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春雨瀟瀟,淅淅瀝瀝接連下了兩日。 天地間像籠了一層水汽,如煙似霧的,但卻絲毫沒有那種清新的感覺。 高曖閉目坐在后院的三角小亭內(nèi),手里拈著佛珠,低低地念誦經(jīng)文。 亭外卻是吵吵鬧鬧,到處亂糟糟的,內(nèi)侍宮人們一個個挽著包袱,打著油紙傘,魚貫向大門走去,每個人經(jīng)過時,都忍不住朝她瞧上一眼。 或竊喜,或疑惑,或同情,或嘆息……但也只是這么一瞥,隨即便都加快步子離去了。 一名著緋色補服,戴描金烏紗的中年內(nèi)侍手搭拂塵道:“來啊,把這屋里的東西也都搬走。” “住手!這是陛下賞賜給公主的,你們居然也敢拿走?” 翠兒顧不得那許多,沖到雨地里,伸臂攔住幾個硬要闖進寢殿的尚寶監(jiān)內(nèi)侍。 那中年內(nèi)侍皮笑rou不笑地冷然道:“哼,咱家奉的是太后懿旨,陛下也點了頭的,誰敢攔阻便是抗旨,還愣著干什么,快搬吶!” “你們……” “翠兒。” 一直默然無聲的高曖忽然開了口,緩緩睜開眼睛道:“既然是奉了旨的,便隨他們拿走好了?!?/br> “公主……”翠兒咬唇紅了眼眶,委屈的要掉淚。 高曖嘆了口氣,忽然覺得有股涼風(fēng)戳進喉嚨里,引得咳嗽了幾聲,卻沒再說下去,闔了眼繼續(xù)念誦經(jīng)文。 幾個內(nèi)侍大喇喇的沖進寢殿,不多時便將那大箱小箱的首飾器物,衣衫料子盡數(shù)扛出來,隨那中年內(nèi)侍揚長而去。 若大的院子霎時間變得冷冷清清,就像平白被抽空了似的,陰凄凄的有些怕人。 翠兒哽咽著回到她身邊,抬袖抹拭著臉,也不知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公主,陛下不是都預(yù)備下旨讓你和親了么,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便惱了?” 皇兄惱了,她自然也瞧得出,只是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卻能隱隱感覺得到,那件她并不情愿去做的事似乎已經(jīng)不用擔(dān)心了。 這么想來,心頭便覺舒暢了許多,連這外面那綿密微涼的風(fēng)雨也變得柔煦起來了。 她睜了眼,回頭淺淺一笑:“翠兒,你覺得是崇國太zigong里自在呢,還是像從前在庵堂里那般自在呢?” “那當(dāng)然是……”翠兒下意識地答著,忽然一愣,像是聽出了什么,喜道:“公主,你是說……你不用去……” “噓?!?/br> 高曖將纖纖玉指豎在唇邊,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中卻少有的蘊著一絲頑皮的笑意。 翠兒立刻破涕為笑,慌忙掩住口,但隨即神色又黯了下來。 “可若是這樣,陛下該不會又把公主你貶去庵堂吧?就算留下來,恐怕這兒以后也是像冷宮似的,沒人理會,日子豈不是更難過?” “我原本便不是宮里的人,左右也就這樣了,沒什么好難過的。其實我還真盼著再被發(fā)送回弘慈庵去,那里反倒沒這些紛擾。”她自言自語地嘆著氣,語聲平淡的好像萬事不縈于懷,可又似是帶著難以言喻的愁苦。 主仆二人都沉默了,亭外細雨霏霏,竟顯得莫名冷了幾分。 “主子,主子……” 那熟悉的尖細嗓音在前院響起,轉(zhuǎn)眼間就看馮正急匆匆地奔了過來。 他沒有撐傘,身上的袍子已被雨水全打濕了,褲腿和膝蓋上還有幾片泥污,像是跑得急,中途摔過跤似的。 “你沒有走?”高曖見是他,不由有些吃驚。 馮正撲連著喘息了幾下才順了氣,躬身道:“回主子話,內(nèi)官監(jiān)沒調(diào)奴婢去換牌子,奴婢自然要留在這兒服侍主子?!?/br> 她點點頭,心想這人不是認了徐少卿為父么?在宮里總該有幾分臉面才對,怎么瞧著倒跟那些平常的內(nèi)侍也沒什么兩樣?不過,這種時候他還愿意留下來,倒也讓人心中寬慰。 “徐廠臣他……知道你留下么?” 馮正又磕了個頭道:“回主子話,奴婢明白主子的意思,但干爹他老人家規(guī)矩嚴謹,處事公正,從來不徇半點私情,咱們做兒子的也不例外,只有把主子伺候舒坦了,自己這攤子事兒干好了,干爹他老人家才會歡喜?!?/br> 他說的句句正理,高曖聽得卻是臉上一紅。 規(guī)矩嚴謹?官面上或許是,在她這兒怎么瞧不出是個有規(guī)矩的人,頓了頓便轉(zhuǎn)了話題問:“那你這是?” “回主子,奴婢在司禮監(jiān)聽說崇國使臣昨日一早已離京返國,還請索還了求親的國書。八成兒就是為了這事,陛下才撤了咱們宮里的人?!瘪T正那張始終堆著笑的臉上此刻卻苦哈哈的,瞧著頗有些別扭。 高曖看著翠兒,微微一笑,便又回頭問:“知道他們?yōu)楹我诉€國書么?” 馮正見她既不驚訝,也不悲戚,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躬身應(yīng)道:“回主子話,這奴婢便不清楚了,只聽說公主的畫像送去后,那崇國使臣一見就臉色不豫,進宮面圣去了?!?/br> 他說著又慌忙伏地拜道:“公主恕罪,奴婢絕無揶揄不恭之意,只是道聽途說,也不知真不真?!?/br> “我明白,與你無關(guān),起來吧。” “謝公主,那……奴婢是否還要接著打聽其中情由?” “不用,你先下去吧?!备邥彷p輕搖頭,又捻起了佛珠。 雨似乎又小了些,但卻沒有要停的意思,天仍是灰蒙蒙,陰沉沉的。 翠兒方才一直沒說話,見馮正走后,才湊近低聲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這馮公公才跟著咱們幾天的工夫,卻事事如此殷勤,而且這次旁人都走了,獨獨他留下來,奴婢總覺得其中有些蹊蹺?!?/br> “隨他好了,我不過是個閑廢的人,還怕被算計么?” 她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也在納悶,隱隱想到一個答案,卻不知自己猜的對不對。 “翠兒,我想出去走走?!?/br> “公主,這正下著雨,到哪里去走?”翠兒不解的問。 “怕什么,撐把傘就是了?!?/br> 她說著便起了身,翠兒無奈,只好奔回去取了傘,又拿了件斗篷與她披了,這才出了北五所,沿宮巷而行。 其實高曖也不知要去哪,只是心里悶得難受,覺得不出來透口氣便好像要憋出一場病來。 雨勢漸小,風(fēng)卻更急了,明明添了衣衫,卻好像擋不住那寒意,涼風(fēng)肆意地往里灌,恍然間竟有種回到冬日的感覺。 她默然無言地向前走著,恍然間抬頭,便看那紅墻黃瓦的院落中樓閣森森,草木蔭蔭,原來不知不覺竟來到了御花園。 這里前幾日才來過,卻好像覺得隔了好久,印象都有些模糊了。 她頓了頓,便抬步走入,沿著被雨水沖洗一新的園路而行,記憶漸漸變得清晰。 遙記得那日天高云淡,微風(fēng)送著幾分暖意,與現(xiàn)在簡直是天壤之別。 但奇怪的是,那時她還被和親之事困擾,卻不覺得有多難過,如今和親已然作罷,園中的景色也依然如故,她反而心中郁郁,尋不到半分當(dāng)日的興味,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或許是因為這場惱人的雨,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她也不知道。 就這么走了一段,雨終于收了,日頭卻仍縮在陰云后,不知何時才肯出來。 抬眼望望,不遠便是那處水榭,高大的花石也依然矗在那兒。 高曖腦中不由便憶起徐少卿,那一番情景至今仍讓她耳熱心跳,可又有種別樣的感覺。 “咱們過去坐坐吧?!?/br> 翠兒應(yīng)了聲,眉頭卻皺著,似乎很是奇怪,自家主子方才還有些甫脫大難的松快,怎的這會兒又愁云慘淡起來了? 她想不通,只好收了傘,扶她向那水榭而去。 將要門口時,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笑語聲。 主仆二人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就見前方園路有一大群人迎面而來,中間穿玫紅色對襟龍紋襖裙的,赫然竟是顧太后,而身旁還有一名著紅色圓領(lǐng)團龍錦袍,頭戴翼善冠的年輕男子,雙手扶著她,神態(tài)甚至恭敬。 高曖不禁一愣,下意識地拉著翠兒低聲道:“快走!” 翠兒也嚇了一跳,看著主子的神色,便也明白了七八分,趕緊就要轉(zhuǎn)身,可她們還沒跨出兩步,就聽背后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叫道:“前方何人?站住!” 高曖頓住腳,暗自嘆了口氣,該來的還是要來,多也躲不過。 她拉著翠兒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便見顧太后一行已經(jīng)來到近處,那張本來滿是喜色的臉早沉了下來,兩道森寒的目光直直的刺了過來。 “云和拜見母后?!?/br> 高曖沒有辦法,也顧不得地上的泥水,硬著頭皮上前跪拜行禮,翠兒也趕緊跟著跪在一旁。 “哀家只當(dāng)是誰,原來卻是你。呵,前幾日說你缺了教養(yǎng),沒半點規(guī)矩,還敢頂嘴,今日怎么樣?見了哀家居然就想扭頭走掉,還將祖宗禮法放在眼里么?” 第11章 意切切 高曖腦中有些亂,她不愿見太后,所以才下意識的想避開,于情于理,這次的確是她虧了禮數(shù),有心解說兩句,卻不知如何開口。 “你不是口齒伶俐得緊么?如今為何變啞巴了?哼,哀家這次若不整治你,這后宮便真要沒規(guī)沒矩了?!?/br> 顧太后嗤鼻冷笑,旁邊那穿團龍錦袍的年輕男子卻忽然勸道:“母后息怒,四妹想是真的沒瞧見,曉之以理,說兩句也就是了。這大冷天的跪著對身子不好,先讓她起來吧?!?/br> “昶兒你莫管,這丫頭在宮外野慣了,也不知從哪學(xué)的這副不知長幼尊卑的脾氣,前番在清寧宮就敢當(dāng)面頂撞哀家,念著你要回京,便沒與她計較,今日可不成,若不點撥她端正做人,今后哀家有何面目去見先皇和列祖列宗?來?。 ?/br> “且慢!” 顧太后正自叫人,那男子卻又叫了一聲:“母后明鑒,四妹自幼長在庵堂中,沒人教導(dǎo)關(guān)愛,又剛剛回宮未久,不懂宮中禮節(jié)也是情有可原,縱有錯處,只該循循善誘,母后要點撥她也不急于這一時?!?/br> 高曖小心翼翼地抬眼瞧瞧,卻見那男子也正向她瞧過來,漆黑的眼眸中竟帶著幾分異樣之色,慌忙又把頭垂得更低了。 高昶這個名字她似乎有些印象,卻又模糊得緊,若不是那天在清寧宮聽到,她根本不會記起。 可這位被太后念茲在茲,視作心頭rou的皇兄居然會替她說話,實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只聽顧太后頗有些不悅道:“昶兒,你為何偏要替這丫頭求情?” “母后誤會了,兒臣不是替她求情,只是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只想見母后開心,何必為這種小事動氣,若是傷了身子,兒臣可真不放心走了?!?/br> “唉,傷了身子倒好,哀家便借機讓皇上把你留下,也好日日陪在哀家身邊,不必這樣好幾年才能見上一面?!?/br> 高昶呵呵一笑:“母后說笑了,祖宗有成法在,藩王無事不得入京,母后方才還說要遵從禮法,如今怎的到兒臣這便忘了?” “你這孩子,居然編排起母后來了,這如何能一樣?”顧太后輕言責(zé)備,語聲中卻滿是寵溺。 “兒臣怎敢編排母后,既然母后一心想讓兒臣多陪伴左右,便不要為這等事介懷了。今日天涼,咱們還是回宮去,瞧瞧兒臣從西北帶來的好玩意兒?!?/br> 顧太后點頭一笑:“也好,那就回去吧。”言罷,便歡歡喜喜的讓擺駕回宮了。 高曖被晾在那里,也沒人問上一句,直到他們走遠了,才被翠兒攙著站起身來。 “公主你別難受,奴婢聽說太后從來便是這樣,后宮里沒人不怕,今日咱們是運氣不好,偏巧趕上了。幸虧有晉王殿下在,要不然真不知怎么好了。” 高曖苦笑了一下,平白無故的撞在槍口上,卻又偏巧有人出手相幫,就像上次徐少卿那樣,這樣說來,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