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公主這般掛心,臣哪有那么容易就死?!?/br> 才剛說句正話,這一轉(zhuǎn)眼便又來了。 她咬著唇,只作沒聽見,攙著他蹣跚向林子深處走去。 夏日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多久便漸漸止歇了,天卻依然陰沉沉的,似是在醞釀著下一場狂風暴雨。 高曖身子本就弱,林間路徑泥濘,異常難走,沒有多遠便有些氣力不濟,到后來竟是徐少卿扶著她多一點。 見他臉上的青氣愈來愈重,走得也愈來愈慢,沿途還一邊警惕,一邊抹去兩個人的行跡,高曖那顆心一直懸著,生怕他會撐不住突然倒下,幾次要停下來歇歇,卻都被他搖頭拒絕了。 就這樣在密林中硬挨著走了三四里的樣子,中間繞過兩座小山坡,這才在一處僻靜的矮崖下停住歇腳。 高曖扶著他坐好,自己卻也已癱軟了身子,整個人仿佛虛脫了似的。 抬眼間,便見徐少卿盤膝而坐,上身直立,雙眸微閉,右掌垂在小腹處,自下丹田緩緩向上提,將到胸口處時,猛地一翻,“啪”的擊在肩頭,那柄匕首登時激射而出,扎進不遠處的樹干上,兀自還在微微晃動。 她訝然望著,再回首,就看他唇角微微抽動,臉現(xiàn)痛楚,肩頭那寸許長的傷口正汩汩的流著污血,觸目驚心。 呆了呆,便坐起身,撕下衣襟要幫他擦拭。 “公主莫動,臣在運功逼毒,千萬不可被攪擾,否則毒質(zhì)隨血氣散入五臟六腑,這條命便真的沒了。” 徐少卿閉目不動,說完這話,便將雙掌交疊,重又垂回腹間。 高曖窘著臉暗自后怕,還好自己慢了一步,差點便幫了倒忙,可又仍忍不住關(guān)切,只好在那里不聲不吭,生怕擾到了他。 片刻之間,徐少卿身上便漸漸飄散出一縷縷白氣,恍如煙霧蒸騰似的,卻又散發(fā)著股股寒意。 污血從傷口間不斷流出,愈來愈急,漸漸竟呈噴濺狀,但青黑色卻愈來愈淺,像是毒質(zhì)真的被逼了出來。 可這般流血著實讓人心驚rou跳。 眼見他那玉白的身軀小半已被污血浸染,高曖垂下頭,不敢再去看,心中卻糾結(jié)的劇痛,仿佛那傷是中在自己身上。 又過了好一會兒,那創(chuàng)口處的血色已見鮮紅,血流也緩了下來。 徐少卿終于睜開眼睛,腰間一軟,向后靠在巖壁上,急促的喘息著,面色慘白一片。 高曖這才上前,用撕下的衣襟替他抹著汗水和血跡,口中急切的問著:“怎么樣,毒都逼出來了么?” 他緩緩睜開眼,苦笑著嘆道:“只清了大半而已,眼下沒有藥,也只能這般了,總之暫時死不了?!?/br> “那怎么辦……那怎么辦……” 她喃喃的念著,急得手上發(fā)顫,卻半點主意也沒有。 再看那傷口處,卻見鮮血仍在不斷的滲出,剛剛抹去,又將肩頭染紅了一小片?!澳銈锰?,得想法子趕快止血才行?!?/br> 徐少卿嘆了口氣:“方才事出突然,也沒帶著傷藥,如今只能先裹一下,待趕上車駕再說。” 說著又勾起唇角,拍拍胸脯道:“這兩日身子燥得厲害,現(xiàn)下流些血出來,反而覺得暢快了?!?/br> “呸,你就愛胡說八道!” 高曖啐了一口,忽然覺得這樣竟像是在與他調(diào)笑,羞著臉別過頭去,隨即又察覺從方才開始,兩人誰也沒用稱謂,就好像平常人在說話似的,倒也順暢得緊,并沒什么不適感。 她臉上不禁又飛起兩片紅霞,沒敢往下細想,收攝心神,暗暗想著如何幫他止血。 瞥眼間,忽然發(fā)現(xiàn)側(cè)前方不遠的地方長著一片青蔥的翠竹,不禁心頭一喜,猛然間有了主意。 “廠臣身上可還有兵刃?” 徐少卿一愣,見她神情有異,面帶喜色,便問:“公主要兵刃做什么?” 她頓腳急道:“我想到止血的法子了,廠臣若有就快些拿來!” 他聽她這般說,便沒再多問,探手從靴筒里抽出一柄烏金匕首,眸中含笑的倒轉(zhuǎn)著遞了過去。 高曖抓在手中,快步奔到那片竹林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砍了幾節(jié)新鮮的竹筒回來。 她將其中兩只剖開,小心翼翼地從竹筒的內(nèi)壁上揭下一塊掌心大小,近乎透明的薄衣,稍稍展平,近前敷在他肩頭的傷口上。 那種特有的清香飄入鼻間,鮮血在薄如蟬翼的竹衣下暈染,須臾間,流血便大大緩解了。 她見起了效驗,正自欣喜,就聽徐少卿在旁道:“公主居然還有這般本事,倒是讓臣刮目相看呢。” 高曖臉上一熱,手上剖著竹衣,口中答道:“從前在弘慈庵,曾見有位師姐劃傷了手,也是流血不止,師父便用這法子止的血,卻也不比金創(chuàng)藥差。只是隔得久了,今日若非這里也有竹林,怕是一時還想不起來?!?/br> 他點點頭,輕笑道:“如此說來,臣能伴著公主,實是三生有幸,命不該絕?!?/br> 才剛好些,便又開始占口舌便宜。 高曖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再應(yīng)聲,又揭了幾塊竹衣貼在傷口上,沒片刻工夫,血便完全止住了。 她抹抹額間的汗水,又用竹筒在附近泉眼處取了些清水來,讓他喝了,補足水分,然后又替他將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凈,這才停下手。 徐少卿歇了一會兒,覺得氣力稍稍恢復(fù)了些,但畢竟余毒未清,仍是有些虛弱,此刻又沒有馬匹腳力,單靠兩條腿去追趕車駕,只能是徒然,若半道再遇伏擊,便更加兇險。 思慮之后,覺得眼下須得先找個妥當?shù)牡胤桨差D下來,自己那幫東廠手下見他們遲遲不回,定能猜想到出了岔子,只要些許留下些記號,必然會有人隨后找過來。 高曖沒什么主意,一切由他安排。 兩人當下便起身,繼續(xù)在林間穿行,堪堪又過了兩座山,眼前便出現(xiàn)一處平坦的谷地,左右坡峰環(huán)抱,中間還有一條丈許來寬的小河蜿蜒流過。 遠處河彎環(huán)繞的地方矗著兩間茅舍,用籬笆墻圍著,里頭是幾塊田地,期間隱約還有人在勞作。 徐少卿凝神看了半晌,并沒瞧出有什么不妥,于是決定先過去瞧瞧。 兩人很快來到茅舍前,見那籬笆院內(nèi)的菜地上果然站著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農(nóng),正用葫瓢往菜根處澆水。 他輕叩柴扉,朗聲道:“老丈,我二人回鄉(xiāng)奔親的,不想路上遇見剪徑的強人,拼死逃過來,想借貴府寶地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那老農(nóng)聞聲愕然抬起頭,扔了瓢,走近幾步,便見二人雖然衣冠不整,滿身泥污,但卻都是一副天人般的樣貌,儀態(tài)不凡,不似普通人的模樣。 又見徐少卿肩頭有傷,高曖一個年輕女子卻只穿了件纖薄的中衣,心下更是起疑,當即擺手道:“我這里沒下處,你們還是到別處去吧。” 徐少卿眉間一蹙,又道:“老丈莫怕,小可在京畿衛(wèi)所做個武官,今日回鄉(xiāng),不想中途出了變故,如今傷重難行,還請行個方便吧?!?/br> 那老農(nóng)怕惹是非,卻仍是搖頭。 高曖略一沉吟,伸手拔下鬢間的一根金釵,遞到面前。 “這位公公,廠……嗯,他傷得太重,相煩你煮兩條棉紗給他包扎,在各找套衣裳給我們,情愿將這根釵子相送,便不借宿也成?!?/br> 那老農(nóng)見釵子金光耀眼,目光登時亮了起來,卻又不敢來接。 正自躊躇,就聽“吱呀”一聲,身后的屋門被推開來,一名同樣頭發(fā)花白的農(nóng)婦走出來,瞪著他道:“你這老東西,平日總說要行善積德的,如今這對小夫妻落了難,怎的卻不叫人進來?” 51.衣漸寬 高曖聽那老婦一張口便將自己與徐少卿錯認成夫妻,秀眉一顰,暗暗覺得不妥。 卻見那老農(nóng)聽了這話,立時像矮了三分,低頭不言語了。 那老婦又翻了他一眼,近前笑道:“兩位莫聽他的,這人出門在外,總有個難處,既是落了難,借宿一宿又打什么緊?也不用什么東西銀錢,只是俺家便只一間臥房,鄉(xiāng)野地方,粗陋得緊。兩位是京里官宦人家來的,恐怕怠慢了,這個……” 徐少卿見她松了口,當下便裝作傷重難支的樣子,捂著肩頭道:“這個不妨,小可行伍出身,風餐露宿也是平常,哪還有什么好挑揀的?只是……此刻內(nèi)子在身邊挨不得辛苦,才不得不上門叨擾,還請老丈與阿婆行個方便,日后定有重謝?!?/br> 高曖見他將錯就錯,竟老實不客氣的稱自己為“內(nèi)子”,還一副坦然自樂的樣子,當即訝然一驚。 正待要否認,轉(zhuǎn)念便想到他方才那句話已占了先機,自己若再強加辯解,反倒更令人生疑,不由得大窘,紅著臉暗自瞪了他一眼,生生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那老婦見她面帶羞澀,眼中還隱隱帶著情意,于是更無懷疑,趕忙開了門,將兩人讓了進來。 高曖吁了口氣,硬將手中的釵子塞過去。 那老婦開始執(zhí)意不收,幾番推辭之后,只得接在手中。 就見那釵頭兩翼祥鳳,通體鎏金,上頭還綴有珠玉,便知是好東西,自己幾輩子怕都不曾戴用過,只樂得合不攏嘴,慌不迭的將兩人迎進房舍,又支使老伴去灶下煮飯燒湯,自己則引著他們?nèi)チ伺P房。 甫一進門,一股霉晦之氣便撲面而來。 那老婦先找了兩套衣裳給他們,跟著又翻出新的床鋪被褥換。 高曖微微顰著眉,左右望了望,見房中昏暗,四面土坯,房頂還有幾處漏風,除了一張床榻和兩口破舊的衣箱外,什么也沒有,可真稱得上是家徒四壁。 她早有所料,況且從前在庵堂里清淡慣了,倒也不以為意,只是瞧著那唯一的一張床榻,心頭不由自主便緊了起來。 偷眼看看,見徐少卿已把衣衫披在身上,自己也趕忙把那套尋常的粗麻布的半臂衫子穿好,這才稍稍靜下心來。 暗地里尋思道,這大白天的還不如何要緊,由著他占些口舌便宜也就是了,但到了天黑卻怎生是好? 與他共處一室,自是不成,可左右就這么兩間茅舍,巴掌大的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 索性跟那對老夫妻明說么? 他們兩個都是身份特殊,萬萬不能在外人面前吐露,若再編幾句謊話出來,沒得弄巧成拙,反而壞事。 她心中意亂,正想借故躲出去,那老農(nóng)已捧了熱湯和干凈棉紗來,還送上一碗搗碎的草藥,說是自家種的三七,止血清淤,治外傷最是靈驗。 徐少卿將藥拿在鼻間嗅了嗅,便點頭稱謝。 那老婦此刻也已將床鋪整飭停當,含笑朝兩人看了一眼,便拉著老伴出門去了。 房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個,高曖立時便有些無措。 偷眼一瞧,卻見徐少卿那對眸子也正看過來,兩腮登時火燙起來。 低下頭,目光覷著房門,忽然靈機一動,急忙道:“走了那么久,廠……你一定餓了吧?我去灶間看看,若有什么吃食,便端一碗給你?!?/br> 言罷,也不待他答應(yīng),便逃跑似的要出門。 可還沒跨出兩步,便聽徐少卿在背后道:“多謝公主,臣不餓。” 她頓住腳,聽他毫無顧忌,不禁有些愕然,但兀自不死心,便又道:“那……我去瞧瞧……” “公主為何要躲著臣?” 那話說得有氣無力,還帶著幾分哀嘆。 高曖聽在耳中猝然一驚,那顆心登時便軟了下來,垂頭喪氣的站在那兒,沒了主意。 是啊,自己為何覺得心慌?為何沒來由的要躲他? 這人不過是個奴婢而已,共處一室也沒什么大礙,自己真是個蠢呆子。 可就是這么個人,總是讓她方寸大亂,即便面對真正的男子,也從沒有過。 徐少卿此刻唇角卻掛著笑,望著她那柔美的背影,雖然穿的是件尋常百姓家的粗陋衣衫,卻仍掩不住那股卓然的清靈之氣,反而愈加的明犖動人,不禁也是心頭一動。 頓了頓,輕咳了一聲,便又嘆道:“公主不愿和臣共處一室,那也是沒辦法。唉,看來肩上這傷,只好臣自己來上藥包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