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臣聽說公主今日一早就去了坤寧宮,轉(zhuǎn)頭又接旨來了這里,想來應(yīng)該還未進(jìn)膳。正好臣這半日有些散事纏身,也沒抽出閑來,若公主不嫌這里簡慢,便同臣一道去用些,如何?” 本來不覺得怎樣,經(jīng)他這一提,她便覺腹中空空的肚腸攪弄起來,著實有些饑得難受,可要說和他同桌而食,總覺得有些不妥。 “多謝廠臣好意,我也不怎么餓,皇兄那頭耽擱不得,還是先回去復(fù)命好了?!?/br> 他像是有些為難的皺眉道:“公主一心想著陛下的旨意,可也該顧念臣這邊餓得厲害,反正晚間也要回宮面圣,不如先和臣同去坐坐,稍后臣送公主一道回去如何?” 高曖剛要再推辭,轉(zhuǎn)念一思量,忽然省起若和他一同回去復(fù)命,便多了幾分安然,當(dāng)下頓了頓,便點頭道:“這也說的是,既然廠臣盛情難卻,云和就不推辭了?!?/br> “公主請?!?/br> 徐少卿側(cè)過身,讓她在先,出了門,便一路引著去了正廳,又上樓到了二層的雅致小間。 那里早擺下了案子,一桌大盤小盤,鋪著十多樣菜肴、湯品、點心,個個形色兼?zhèn)洌h香四溢,還徐徐的冒著熱氣,望之便讓人饞涎欲滴,食指大動。 他拉了凳子,請高曖上座,自己則在下首陪著,像是怕她覺得尷尬,中間隔了個空位。 她倒沒去瞧桌子,撇過眼,就見左近那窗子敞著,隔著幾重樓閣院落能看到遠(yuǎn)處人流如織的街景,隱隱還能聽到些喧鬧聲。 往常聽翠兒提過茶樓酒肆的如何好,她沒見過,更沒去過,如今坐在這里,心想那意思大致也差不離,于是便欣然坐了。 “這素鴨是正宗的淮揚名肴,公主試試看。” 他夾了菜到她碟中,又將筷子擺好,等她品用。 高曖還從未被人這么伺候過,見他方才明明說餓的厲害,這會兒倒還侍在旁邊,于是道:“廠臣自便好了,不用管我,再說我吃慣了素齋,沾不得葷……” “公主請看,臣今日布的可是全素宴,真真沒半點葷腥?!?/br> “全素宴?方才你不說這是鴨么?” 徐少卿勾唇淺淺一笑,又夾了一塊放在自己面前,慢慢用筷子挑開焦黃的外皮,便露出里面那一片蔥白細(xì)嫩。 “公主瞧仔細(xì)了,這外頭是過油的豆腐,里頭裹了冬筍、茭白、鮮菌,上鍋煎炸的恰到好處,便制成這鴨rou模樣,實則全無干系。古來早有人評這菜色‘素有葷味,素有葷形’,實是不可多得的美味?!?/br> 高曖不由一窘,這種事于她便如天方夜譚,根本無從知曉,如今又鬧了笑話。 再抬眼,見他仍望著,仿佛在等自己動筷,想了想,這才動手夾了那片素鴨放到唇邊咬了一口,咀嚼幾下,只覺外皮酥脆,內(nèi)里香嫩,果然妙不可言。 她雖然不知鴨rou是什么滋味,但也覺唇齒留香,鮮美可口,忍不住把剩下的那些也全都吃了。 徐少卿見她吃完,便又夾了一塊放在碟中。 “公主覺得如何?” 她也不作偽,點頭道:“果然名不虛傳,多謝廠臣?!?/br> 他笑了笑:“臣伺候公主是天經(jīng)地義,哪當(dāng)?shù)闷鹨粋€謝字。不過依著臣說,這素鴨雖有其名,終究還是趕不上真rou食的滋味,不若臣下次備一桌真正的好席面,再備壺好酒,請公主品嘗。” 她聞言眉頭皺了皺:“廠臣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我自來便粗養(yǎng)著,這么多年茹素,早就慣了,山珍海味吃不下,酒是更加飲不得,反倒辜負(fù)了廠臣的一番盛情。” “這么想不好,公主如今既然還俗回了宮,怎可事事還在像庵堂里那般?不管對己還是對人,都該好好打算一番,思量好怎么才是合宜?!?/br> 她不明其意,搖頭苦笑:“我就是這副性子,又在外面呆慣了,不懂規(guī)矩,也沒見過世面,只怕這些個事情學(xué)也學(xué)不來?!?/br> “學(xué)不來,才更要用心?!?/br> 他身子微微探前,稍稍壓低聲音道:“臣早就進(jìn)過言,這宮中的兇險比外間有過之而無不及,公主如今身處其中,凡事都須思慮周全,不可隨性而為?!?/br> 他頓了頓,忽然問:“眼下就有一件要緊事,公主可想好如何應(yīng)付了么?” “什么事?”她聞言一愕,心頭不禁有些怯怯起來。 他望著她那一臉懵懂無知的樣子,輕輕一嘆:“下月便是太后生辰,公主可想好送哪樣壽禮了么?” 第20章 傍攜歸 送什么給太后作生辰壽禮? 高曖愕然呆望著徐少卿,怔怔不語。 她只道方才那些琳瑯滿目,令人嘆為觀止的寶物便已經(jīng)夠了,全然沒想過這個問題,現(xiàn)下經(jīng)他這么突然一提,頓覺有些發(fā)懵,不知該如何回答,更不知自己該怎么辦。 仔細(xì)想想,那多的已有些令人應(yīng)接不暇的壽禮應(yīng)該都是陛下和皇后置辦的,跟她沒半分相干,其它宗室后妃包括朝臣在內(nèi),定然是人人都要用心預(yù)備著。 太后雖然惱恨她,可壽誕畢竟是關(guān)乎大夏國體禮制的大事,容不得她置身事外,這是規(guī)矩,更是博名邀寵的絕佳時機,只有她這般后知后覺,全無所感,想來也是可笑。 究竟該送些什么呢? 庵堂中向來山居清苦,連還俗時的衣衫首飾都是宮里的,雖說陛下賞賜了不少東西,但后來又都收了回去,如今她身上除了三兩套勉強能見人的衣裳頭面外,可說是孑然空空,哪里找得出什么東西來? 想到這里,她不由一陣黯然,忽又心頭一動,便想起他送給自己的那尊玉觀音器物精美,倒是個能拿出手的物件。 可這念頭才剛剛一閃,便又沉了下去。 那觀音像在房里擺了還沒幾天,卻為了這事就送出去,心中實在不舍,而且也辜負(fù)了人家的一番好意,未免有些不恭。 何況這觀音像本就是陛下賞賜的貢品,若再拿去當(dāng)作壽禮,豈不等于又送了回去?保不齊一眼就被瞧出來,到時不光自己討不著好,連帶著他說不定也要受些責(zé)問。 她不想這樣,心中沒了主意,頹然一嘆:“看來……我真沒什么好送,恐怕也只能如此了?!?/br> 他瞧著她嘆氣苦笑,眉梢挑了挑,一邊撩著琵琶袖往碟中夾菜,一邊開解道:“公主也不必如此煩惱,臣方才那話的意思只是讓公主有個打算,莫覺得呆在這深宮之中,可以像伺候佛祖時那般清靜無為。凡事多思量思量,自家有個底數(shù),真遇上什么溝溝坎坎,也能游刃有余。就像這回,公主只要用心思慮一番,定然能想出好法子來?!?/br> “我就是個沒算計的,又身無長物,能有什么好法子?”她垂眼搖了搖頭。 常言道,響鼓不用重錘,她這面鼓卻今日卻一直悶著,之前瞧著也是個明達(dá)通透的人,怎么突然間像蒙了心似的,總也不開竅? 他倒也不急,繼續(xù)循循善誘:“法子總是要想的,當(dāng)初公主回贈時,臣不也欣然領(lǐng)受了么?” 高曖聞言抬起頭,目光中似有所悟,那雙秀眉卻還蹙著。 “廠臣的意思是……不成,不成,這如何能一樣?”她說著又搖起頭來。 “臣是個奴婢,自然不能與太后娘娘相比。但這世上的人脾性雖是各色各樣,可要說到喜怒好惡上,卻也大略差不多。公主只要肯花心思,太后娘娘就算見了不怎么喜歡,礙著壽宴之上,也不好多說什么?!?/br> “那我……” “臣不過提個醒,公主回去自己思量清楚,不必事事都問得那般明白。” 徐少卿言罷,繼續(xù)替她布了幾樣菜,又盛了碗蓮子羹,這才撤回身子,自己動筷子吃了起來。 高曖來回咂著他方才那些話,心頭似是敞亮了些。 抬眼看時,就見他左手執(zhí)箸,就近夾了塊山藥放入口中,細(xì)慢地嚼著,竟不聞半點聲響。須臾,那兩片薄唇一抿,狐眸半闔,眼角墜著一絲足意的笑。 她靜靜地望著,不由竟有些呆了…… 閑時苦短,似乎沒多久天便漸漸暗了。 徐少卿備了轎子,讓高曖坐了,自己則帶著幾個親隨和一眾東廠番役護(hù)在兩旁,策馬而行。 初更的暮鼓還未敲,行人便急趕著散了七七八八,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這京城喧鬧的街市便被抽去了生氣。 她靠在昏暗狹窄的轎中,恍然間竟有種寂然蕭蕭之感,若不是外面那踢踏作響的馬蹄聲,她幾乎覺得天地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好在路途不遠(yuǎn),盞茶工夫便經(jīng)正陽門而入,到了五鳳樓下。 下來換了宮轎,徐少卿也棄了馬,只帶幾個內(nèi)侍隨他一起進(jìn)了宮。 本以為要去坤寧宮的,卻不料轎子竟然一路來到了位于皇城西南的武英殿。 進(jìn)了內(nèi)堂,遠(yuǎn)遠(yuǎn)就瞧見顯德帝高旭正斜靠在閣間的軟榻上,手中捏著一本奏折,眉頭緊鎖,身前的御案上堆滿了同樣的黃封冊子,也不知有多少。 只聽他驀地長嘆一聲,隨手將那奏折丟在案上,閉目揉著額角,滿面疲憊之色。 徐少卿和高曖步入閣間,內(nèi)侍上前稟道:“陛下,云和公主和徐秉筆到了。” 高旭微微一愣,這才翻身起來,端著架子,正襟危坐。 兩人上前行禮,高旭叫聲“平身”,又賜高曖坐了,便問道:“皇妹今日去寶和號查驗得如何?” “回皇兄,預(yù)備壽宴上進(jìn)獻(xiàn)的禮物已備得差不多了,只有……” 她尚未說完,徐少卿卻忽然接過話頭道:“陛下,這次造作局從江南、荊楚、粵府征調(diào)了數(shù)十名巧匠,臣奉旨命司禮監(jiān)專人督辦,所有趕制的器物都已在期限內(nèi)完工,剩下有些個從各省水陸起運的尚在路上,還有外洋采辦的,須待運抵明州市舶司查驗通關(guān)后,下月初便能全部運抵京師?!?/br> 高旭“嗯”了一聲,點點頭,像是終于聽了件稱心事,眉頭也稍稍舒展了些。 只聽徐少卿繼續(xù)道:“今日查檢,多蒙云和公主經(jīng)論造詣高深,竟從數(shù)百件器物中挑出一段佛經(jīng)刻文有疏漏之處,實在是慧眼如炬,令人佩服。幸得不是什么大錯,臣已命造作局工匠限期改正,不日便可交付?!?/br> “哦?” 高旭聞言,轉(zhuǎn)頭看向高曖,眼中帶著幾分意外,又有些懷疑。 “如此說來,皇后讓皇妹幫襯著一同cao辦壽典,還真是選對人了?!?/br> 高曖聽他輕描淡寫的便把那件事揭了過去,還順帶夸贊自己,不禁臉上一紅,偷眼瞥過去,見他面色沉靜,看不出半點破綻,當(dāng)下也沒多言,起身向皇兄謝了。 高旭似乎對這meimei也沒多少話好說,便跟著道:“皇妹cao勞了半日,著實辛苦了,這便回去歇息吧,若有其他差事,朕與你皇嫂自會遣人去叫。” 她也聽得出那其中的漠然之意,于是謝恩道了告退,卻步向后,抬眼見那挺拔頎長的背影隔得漸漸遠(yuǎn)了,心中猛然間竟有些不舍,但終究還是暗暗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出了閣子。 “徐卿,今日壽禮究竟查驗得如何?現(xiàn)下可以實言了?!?/br> 見她走后,高旭臉色突然一沉,語聲中有些無力的問。 徐少卿湊前一步,來到御案旁,微微躬身道:“回陛下,臣方才所言就是實情,若非公主發(fā)現(xiàn)一件牙雕上的梵文佛經(jīng)有誤,險些便這么囫圇蒙混過去了,倘若以此傳之后世,定然貽笑大方,也失了陛下和太后的顏面。” “呵,如此說來,那庵堂里倒也不是一無是處?!备咝褚娝绱苏f,這才信了,隨即又嘆口氣道:“她從小便孤苦無依,如今回了宮,瞧著也不怎么歡喜。徐卿你說,朕這做兄長的是不是有過?” “此乃陛下家事,臣豈敢多言……” 徐少卿抬眼看看他的神色,繼續(xù)道:“陛下是一國之君,天家無小事,也無私事,以江山社稷為重自然無可厚非。只是臣以為,若樣樣都顧著朝堂上那幫徒逞口舌之輩,短了親情人倫,卻也未免冷了自家人的心?!?/br> 高旭凝神沉默半晌,點了點頭:“徐卿所言有理,只是朕身為天子,萬事都須有個由頭,且看她這次差事辦得如何吧。唉,實話說,皇后讓她協(xié)理壽宴大典,朕這半日眼皮總是跳著,生怕出了什么差池,到時攪了母后的壽辰,犯了眾怒,朕就是有心護(hù)著她,卻也拗不過眾人之口。徐卿莫辭勞苦,替朕多看顧著她些,好歹別出什么大事?!?/br> 徐少卿打了個躬:“臣省得?!?/br> 高旭交代完這句話,像是松了口氣,向后一靠,有些散漫的斜臥在軟榻上,展了展腰背,但隨即身子一滯,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又翻身坐起。 “這兩日晉王那邊如何?” “回陛下,殿下每日在同慶坊閑居,臣遣人盯著,若有異動定然逃不過東廠的耳目?!?/br> “嗯,這次他進(jìn)京朝見不比往時,趕著母后壽辰,不用照著祖宗法度,少說也要再留個月余,可要看緊些,朕眼下能依仗的也就是徐卿你了。” “陛下放心,臣絕不辱命?!?/br> 高旭聽他應(yīng)了,自己反倒默然下來,過了半晌,忽然長長嘆了口氣,眼望窗外夜色中那片朦朧的殿宇,沉沉地問:“徐卿,朕現(xiàn)下倘若有個皇子晉了儲位,是不是便不用這般擾心了?” 第21章 夜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