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他萬沒料到她那副溫吞性竟突然說出這種話來,可真是破天荒,當(dāng)即便怔住了,手頓在半空里,不覺有些懵。 高曖卻也被自己嚇了一跳。 她原是出于無心,一時口快便牢sao似的蹦出這句,全沒細(xì)想過。 可這般怨人的話,怎么聽著都像是在暗寄情意,把自己全都剖清了似的。他那般精細(xì),定然一入耳便聽出來了。 這可將如何看待自己? 她慌了神,像做錯了事那般,耷拉著腦袋,連脖頸子都紅透了。 一時間,兩人都默默無語。 可那沉默卻如同撥云見日,將紛亂混沌的心滌蕩得清澈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鬢間一涼,原來是那雙手又撫了上來。 她正自愣神,冷不防“嚶”的打了個寒顫。 “公主莫動,臣要盤髻了,若拿捏不好,可就要跟那丫頭沒兩樣了?!?/br> 他這話讓高曖沒來由的臉上更紅,但卻也沒再動,任由他在頭上盤扭交纏,胸間卻是一陣陣的砰跳。 那輕快嫻熟的手法一如那次在園中,但自己卻好像比那次還緊張些。 徐少卿握著如綢似緞的秀發(fā),那顆心也不自禁的怦然。 雖說年歲不大,但入宮這么久,世態(tài)炎涼,大風(fēng)大浪都算見過了。 后來入了司禮監(jiān),坐上東廠的高位,奴婢中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拔了尖,殺伐果決,雷厲風(fēng)行,自不在話下,可像這般撩動心弦之感,卻還從沒有過。 忽然間,他竟有些舍不得指間這份纖柔順滑,只怕一梳完髻子便要放手,不由得便慢了下來。 高曖卻也慢慢感覺到他那雙手只顧虛虛的撫弄捏摸,卻沒有半分實質(zhì)性的進(jìn)展,心下不禁奇怪。 目光一瞥,卻見銅鏡中映出他半邊臉來,那雙勾人的狐眸正自低垂,竟似有些神游天外。 “廠臣……” 她不由大窘,叫了一聲,自家卻已羞得說不下去。 他聞言也自驚覺,手上立時又活絡(luò)了起來,嘴上自嘲道:“公主這頭發(fā)有些糾纏了,須得捋得直順些,臣才好下手盤結(jié)?!?/br> 這般睜眼說瞎話,卻面不紅,氣不喘的,當(dāng)她是傻子么? 高曖垂著腦袋,沒去搭理他。 徐少卿卻也有些臊眉耷眼,三下五除二將髻子結(jié)好,用簪花釵子定了,眼中那絲亂色才恢復(fù)如常。 只見鏡中人風(fēng)鬟霧鬢,青絲隨云,與上次一般無二,自有一番清絕靈秀,只是瞧著瞧著,卻有種不盡和諧之感,但究竟哪里不妥卻又說不上來。 “公主這妝也是那丫頭畫的么?”他冷不防地突然又問了一句。 她愣了愣,搖頭應(yīng)道:“不,是我自己隨意畫的,倒叫廠臣見笑了?!?/br> “公主容顏柔淡,稍加修潤便可,卻上這么重的唇色做什么?” 他說著,便在妝臺上找出香粉,拿露水調(diào)勻,取撲子蘸了,也不多言,便將她唇上那兩片殷紅輕輕蓋去。 高曖心中知道不妥,但卻只是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發(fā)愣。 他手上不停,擱了粉撲子,在曲著指尖,挑了些香沁胭脂,又伸了過去。 她這下慌了神,受驚似的急忙向后撤,口中急叫著:“廠臣,不可!” 他劍眉輕挑:“公主莫動,這胭脂乃是番邦貢品,等閑難得的緊,莫要糟蹋了?!毖粤T,一只手便扶上了她的肩頭。 高曖本來要從椅子上逃開,沒曾想被這一搭,竟像被抽空了力氣似的,身子忽然便不聽使喚了,僵在那里一動也動不得。 她認(rèn)命的閉上眼,就覺那涼殷殷的指尖在自己唇瓣上蜻蜓點水一樣的拍點起來,每一下都似是重錘般敲打著那顆心,漸漸變得迷亂了。 就這般過了良久,那勾人心魄的作亂手指終于停了下來。 “好了,公主且看比先前如何?” 高曖有些茫然的睜開眼,慢慢挪回妝臺旁,對鏡瞧了瞧,便見自己唇上暈染了一層瑩潤的粉色,竟如凝脂一般,嫩澤可愛,再配著頭上那剛梳的隨云髻,果然是仙姿玉落,明艷不可方物。 這般樣的自己,還是頭一回見,她不由心中歡喜,抿唇一笑,又急忙掩了口。 徐少卿卻沒再言語,在旁看著她,那唇也不禁的勾挑起來。 她被他瞧得心慌意亂,垂頭暗自思忖著如何破解這尷尬,忽然腦中一閃,便抬頭問:“廠臣這突然趕來,可是有要緊事么?” 這半天才想起之前的正話,他不由便想發(fā)笑,當(dāng)下干咳了一聲,稍稍退開了些,拱手道:“公主明鑒,臣今日來是為傳陛下旨意?!?/br> “旨意?” “正是,陛下諭旨,命公主前往河間府洛城,舍身竹林寺陪堂禮佛,為江山社稷祈福,由臣陪同護(hù)送,三日內(nèi)啟程?!?/br> …… 清晨,日頭初升。 五鳳樓前,數(shù)百名錦衣衛(wèi)大漢將軍分立四處,衣甲耀眼,威風(fēng)凜凜。 與之相比,場心區(qū)區(qū)數(shù)十人的護(hù)衛(wèi)隊伍便顯得毫不起眼。 只有那輛金頂紅緣,蓋角垂幨的乘輿彰顯主人的身份并不簡單。 辰時一到,兩名禮部堂官當(dāng)眾宣了圣旨,那車駕便由一名身穿白色曳撒,騎跨青驪駿馬的人引著,在護(hù)衛(wèi)隊伍的簇?fù)硐?,徑從承天門而出,直奔北邊的安定門。 冷冷清清,竟無一人送行。 隊伍迤邐才出門未久,不遠(yuǎn)處的巷子便轉(zhuǎn)出一輛烏蓬小車,沿路駛來。 高曖輕輕挑開那老藍(lán)粗布的窗簾一角,偷偷向外瞧了瞧,隨即便又放下了。 “廠臣,今日不是動身去洛城么?如今怎么卻……” “公主莫急,咱們腳程快,先辦完了這趟差事,再去追車駕也不遲?!?/br> 徐少卿說著,抬手在烏木圈框上敲了敲,外頭的車夫立時會意,揚鞭催馬,行得更快了。 車內(nèi)局促,兩人坐著已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高曖垂首縮在角落里,盡力不與他碰觸,卻架不住徐少卿坐得大大咧咧,終于還是挨挨蹭蹭貼在一起,沒半分間隙。 這北城的巷子不比正街,地上是清一色的卵石鋪就,俗稱“魚鱗”,車轱轆碾在上面,便止不住的左右顛簸,沒個穩(wěn)當(dāng)勁兒。 兩人的身子也隨著那顛簸你推我擠,前后蹭弄…… 她不知怎的便覺熱了起來,胸口出了汗,蒸騰騰的氣息熏得耳根子都紅透了。那惱人卻又誘人的伽南香卻還夾雜在體氣中不斷涌過來,讓她心如鹿撞,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故意這般安排。 徐少卿卻始終不動聲色,只是眼中隱著一絲促狹的笑。 她默念了片刻心經(jīng),卻還是靜不下來,終于忍不住又問:“廠臣究竟要帶我去哪里?” “公主這一去山高路遠(yuǎn),說不得什么年月才會回來,所以……既然要走了,有的地方還是該去瞧瞧。” “究竟是什么地方?廠臣為何不肯相告?” “公主莫問,很快便知道了。” 他雙目一閉,靠在后欄上,不再言語。 “……” 高曖默然,只好轉(zhuǎn)回頭去,又開始訥訥地發(fā)愣了。 車子一路前行,出安定門,約莫小半個時辰后,又折向西北。 徐少卿沿途一直閉目靠在那里,竟半句話也沒說過,仿佛忽然變成了泥塑的。 高曖實在坐不住,又憋悶得難受,看看離城遠(yuǎn)了,便再次挑開簾子,就見前面峰巒起伏,云蒸霞蔚,飄渺朦朧的霧氣升騰起來,籠在郁郁蔥蔥的山林上,恍如仙境一般。 她自幼長在庵堂,除了上次去夷疆外,便沒出過城,對這京師一帶的山川地理更可說是全然不知。 此時見這里風(fēng)光無限,不免心曠神怡,同時也不禁暗暗驚訝,心說難道他是趁著要走,便先帶自己出來游山玩水么? 這念頭只在腦中一閃便即隱去,連自己也覺可笑,當(dāng)下嘆口氣,撒手放了簾子,索性不再去想了。 沿路又行了十余里,日頭漸高,曬得車內(nèi)熱烘烘的。 高曖坐得久,只覺有些頭疼,恨不得立時下車去,而這時車子卻突然平穩(wěn)了下來,不再如何顛簸了。 過不多時,就聽外面響起了“篤篤”的敲擊聲。 徐少卿終于睜開雙目,坐起身來,微微一笑。 她奇道:“廠臣,這是哪里?” 他沒應(yīng)聲,自己先下了車,跟著撩起門簾道:“咱們已到了,臣伺候公主下車?!?/br> 高曖顰著眉,滿心疑惑,但還是由他扶著下了車。 舉目朝四下里瞧,竟見地上青磚殷然,筆直伸向遠(yuǎn)方,兩旁佇著高大的石像生、龍鳳門和精美的石坊,表面凸凹斑駁,已不知有多少年月。 遠(yuǎn)處朱墻聳立,影影重重的歇山頂?shù)钣钜郎铰炊?,左右石峰巍峨,成合圍之勢,好似龍虎抱衛(wèi)。 她恍然大悟,忍不住沖口叫了聲:“這……這里是皇陵!” 徐少卿勾唇一笑:“正是,既然要走,公主殿下難道不想告知慕妃娘娘么?” 第47章 辭金闕 這始料未及之事猝然而至,高曖只覺腦中“嗡”的一下,雙目直直望著遠(yuǎn)處那聳峙的文武金門,愣在原地怔怔不語。 這里便是皇陵…… 那個她從不愿去想,卻每每入夢而見,讓自己輾轉(zhuǎn)難眠的地方。 只因母妃殉節(jié)葬在這里。 十幾載光陰如梭,模糊的是那和藹可親的音容笑貌,卻讓思念和苦楚愈加清晰,日甚一日,如同梗刺在胸,思之便痛徹肺腑。 如今母妃已然逝去,終日思念也不過徒增傷悲,沒有任何益處。 可在心底里,她卻始終藏隱著一個念頭,只盼有朝一日能來皇陵,親自祭拜母妃,哪怕只是上柱香,對著牌位凝立一會兒,也于愿足矣。 從前,她人在庵堂禮佛,身不由己,只能虔誠誦經(jīng),日日祝禱,祝母妃在泉下超脫安樂而已。 后來回宮,原也動過請旨前來拜祭的意思,卻又怕犯了宮中忌諱,牽扯出什么事來,終究還是強自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