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高曖吁了口氣,暗說好險,心下卻仍舊戒備,行了個半禮道:“既有陛下關(guān)懷,我也想著不該像之前那般使性,自己枉自傷心,叫別人不悅,對腹中的孩兒更是沒半點好處,所以……還是一切看開,釋然些算了?!?/br> 她說得貌似有理,但在高昶聽來卻是言不由衷。 他轉(zhuǎn)過身,面朝窗外望著,眉間蹙得更緊,不愿叫她瞧見。 高曖卻是不覺,瞥眼看他背對著自己,不由暗自奇怪。 從前不管何時何地,也不管是好是鬧,他那雙眼從沒在自己身上移開過,今日這樣說話卻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見他不說話,她也只得站在那里。 就這般靜默了片刻,高昶忽然嘆了口氣道:“這兩日崇國使臣到訪,胭蘿想必也聽說了,可知是為了什么?” 高曖不料他忽然說起這個,愣了一下,便故意裝作驚奇道:“崇國來使?陛下這么問可是與我有關(guān)么?” 高昶并沒轉(zhuǎn)身,只輕輕點了點頭:“這其中牽涉太多,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清,朕也不愿多言,稍時會有圣旨到,崇國使臣也會與你面見,到時便都知道了?!?/br> 原以為他要提起自己的身世,卻不料竟是這些含混不清的話,居然還提到圣旨,又說什么崇國使臣要見,這是怎么回事?怎的徐少卿從沒說起過? 高曖心頭一緊,竟抬腳向前都了兩步,來到側(cè)旁,卻見他臉色陰郁,似是在說一件極其不愿的事。 “究竟出了何事?請陛下明言。” 高昶微微側(cè)過頭,苦笑了一下,嘆聲道:“胭蘿還是等著接圣旨吧……朕在你面前實在說不出口?!?/br> 他這一說,立時讓她愈加不安起來。 當(dāng)下顧不得那許多,上前扯住他急問:“不,請陛下快說,求求你,快告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真想聽朕親口說?”高昶凝視她問。 她點點頭,心下愈來愈沉,有些盼著他說,卻又怕聽到不愿知曉的結(jié)果。 高昶轉(zhuǎn)回頭,閉目長嘆一聲,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這才緩緩道:“朕已答應(yīng)了崇國來使之請,明日一早便送你隨他們啟程,返回崇國?!?/br> “什么?送我去崇國,為什么?”高曖不覺驚叫起來。 “朕本來是絕不肯答應(yīng)的,可昨夜已接到邊鎮(zhèn)奏報,崇軍數(shù)萬精銳鐵騎已陳兵邊境,隨時可叩關(guān)而入,一旦邊鎮(zhèn)失守,便無險可據(jù),崇軍可能長驅(qū)直入,直抵永安,所以……朕如今已別無選擇,只能答應(yīng)他們?!?/br> 高昶面上倦色濃重,這話說出來尤顯得沉重,跟著又是一聲嘆息:“再說你本就是崇國瀛山王女,現(xiàn)下返回故國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朕費盡心力苦留你在宮中,到頭來終究還是留不住,唉……為了大夏的江山社稷,只盼胭蘿莫要怨朕無情?!?/br> 她沒有應(yīng)聲,聽了這話,腦中已是嗡嗡直響,慢慢撒開了手,怔在那里愣住了。 隨著使團隊伍去崇國? 徐少卿也是這般打算么?即便是,可明日一早便要動身,他總該先交待一下才對,為什么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莫非這次又要重蹈上回的覆轍,功敗垂成么? 高曖不敢再往下想,呆呆站在那里發(fā)愣。 “胭蘿也不用害怕,那瀛山王乃當(dāng)今崇國圣上親弟,位分尊崇,你既是他的女兒,便是宗室親貴,也必倍受恩寵,或許比在這里還更好些?!?/br> 他忽又開口寬慰著,語聲低沉,讓人聽了不禁愈加黯然。 她咬咬唇,慢慢垂下眼去,忽然間只覺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高昶此時卻轉(zhuǎn)過身來,望著眼前這纖骨細(xì)柔的人,喉頭輕顫著,似那滿腹言語已涌到了嗓間,卻不知被什么東西阻著,也是半個字也吐不出。 他心里舍不下,往常明知她在宮中,哪怕只是一時半刻不見,仍覺想念得厲害,而今竟親自下旨送她走,從此將遠(yuǎn)隔千山萬水,遙遙北國,中間橫亙著茫茫邊境,真的還有再見之期么? 袍袖上,方才她緊揪的觸感仿佛還在。 這一刻,他忽然在奢望,盼著她再來拉住自己,懇求他不要答應(yīng)崇人的要求,不要將她送走。 為君者當(dāng)胸懷天下,心系臣民百姓,一言一行都不可隨心而欲。 他忽然覺得有些厭倦,若還像以前做藩王時那樣,什么名爵性命,即便拋卻一切,為她拼一次又如何? 可如今不成,爾虞我詐,小心翼翼地計算著,甚至受制于他人,到頭來竟失卻了原本的豪邁與灑脫。 這,還是他高昶么? 他默然望著,忽然間有些自愧,竟不敢再去瞧她,有心想再說句道別的話,終究還是又咽了回去,長嘆一聲,轉(zhuǎn)身出了殿。 出了正門,馮正立時迎了上去,見他面色沉滯,急忙問:“陛下這是……” 高昶搖搖手,舒了口氣,抬步朝階下走,在一眾伴駕奴婢簇?fù)硐逻^了庭院,從前殿大門出宮。 正要上玉輦起駕,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頭問道:“朕方才入寢殿之后,那出來的奴婢你瞧見了么?” 馮正立時湊上前應(yīng)道:“回陛下,看到了?!?/br> “可瞧出什么來沒有?” “回陛下,奴婢還叫住他盤問了幾句,那廝答得倒是滴水不漏,腰牌令符也確是內(nèi)官監(jiān)的東西,沒瞧出什么來,只是……” “只是什么?” “奴婢總覺那廝有些不對勁,嘖,可又有點說不上來?!?/br> 高昶擰眉沉吟半晌,勾手叫他湊近,低聲道:“之前朕的話現(xiàn)下仍舊作數(shù),你該知道怎么做吧?” “奴婢知道,請陛下放心,奴婢立刻親自去內(nèi)官監(jiān)查對,如若真……” 馮正話沒說完,就見高昶將手一抬,趕忙住了口。 “知道就好,還想喊出來么?” “是,是,奴婢糊涂,陛下恕罪?!?/br> 高昶瞥了他一眼,這才上了玉輦,忍不住回首再朝那瓦檐下青金豎匾上的“景陽宮”三個字望了望,咬牙轉(zhuǎn)過頭,就叫起駕。 可才行了幾步,便又叫道:“回來。” 馮正也沒走出多遠(yuǎn),聽到喚他,慌忙一溜小跑至近前,躬身問:“陛下還有何吩咐?” “公主之前身邊那個貼身侍婢現(xiàn)在何處?” “陛下問的是那翠兒?上次擒了徐少卿,迎公主回宮后,便奉著太后娘娘的旨意,跟原先宮里的奴婢一并送去浣衣局了,如今奴婢也不知怎樣。” “明日公主就要起行,山高路遠(yuǎn),身邊還是帶個知近的人好,你現(xiàn)在便去浣衣局將她帶出來,送回公主身邊,明早一同上路?!?/br> “是,奴婢這就去辦?!?/br> 馮正目送那玉輦鑾駕遠(yuǎn)去,這才回過身,朝左右使了個眼色,帶著幾名內(nèi)侍沿路徑往東走。 到城門處腰牌一亮,那當(dāng)班的錦衣衛(wèi)千戶自然知道他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紅人,哪敢有絲毫怠慢,立時陪上笑臉,點頭哈腰,恭恭敬敬的親自揭簾扶他上轎。 馮正也半點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受了,乘著那四抬轎子,領(lǐng)著幾名隨從出了門,過引橋,由大路折向北行。 大夏二十四監(jiān)基本都在宮城、內(nèi)城,唯這浣衣局較遠(yuǎn)。 轎子繞過宮墻,繼續(xù)向北,行入一條巷子。 此時天色仍早,三月間的天氣,晨間仍嫌微涼,再加上這里僻靜,竟不見半個人影,只見那轎子左搖右晃,木杠磨蹭,發(fā)出“吱嘎,吱嘎”的厭人聲響。 馮正倚在木櫞上,合眼假寐,這一夜未睡,此刻著實有些熬不住了,不一會兒,竟真的犯起了迷糊。 正自半夢半醒,那轎子忽然一沉,竟“咚”的落在地上! 這一頓,摔得他七葷八素,立時驚醒過來,臉上一寒,以為是抬轎的奴婢失手,正要撩開簾子破口大罵,卻聽外面靜悄悄的,竟沒半點聲息。 他是個聰明機變的人,心中一凜,立時驚覺這定然不是什么失手落轎,當(dāng)下決定先自不動。 靜坐片刻,見并無什么異狀,外面也仍沒人出聲,不由更是疑惑。 抬手將側(cè)簾掀開一條縫,偷眼向外瞧,就看抬轎的奴婢和一眾隨行的內(nèi)侍仍舊站在那里,但一個個張口瞠目,面色慘白,好像活見了鬼似的。 他吞了口唾沫,撒手將簾子丟開,只覺背心發(fā)涼,手腳也抖了起來。 “莫要再躲了,出來吧。” 那凜然生威,冷若冰雪的聲音忽然在外頭響起。 馮正頓覺那股涼氣從背心直沖上了頂門,臀下竟坐不穩(wěn),差點從轎椅上摔下來。 徐少卿?他怎么會在這里? 莫非……那個人真是他? “怎么?難道要我這做干爹的過來請你么?”那聲音又再響起。 馮正扶住頭上的描金烏紗,知道今日是萬萬躲不開了,這人既然敢回來,定然是為尋仇,絕不會善罷甘休。 這會兒已不再宮里,身邊又只帶了這幾個酒囊飯袋,該當(dāng)如何是好? 正自驚恐無措,就聽耳邊一聲炸響,那頂轎子竟忽然間四分五裂,散碎了一地,只剩自己縮著身子坐在轎椅上。 他臉色煞白如紙,顫巍巍地抬眼望過去,就見前面十幾步的地方,那熟得不能再熟的頎長身影昂然而立,穿一襲青色團領(lǐng)袍服,狐眸微狹,玉面冷沉似鐵,唇角卻帶著笑。 那笑容如閻羅輕哂,直讓人毛骨悚然。 “二祖宗……二祖宗饒命!二祖宗饒命??!” 一眾內(nèi)侍早已嚇得心膽具裂,齊刷刷地跪伏在地,如搗蒜般磕頭不止,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沒你們的事,都起來,回去吧?!?/br> 徐少卿說得淡然,那勾起的唇角依舊笑著。 眾內(nèi)侍縮在地上,互相望了望,隨即紛紛叫著:“謝二祖宗!謝二祖宗!”言罷,便一個個起了身,連滾帶爬地逃了。 馮正也想逃,可屁股下卻像抹了漿糊,竟與那椅子死死地貼著,兩腿也使不上力氣,說什么也站不起來。 眼前忽然一晃,那青色的袍服已近在眼前。 微風(fēng)拂過,那袍角翻起,抖抖地蓋在自己的緋紅補服上。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就看那張俊美如玉的臉俯瞰而下,笑容似比方才更甚。 “這宮里太難,干爹送你去個地方,好好歇著?!?/br> 第131章 慕青鳥 紅日初升,霧氣漸散。 辰時許,五鳳樓外旌展如林,豎著三足金烏大旗的乘輿被前呼后擁著徐徐前行。 過了奉天門,來到正街,那里與他們來時相同,早已被清凈一空,由內(nèi)城錦衣衛(wèi)肅立兩旁,各處臨近街巷內(nèi)自然少不了京城的百姓駐足觀望。 這崇國使團來得蹊蹺,去得竟也如此匆匆,自可算是怪事一樁,但最叫人驚詫的,卻是那豎著三足金烏旗幟的乘輿后頭還跟著一駕稍小的乘輿,從儀仗規(guī)制上看,似也是個郡公、郡主的身份,卻不知是何人,又為何隨著崇國使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