾分不耐的沖里面努了努嘴:“公主還愣著干什么,太后叫你呢?!?/br> 她輕吁了口氣,盡力作出一副溫顏,斂著步子走入里間,來到軟榻前,就見那顧太后穿一件配飾升龍紋的深紅色鞠衣,儀態(tài)雍容,樣子并不甚老,膚質(zhì)有若年輕女郎,眉目間頗含著幾分韻味,可眼中那蜂刺般的銳利卻讓人一見便想退避三舍,不愿親近。 顧太后雙手交疊,正襟端坐,目光也灼灼的落在高曖身上,打量半晌,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果然生得好,還真像那慕妃!” 第8章 山雨來 高曖身子一顫,“慕”正是她母親的姓氏,可這稱謂十幾年來都沒有人提起過了,此時猛然間聽到,只覺得腦中嗡嗡的,一陣耳鳴心跳。 依稀記得母親的閨名叫慕以真,是父皇的貴妃,但在高曖三歲時便撒手人寰。 那時節(jié)她還懵懵懂懂,而此后孤寂單調(diào)的生活讓舊時的記憶變得更加模糊,以至于她對母親的印象也僅僅止于名字和封號,其余的什么也想不起來。 可是畢竟母女連心,即使陰陽兩隔也無法阻斷,每每想起時便心中郁郁。 顧太后見她呆呆不語,又哼了一聲,冷然道:“皇上隆恩接你回宮,身為公主卻枉顧人倫禮節(jié),竟不將哀家放在眼內(nèi),回來一日一夜了卻不來拜見,只怕不差人去叫,再過十天半月世瞧不見你人呢?” 高暖回過神,垂首道:“回稟母后,云和是昨日申時末進的宮,怕誤了母后寢休,未敢冒然前來,不想今早又有皇兄召見,因此耽擱了,還請母后恕罪?!?/br> 顧太后嗤的一笑:“呵,話兒說得可真是好聽,想是這些年在庵堂里沒安生念幾天佛,倒學(xué)了一張伶牙利嘴。罷了,罷了,哀家念你從小失了教養(yǎng),也不來怪罪,此事便算了吧?!?/br> “云和無狀,多謝母后寬宏?!?/br> 高曖心頭剛剛松了口氣,就聽顧太后又道:“先別急著謝恩,哀家再問你,皇上方才召見可是為了和親崇國之事???” 一提起這個,她那顆心便向下沉,語聲干澀的應(yīng)了聲“是”。 “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回稟母后,陛下陳明利害,說此事關(guān)乎大夏社稷邊境安寧,云和身為皇家子孫,自然是義不容辭。” 顧太后點頭一笑,唇角上揚,眼中卻全是森然之意。 “這么說來,你便是答應(yīng)了?!?/br> 高曖只覺她這話問得奇怪,心頭微驚,嘴上仍舊應(yīng)著:“是?!?/br> “哼!” 顧太后突然臉色一沉,鳳眼寒光閃動,筆直刺了過去,怒問:“既是答應(yīng)了,便算已訂了半個婚約,為何不尊《女誡》,還要做那不知廉恥的行徑?” 這句宛如平地驚雷,高曖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驀然抬起頭來,就看對方滿面怒容,絲毫沒有說笑的意思,不由又是緊張又是奇怪。 “怎么?被哀家一語說破,不敢承認了么?” 高曖微微顰眉,反問道:“云和入宮才只一日,何時不知廉恥了?還請母后明示?!?/br> 顧太后像是算準(zhǔn)了她會這么說,挑著唇角陰沉沉地笑道:“自己做下的事,居然還來問哀家,方才你在偏廳候見時都做了些什么,還要別人一五一十當(dāng)眾說出來么?” “偏廳里……” 高曖自言自語的重復(fù)了一聲,猛然間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千小心萬小心,卻還是在這件事上被捏住了把柄,當(dāng)下正色道:“母后息怒,云和到偏廳時,恰巧遇見平遠侯也在那里候見,他以禮相讓,云和自覺不妥,便與平遠侯一處等候,期間并未說什么話,更未有逾禮之行,母后不可妄聽人言?!?/br> “妄聽人言?”顧太后冷笑一聲:“你自己若行的端做得正,旁人會平白無故的冤枉你么?那平遠侯乃是哀家親侄,承襲先帝御賜爵位,兼輔國將軍,當(dāng)年殿試名列一甲探花,向來才學(xué)出眾,知書識禮,你卻不知羞恥,趁機引誘于他,還敢不承認!” 高曖只覺這話可笑之極,不值一駁:“母后說云和行止不端,有何人為證?便叫她出來,再與云和、平遠侯三面對質(zhì),便知究竟了?!?/br> 顧太后豎著眉,仍舊冷笑道:“如此見不得光的骯臟事,別人都避之猶恐不及,你卻還想當(dāng)面對質(zhì),果然是不知羞恥。呵,只可惜平遠侯面嫩,此刻早已走了,才不會與你再見。也罷,既然抵死不認,非要將丑事說出來,那哀家也不必再替你遮掩了,秋云!” “奴婢在?!?/br> 一名宮女撩簾而入,趨步來到近前。 “你將方才所見之事再說一遍與她聽,不用避諱。”顧太后氣哼哼的伸手一指,隨即抓起幾上的茶盞拂了起來,盛怒之下自然加了幾分力道,只將那盞兒刮得鏘鏘作響。 “是,太后?!?/br> 那宮女蹲身行了一禮,便轉(zhuǎn)向高曖,面帶嘲諷,毫無謙卑的直面著她道:“奴婢方才奉懿旨去請平遠侯過來見駕,剛到偏廳外,就聽公主與平遠侯敘話,說的盡是些清修如何寂寞的事。奴婢覺得奇怪,便在門前瞧了瞧,見公主嚶嚶泣泣,盡做些媚態(tài),平遠侯起身欲走,卻被拉著不放。哦,對了,公主好像還邀平遠侯同去游覽東都白馬寺呢?!?/br> 高曖見她說話時目光閃爍,但這些無中生有的污蔑之詞從口中說出來竟是平順無比,就好像真的親眼見到了似的,根本不容置疑。 她心中像憋了口氣,怎么也壓不住,雙目冷冷地直視著對方:“你敢對天發(fā)誓,所言句句是真么?” 那宮女臉上一滯,旋即有些不自然的抽了抽唇角,挺著脖子道:“公主是千斤之體,怎敢冒犯?奴婢只是照太后吩咐據(jù)實而言,又不曾有什么過錯,為何不敢對天發(fā)誓?” 她說著,瞥眼望了望顧太后,便舉手過頭道:“蒼天在上,奴婢方才所言若有半句不實,便教……教我終身受苦,不得好報?!?/br> 高曖輕輕一笑,雙手合十道:“招果為因,克獲為果,因果循環(huán),誠不所欺,但愿你記住今日的話,待到受苦時,莫要悲嘆?!?/br> 那宮女尚未答話,便聽“砰”的一聲,顧太后猛地將手中茶盞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半盞茶水濺出來,頃刻間打濕了高曖的裙擺。 “放肆!你這番指桑罵槐的言語,當(dāng)哀家聽不出么?明明有人證在此,卻還嘴硬不認,果然性子做派都像慕妃那賤人,一般的陰險妖媚,不知半點廉恥!” 高曖聽她疾言厲色,竟辱及生母,饒是清修了十幾年,早已定了心性,此刻也忍不住忿怒,只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腦中,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定了定神,咬唇道:“太后母儀天下,怎可用這等污言穢語辱及云和的母妃?我雖說并未長在宮中,但也知禮義廉恥,所謂引誘平遠侯一事純屬污蔑,還請?zhí)竺麒b,還云和一個公道。” 顧太后那張臉早已脹得鐵青,聽了這話不禁更怒,厲聲喝道:“好個云和!你行止不端在先,如今還敢出言頂撞哀家,全無半點人子模樣,我朝向來以孝義為先,怎么宮中竟出了你這等不肖之人,來啊,給哀家掌她的嘴!” 旁邊那宮女像是也沒想到,愣了一下才慌忙應(yīng)了聲,一步步走向高曖,但目光卻垂著,不敢看過來。 高曖渾身顫抖,手腳冰冷僵硬。 她不想挨打,只覺若是那巴掌抽在臉上,就好像連帶著死去的母妃也一起受辱,比要了她的命還難受。 可她反抗不了,這里也沒有任何人能幫她,到頭來只會讓痛苦更甚。 眼見那宮女已經(jīng)來到近旁,手也開始向上抬,正不知如何是好,簾外卻突然有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叫道:“啟稟太后,司禮監(jiān)秉筆徐公公求見?!?/br> 高曖聞言一呆,身子像突然舒緩了,竟不由自主的恢復(fù)了些生氣。 他來了? 顧太后正挑著唇角準(zhǔn)備看場好戲,卻突然被人打斷,忍不住皺眉:“先讓他候著,回頭再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