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公主怎么了?” “沒……” 高曖垂著眸子一眨不眨,呆呆應(yīng)著。 靜了靜,這才抬頭問:“你是說……我的生身爹爹是……崇國人?” 她聲音發(fā)顫,話里刻意避諱王爵,單單只提“崇國人”三個字,心中的好惡以不言自明。 畢竟生于斯,長于斯,即便十幾年來僻居庵堂,無人關(guān)愛,在宮中也是處處傷懷,但家國之念已是根深蒂固,一時之間確是很難接受。 徐少卿暗自有些后悔,之前雖已料到了幾分,此時瞧她沉沉的樣兒,仍有些無措。 這事說來也未必有那么要緊,就算一直瞞著不明言又如何?既然糊涂了這么多年,又何必強要知道,徒增煩惱,只須稍加勸解,她冰雪聰明,自也會明白這個道理。 可惜一念之差,如今說這個已然晚了,這疙瘩既然已在心頭結(jié)下,若要解開只怕又要費一番工夫。 他想了想,輕撫著她肩頭道:“崇國皇室雖然出身低微,但祖上同樣系出中原,禮樂服章,風(fēng)俗人情也與中原一般無二,并非真像傳聞中的北方夷狄,公主莫要過于在意,夏也好,崇也好,若以后不再身處宮廷,對你我而言,其實也沒什么分別?!?/br> 高曖默然聽著,緩緩搖頭道:“不,我本就什么都不懂,哪會去管什么夷夏之防,只是不敢相信,母妃她……她生在南疆,與關(guān)外相隔萬里,當(dāng)年為何會跟一個崇國人……” 這話說得他一愣。 女兒家的心思果然不同,明明是人倫大事,想的還盡是這種兒女情長,這可叫他難以回答了。 雖然世間都說千里姻緣一線牽,可一個是關(guān)外北國皇族,一個是南疆土司家的女兒,兩人相識又定然是在慕妃入宮之前,的確是有些匪夷所思。 緣之一字,本就沒什么因由可言,或許也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才能說得清楚。 如今慕妃已然早亡,只剩那瀛山王,他又該如何向她開口? 這說著似又回到了之前那話。 他想了想,輕嘆著笑道:“男女情愛,這等事外人哪能知曉?公主是修佛之人,更該懂得緣是何物,若是有緣,千山萬水也隔不斷情絲,就像公主與我,這其中滋味,旁人又如何等解?” 她聽他這么說,忽覺問得確是很笨,自家都覺得好笑。 不管當(dāng)初因著什么,既然母妃生下了自己,還留下那人的信物,就足見情意深重,若非如此,這世上沒了她,又怎會有今時今日的相偎相依,相愛相戀? 既是這樣,又去想那么多做什么? 只是如今終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中反而怪怪的,既不暢然,也不輕松,總覺得那所謂的生身父親明明與自己割舍不斷,可心里卻像隔著重重山水,甚至不愿去想。 她默然點頭,伸臂將他擁住,臉頰緊貼著那堅實的胸膛,低聲道:“莫再說他了,我不想聽?!?/br> 徐少卿也松了口氣。 既然當(dāng)初就非善緣,時至今日再提起來便也無益,至于什么父女親愛,更加不用去想。 只是這話不該由他說出口,如今這樣反而更好。 他略一沉吟,手在她背心輕輕撫著,貼在耳畔柔聲道:“為免惹人生疑,我不能呆得太久,公主心中也莫要念得太切,我自會尋機過來?!?/br> 言罷,輕輕推開她身子,淡然一笑,轉(zhuǎn)身而去。 高曖心中涌起萬般不舍,可終究還是沒出聲叫住他,目送那挺拔的背影推門而出,仍舊呆呆地立在那里,竟似癡了。 徐少卿走到回廊間,卻也忍不住回頭望過去,靜立良久,忽聽前面轉(zhuǎn)角處腳步聲起,這才轉(zhuǎn)過神,學(xué)起當(dāng)年做內(nèi)侍時的樣子,斂著步子,微傾著身前行。 出殿來到院內(nèi),見一眾內(nèi)侍宮人各自忙著,無人偷閑,于是裝著樣子又吩咐了幾句,便遛向左邊的回廊,沿路行了一段,揀了個僻靜處,翻過宮墻到了外面的巷子里。 前面的宮苑隱隱傳來喧囂之聲,瞧著日頭西斜,那邊也的確該有個結(jié)果了。 他不敢耽擱,先入御花園,揀了條隱秘的近路,朝彰德殿方向而去。 沿路無事,眼見宮墻殿宇已近,喧囂聲愈來愈大,他四下看了看,躍過高墻,落入另一條宮巷,出了這里,再繞過對面的偏殿便能趕上了。 他加快步子,堪堪離巷口只有十來步了,眼前卻青影一閃,忽然跨出兩名內(nèi)侍模樣的人,堵在了面前。 徐少卿眸光一沉,頓住腳步,隨即頭朝左側(cè)閃避,便有一柄銀光雪亮的匕首擦著頸側(cè)刺了個空。 他右腳飛起,將那偷襲之人踹出兩丈開外,耳聽腦后風(fēng)聲又起,便疾步躥出,朝巷外沖去。 面前那兩人哪容他走脫,當(dāng)即從腰間抽出兵刃,上前夾攻。 他絲毫不懼,唇間淡然一笑,身子疾向右偏,泥鰍般從其中一人身旁擦過,隨即反腿踢出,直踹在那人腰肋處。 但聽一聲悶哼,那頗有些粗壯的身子直飛出去,將緊追而來的幾人撞翻在地。 這回眸一瞥,徐少卿已瞧出這突然來襲的竟有七八人,各個都作內(nèi)侍打扮,但手腳粗大,目光陰寒,額角xue位鼓突,一看就是練家的硬手。 略略想想,便已知這些人的來頭,只是不明白,他們怎生有本事混入宮內(nèi)? 此時無暇深究,他也不愿繼續(xù)糾纏,況且在這深宮內(nèi)苑,若真的出手將這些人料理了,只怕會生出更多的麻煩來,眼下唯有先行避開。 他見前路已通,卻又怕那里仍有埋伏,略略一想,當(dāng)下縱起身來,又向高墻之內(nèi)的御花園翻去。 誰知才剛躍起丈余,那墻外忽又騰起一團黑影,背上斗篷大張,如烏云蓋頂般壓了下來。 徐少卿猝然一驚,身在半空無處借力,眼見對方掌出如風(fēng),猛擊而來,只得運足內(nèi)力,舉掌迎去。 就聽“嘭”的一聲響,四掌相交,竟發(fā)出開碑裂石之聲。 徐少卿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下墜,勉強落在地上,卻又向后“噌噌噌”連退了幾步,才化去這番勁力,胸口卻已經(jīng)是氣血翻涌,雙臂劇痛,竟似折斷了一般。 之前那些偷襲之人這時也涌上前來,各持利刃將他周身要害指住。 他竟似視而不見,抬起眼來,就看那墻上之人也已緩緩墜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好整以暇地負(fù)手而立,仿佛方才對拼掌力對他而言甚是稀松平常,根本沒什么損傷。 僅這一下,徐少卿便已試出對方的功力遠(yuǎn)在自己之上,環(huán)顧當(dāng)世,能有這等功夫的人簡直是聞所未聞,即便那不可一世的崇國太子狄鏘也頗有不如。 這人會是誰? 他正想著,就看那人雙手一抖,背上鉛灰色的披風(fēng)鼓脹如帆,臉上遮著兜面,只露出一雙眼,精光四射,昂首闊步迎面走來。 徐少卿知道以眼下的情勢,想走也走不脫,而方才那一下拼擊,對方也沒有痛下殺手,而是留了力,料來是該有話要說,索性便也沉然應(yīng)對,同時暗自戒備。 那人緩步來到近前,雙目直直地望著他,盯了半晌,卻轉(zhuǎn)向旁邊道:“一幫廢物,若指望你們辦成事,只怕真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 這話一出口,旁邊眾人紛紛面露懼色。 一名身材矮小的漢子躬身道:“主上大人恕罪,屬下等無能,險些誤了大事,請主上大人嚴(yán)加責(zé)罰?!?/br> 那人卻好像根本不欲理會,又將目光瞥回徐少卿臉上,見那雙窄狹的眼中也露出幾分驚懼,不由在兜面后呵然笑了笑,忽然一抬手,撫到他臉側(cè),指間用力撕扯,竟“嘶”的將那張蠟黃的面皮扯了下來。 “徐廠督這等容貌,男子見了都要動心,卻沒來由的扮丑做什么?” 徐少卿只覺那顆心在腔中砰跳,手腳竟也微微發(fā)顫。 長久以來,他早已不知恐懼為何物,如今面對這人,竟不自禁的怕了。 好在他十幾年來摸爬滾打,各色生死關(guān)頭也都經(jīng)歷過,當(dāng)下暗自吁口氣,定了定神,面色平靜的應(yīng)道:“原來是主上大人到了,屬下有失遠(yuǎn)迎,還請恕罪。” 那蒙面人又是一笑:“哦,原來徐廠督還知道自己的身份,那為何卻要抗命不從,還斬殺本尊的信使?” 徐少卿眸子一輪,恭敬答道:“啟稟主上,屬下向來謹(jǐn)遵上命,未敢有怠,前者來使傳令,命屬下將云和公主送至隆疆,本已定好了計策,籌劃周祥,誰知卻被人告密,以至功敗垂成,屬下確有過失,甘領(lǐng)責(zé)罰。至于那來使,被屬下提領(lǐng)的東廠誤拿入牢中,已然暴露了身份,不得已才將其殺之?!?/br> 此言一出,那蒙面人立時仰面大笑,須臾才停下來,抬手在他肩頭拍了拍:“好,好,好一副伶牙俐齒!若非如此,只怕也做不得司禮監(jiān)和東廠的高位。難為你到此刻還能口若懸河,果然是個人才,本尊當(dāng)年果然沒有看錯你?!?/br> 他說著,眼中笑意忽然斂去,低聲道:“莫再裝了,你難道真猜不出本尊究竟是何人么?” 說這話時,他語聲忽然不再尖厲,竟變得沉重鏗鏘,卻仍帶著一絲陰損之氣。 徐少卿悚然一驚,沖口道:“你是……” 那蒙面人低聲笑著,湊到他面前,手指上抬,緩緩也將面罩拉開了些,露出大半張臉來。 劍眉星目,玉面生威,三縷長須綴在頜間,儒雅中卻顯出一股本不該有的戾氣。 “這下總看清了吧?” 那人唇角輕挑,忽又將兜面掩住,抬起身來。 徐少卿凜著眉,直視著他,沒再言語,面上也已沒了懼色,胸中卻又砰跳起來。 該來的總歸要來,可她該怎么辦? 難道這一番計較終究又要付之東流么? 他心中焦急,卻見對方眼含戲謔,竟負(fù)著手圍著他繞行打量,也不知在轉(zhuǎn)著什么主意。 過了好半晌,那蒙面人才停住步子,又俯到他臉側(cè),低聲問:“徐廠督,抗命不遵,又刺殺來使,該當(dāng)何罪?。俊?/br> 等了一會兒,見他不答,卻又笑道:“方才不是還巧舌如簧么?怎的這會兒變啞巴了?” “該當(dāng)何罪,自有主上大人定奪,屬下怎敢自決?”徐少卿坦然不懼,鼻中輕哼道。 “好,倒真是塊硬骨頭,本尊還真舍不得殺你,不過……” 那人在徐少卿肩頭捏了捏,又道:“可是若不殺你,怎能服眾?也罷,不如再交于你一件事,若辦得好了,便將功折罪,免這一死,料來別人也就沒閑話好說了?!?/br> 徐少卿聞言眉間微微蹙起,稍想了想,便問道:“什么事?” 那人又將聲音壓低了些,貼在耳旁道:“你既然敢將那紫金盤龍槍交給狄鏘來算計本尊,也算是有膽有識,只可惜找錯了人,一個莽撞小兒,成得了什么大事?你是聰明人,自然該知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找準(zhǔn)了哪邊才是真主子,也好為以后留條敞亮的道兒,莫要鬧得身首異處,連帶著想護(hù)的人也護(hù)不住?!?/br> 徐少卿唇角抽了抽:“究竟是什么事,直說吧?!?/br> “呵,莫急,眼下還不是時候,該動手時,本尊自會叫人知會你。現(xiàn)下你只要記得,做成了這件事,本尊不但饒你性命,還讓你得償所愿,與云和遠(yuǎn)走高飛??扇羰寝k不成,不光你性命不保,她也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 作者有話要說: 主上居然變成了老丈人,廠花該怎么辦?哈哈哈~~~ 第129章 笙自瀟 天漸暗之際,云層忽然涌了上來,待到夜幕降臨后,仍舊密密層層地遮著,竟不見半點月光。 今晚甚是出奇,武英殿外的廊間不見一個值夜的內(nèi)侍,就連檐下的風(fēng)燈竟也沒有點,那一片重檐挑角,屋瓦柱櫞全都隱在昏暗中,模模糊糊,幾近瞧不清模樣。 夜深時,忽又風(fēng)起,“嗖嗖”的掠蹭著檐角,發(fā)出宛如呼號的尖哮聲。 突然間,那轉(zhuǎn)角處繞過兩個灰撲撲的人影,像是衣袍寬大,將頭臉和身子都遮住了,但腳下步子卻極快,幾乎只是眨眼之間,便浮光魅影似的飄到了殿門處。 “咚咚咚”的輕叩聲響起,在靜謐的夜色中頗顯得有些刺耳。 稍隔片刻,那殿門輕輕開啟,兩個灰影隨即閃身而入。 殿內(nèi)廊間也是昏昏的,沒點幾盞燈,十幾名內(nèi)侍分班而立。 馮正一襲緋紅團領(lǐng)補服,手持拂塵,正站在門口處,身子微躬,尚帶稚氣的臉上掛著陰測測的笑。 其中一名灰袍人抬起雙手,略略將罩帽向后扯了扯,露出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