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他似乎也沒打算要她回答,轉而繼續(xù)道:“據(jù)臣所知,這景陽宮早前曾有幾位皇后居住,慕妃娘娘是最后一位主人,雖不是執(zhí)掌鳳印的正宮娘娘,但也足見其在先帝心目中絕非泛泛之輩。也自從她殉節(jié)蹈義后,這里便是宮中禁地,再沒有任何人涉足過。” 真的是這般么? 高曖不禁默然,若父皇真的寵愛母妃,應當愛屋及烏,為何卻狠心將尚在稚齡的她送去庵堂,與青燈古佛作伴? 而且母妃生下自己,已算是有所出,當時又正懷著龍種,父皇殯天怎么也輪不著她殉節(jié),可最后為何又是那般凄慘的下場? 這其中的原因她想不通,可也隱隱能猜到幾分,只是不愿去想。 深宮無情,說的不就是這個么? 他見她黯然不語,知道觸動了心神,當下也不再提,牽著她順雜草叢生的路徑向遠處的宮墻走去。 夜風在殿宇間穿梭,發(fā)出陣陣呼哨之聲,仿佛空語呢喃,述說著此間曾有的,不為人知的過往…… 高曖只覺心頭陣陣刺痛,虛浮的挪著步子,當跟著他停下腳時,已站在宮墻的腳落下。 那里荒草凄凄,一尊殘破的石燈孤零零的矗在那里,昏暗中竟有幾分詭異。 “這是……” 她望著他,懵然不解。 徐少卿微微一笑,并沒答話,掖了袖子,從懷中取出一柄鞘身金燦燦的匕首,俯身在石燈下掘了起來。 她見他直奔主題,顯是早就知道東西的所在,心中不覺詫異。 雖說東廠稽查天下,可如此隱秘的小事,竟然也瞞不過他的眼睛,未免駭人了些,但她急欲見到母妃的遺物,也沒如何在意,又覺不便立在旁邊干看著,于是便在腳邊撿了塊石頭,蹲下和他一起挖。 他也不加阻止,兩人頭碰頭的挨在一處刨土,那兩只手時不時便碰觸一下,她心無旁騖,并沒留心,他卻暗暗好笑,帶著些自得其樂的心思,手上故意緩了許多。 片刻之后,地上便被刨出個尺許深的坑。 只聽“鏘”的一聲,匕首的尖端似是觸到了硬物。 徐少卿低聲叫停,又撥弄了幾下,那坑底便露出倒圓的一角,上頭還有銅包,瞧著竟像只巷子。 他仍叫她不用動手,慢慢將周圍的土撥開,不多時,真的刨出一只箱子,提起來放在坑邊。 高曖有些急不可耐的抱在手中,只覺沉甸甸的,像是裝了不少東西。 再左右端詳,見那箱子約莫七八寸見方,青銅包角,上頭的紅漆已然斑駁,顯然歷時已久,蓋接處空空的,并沒上鎖,想是三哥當初年紀也不大,又事出緊急,便胡亂找這箱子盛了東西,又匆忙埋了,此后便再從沒翻動過。 她雙手發(fā)顫,定了定神,才抖抖地去掀那蓋子。 木箱打開的瞬間,她那顆心幾乎停了下來,垂眼瞧過去,只見里頭琳瑯滿目,果然都是女子的用戴之物。 那些簪花飾品有的是宮中的,有的則明顯是夷疆所出,其中幾件竟依稀還有些印象,應該是母妃當年常常佩戴的。 她一件件的撫摸著,那些敝舊的飾物上恍如帶著溫度,仿佛觸到了母親似的,淚水不自禁的滑落下來…… 這時眼前猛地一閃,卻是徐少卿伸手從箱中拿了件東西過去。 她愕然瞧過去,見那東西長約五寸,前端尖如劍鏃,中間凸棱四起,下方還綴著一小截圓桿,怎么看也不像是女子的飾物。 這東西雜在母妃的遺物中,方才自己竟沒發(fā)現(xiàn),此時一見不禁大是奇怪,又見徐少卿緊盯著它,凝神不語,劍眉卻漸漸蹙起,也有些緊張起來。 “廠臣可瞧出什么來了?” 徐少卿先是沒應聲,又仔細端詳片刻,才將那東西放回箱中,緩緩搖頭道:“沒什么,既是慕妃娘娘的遺物,公主便妥善保管。時候不早了,臣送公主回宮?!?/br> 他說完,將挖出的土推回坑中掩好,便收了匕首站起身來。 高曖聽他答的言不由衷,心中更是疑惑,可也不好再問,當下也收拾好母親的遺物,把那箱子抱在胸前,仍舊隨著他翻墻而出,一路回了北五所。 徐少卿目送翠兒扶著她進去,面色忽然陰沉下來。 第34章 伴嬋娟 不大的靜室中,金蟒曳撒的身影伏在案幾上,手拈金泥純貂圭筆,在尺許見方的凈皮生宣上提運勾勒…… 燭影搖晃,孔雀藍釉香爐內溢出的伽南香味似是比往常濃烈了許多,靜謐中含著些許紛亂的意味。 窗外,遙遙的天地相接處已現(xiàn)出了微光。 這一夜注定無眠。 須臾間,那玉白的手終于停了下來,將筆隨意丟在案上。 “來人?!?/br> 早已候在外面的東廠檔頭聞聲跨了進來,躬身趨步來到近前,抬眼見那雙狐眸中布著血絲,但冷凜的光卻愈發(fā)森然。 他不覺背上一寒,知道趕巧遇上督主大人心情不佳,一般這種時候伺候的也要愈加小心,當下又把腰呵低了些,斂著聲氣問:“督主有何吩咐?” 徐少卿并沒說話,捏起案上的宣紙輕輕揚了揚。 那檔頭慌忙雙手接過,展平來看,當即張口一訝。 “督主,這……這是……” “是什么?” 徐少卿朝椅背上一靠,斜覷著他道:“事沒查實前,莫要妄下斷言。本督捶打了你們這么久,若還不知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趁早卷鋪蓋離了東廠,到邊鎮(zhèn)頂個缺扛槍去吧。” 那檔頭悚然觳觫,撲地跪倒,顫聲道:“督主息怒,屬下失言,掌嘴!” 言罷,抬手便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刮子,半邊臉登時青腫了起來。 “行了,行了,起來吧?!?/br> 徐少卿有些不耐的擺擺手,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起身后,便又道:“看仔細了,這槍頭三尖諸刃,用的是百煉精鐵,刃下有孔,凸棱處有狼頭紋飾,千萬都記清了?!?/br> 那檔頭應聲“是”,頓了頓才試探著問:“督主的意思是……” “照這個圖樣,從兵部調閱武備圖志,詳加對照,瞧瞧究竟是什么東西。你一個人去辦,手腳精細些,一經查實,速來報我?!?/br> “屬下遵命?!?/br> “回來,本督再提個醒,此事關系重大,對任何人都不要說起,若走漏了風聲,本督這里可就留你不得了?!?/br> 那檔頭背上又是一陣發(fā)涼,唯唯連聲,退了出去。 交代完這件事,徐少卿長吁一聲,端起桌上那杯隔夜茶水,放在唇邊輕呷,只覺入口冰涼,還帶著些許苦澀,牽得腹中也抽痛起來。 他蹙著眉丟下那盞茶,起身走向窗邊,負手望著遠處漸漸泛白的天際怔怔出神,口中喃喃自語道:“上天庇佑,但愿不是……” …… 夏日的午后,酷暑難當,清寧宮的膳間更是悶熱無比。 高曖緊閉雙目坐在小凳上,口中默誦佛經,靜心抗著那股烘汽騰騰的熱浪。 不遠處的灶上架著一只細砂罐子,火光熊熊,將她那張白皙的臉也映出了一層紅燙的顏色。 轉眼間,回宮已經四五日了,原說是輪著侍疾,可結果卻是她每天都要在這里呆上大半日。 問安探視,端茶遞水,間或受幾句冷言冷語,這些都只是平常,到后來連那些本該宮人做的事也都推到了她身上。 就像今日,明明說是來瞧瞧,可她一進門,若大的灶間便走得一個不剩,自己只好獨留在這里看火。 罐嘴處白霧蒸騰,一團團的冒起,nongnong的苦辛之氣充斥著整個膳間,愈發(fā)顯得憋悶。 她卻也有些念不下去了,緩緩睜開眼,望著那罐子呆呆出神。 在弘慈庵那些年山居寂寞,閑來無事,除了讀經外,也常聽師父講些玄黃藥理,加之自己身子不好,也偶然配些草藥調理,久而久之,雖不敢說精通,但也略懂些藥性。 這副藥上灶之前她曾瞧過,記得有黨參、黃芪、川芎、茯苓等等,大致都是些安神補氣的東西,只能算作調理,卻不像是要治什么大病的。 可據(jù)說顧太后自從壽誕之后便慈宮違和,可她仍是每日大半都沉沉躺著,時不時叫著頭痛,倒像是得了什么嚴重的怪癥。 若真是調理便可,堪堪吃了一個月的補方,總該有些起色,可這幾日自己所見,她好像病得更加重了,卻也不提讓太醫(yī)再來瞧瞧,只是這般不咸不淡的拖著,但當三哥過來問安時,精神卻又一下子好了起來,不免讓人心下奇怪。 但她知道,在這宮中有些事心里想想也就罷了,不必事事深究。 愣了這一下,瞧瞧時候也差不多了,便起身來到近旁,拿塊手巾包著,先揭開罐子看了看,見里頭水已煎干了大半,果然時辰到了,便提起來,在白瓷盞中瀝了一碗。 又過了片刻,待那藥稍稍涼了些,不再燙手,才端了走出膳間。 一路小心盯著碗,回到寢殿,正準備去撩那珠簾,卻見眼前閃動,竟迎面走出個人來。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的頓住腳,指間拿捏不住,那碗便打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裙擺上被藥湯濺濕了一大片。 那對面出來之人似是也被嚇到了,一聲驚呼后便愣在了原地。 高曖抬眼瞧過去,只見那是個穿湘色上襦,玉色絲裙的少女,樣貌清秀淡雅,瞧著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卻從沒見過,衣著配飾也不像宮里的打扮。 那少女看著她,似乎也覺出那舉止氣度不似尋常宮女的模樣,眼中現(xiàn)出幾分惶然,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怎么了?” 顧太后沉冷的聲音在里間問了一句。 高曖趕忙應道:“回母后,是兒臣不小心把藥打翻了?!毖粤T,便俯身去撿藥碗。 那少女掩口一訝,也慌忙蹲下來幫她,滿臉都是歉然之色。 “嘖,笨手笨腳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叫你來侍疾,哀家這頭都要多疼片刻!” 顧太后語聲頗為不悅的罵著,絲毫沒顧忌有旁人在場。 高曖倒也淡然,面上靜靜地應道:“是兒臣一時失手,誤了母后服藥,這便去再煎一碗來?!?/br> 那少女卻微微皺起了眉,向里間瞥了一眼,便起身道:“不是的,姨母,方才是盈盈出去走的急,沖撞了這位……這位……” 她說到這里邊頓住了,回頭望著高曖,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不用替她開脫,這么大的人,竟連只碗都端不好,倒反過頭來怪別人。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再煎藥來。” 高曖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捏著那些藥碗碎片站起身來。 那少女不敢再說,抿唇望著她,像是甚覺過意不去。 這種事高曖本就不如何在意,又聽她稱太后為姨母,便更不想多生事端,當下淺笑著點了點頭,便轉身沉悶悶的去了。 一路回到膳間,丟了碎碗,往藥罐里添了水,拿到灶上煮。 她嘆口氣,重又回那凳子上坐下,愣了愣神,便伸手入懷,摸出那件孔雀神鳥紋的耳飾,輕輕摩挲著。 盡管那晚尋到了許多母妃的遺物,但也不知怎么的,這些天來她還是一直把這件東西帶在身上,總覺得它和自己更加貼近,傷懷氣沮的時候拿出來瞧瞧,也就不覺得如何難過了。 想著想著,不由又念起徐少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