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jié)
天光大亮,初升的旭日卻被染作了一片血紅。 隔壁曠野間人馬尸積如山,風(fēng)聲瀟瀟,猶如逝者的哀嚎。 殘余的百十名獫戎騎兵早已精疲力盡,人人面如死灰。 而團(tuán)團(tuán)圍在身遭的,仍是近千名血染金甲的龍驤衛(wèi)騎兵。 他們這時卻已停了手,只是將這些毫無還手之力的人圍住,仿佛是貓已將鼠擒住,卻特意留其性命,故意相戲似的。 一名壞了左眼的獫戎狼主喘著粗氣,大著膽子說了句全然聽不懂的話,身邊的部眾臉色一變,隨即又耷下了腦袋,紛紛將手中的彎刀丟在了地上。 他沉著臉,自己也將兵刃丟了,滑下馬背,蹣跚走到陣前,撫著胸口,用生硬的中原話躬身道:“貴軍戰(zhàn)力之強,我等心服口服,但此處并非夏國,我大單于近日也未sao擾貴國邊境,你們?yōu)楹巍?/br> 他話未說完,便聽對面的金甲軍將冷然道:“殘兵敗將,有何資格發(fā)問?” 那狼主滿是血污的臉上抽了抽,忍氣道:“那好,我們打不過你們,這便降了?!?/br> 那軍將又是一聲冷笑,卻不答應(yīng),回頭向圈外的高昶望去,只見那赤金色的身影昂然立于馬上,卻面帶沉思,仿佛全沒留心這場驚心動魄的大戰(zhàn)。 一騎哨探奔近,跳下馬背,伏地報道:“稟陛下,乘輿內(nèi)無人,四處也不見公主蹤跡?!?/br> 高昶唇角一抽,閉目半晌,幽幽嘆了口氣,低聲吩咐道:“再向前探!” 那哨騎一愣,大著膽子道:“陛下,前面再有幾十里便已深入崇境,咱們此舉豈非是尋釁犯邊……” “怎么,你不敢去?”高昶眸光一凜,面色陡沉。 那哨騎嚇了一跳,慌忙伏地叩頭道:“末將該死,這便帶人去尋?!?/br> 高昶冷笑道:“你記著,朕此番出來就是要將公主迎回,便是闖進(jìn)隆疆城,也非將她找到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第136章 靈泉鄉(xiāng) 銀亮的鐵□□入紋飾著狼頭的胸口,最后一聲哀嚎戛然而止,只剩未死的戰(zhàn)馬鼻中仍在低哼著…… 曠野戈壁間重又歸于沉寂。 近千名夏軍龍驤衛(wèi)似乎并沒有清掃戰(zhàn)場的意思,踩著尸山血河移到近處整齊列隊,靜待指令。 此時日頭已高,曬得有些晃眼。 高昶抬手遮在眼前,凝望著遠(yuǎn)方,冷然下令道:“全軍向東搜尋,留三十騎,隨朕往北去?!?/br> 那龍驤衛(wèi)軍將張口一訝,拱手急道:“這如何使得?陛下萬金之體,只帶三十騎護(hù)衛(wèi),又是深入崇境,倘若出了什么差錯,我等萬死莫贖?!?/br> “正因要深入崇境,才不可張揚,人少了反倒方便,朕自有分寸,已無須多言。” “這……末將萬死不敢答應(yīng),還請陛下三思?!?/br> “朕意已決,不必多言了!” 高昶將手一抬,臉色決然,微微一頓,跟著又道:“你等向東也須小心,若五日內(nèi)仍未尋到,便徑回邊鎮(zhèn),以十日為限,倘到時仍未有朕的訊息,便不必再等了,可徑回永安報知內(nèi)閣,按朕走前留下的密旨另立新君,但千萬不可走漏消息與太后?!?/br> 那軍將驚得目瞪口呆,還欲再勸,高昶卻已不去理他,張臂一招,徑自領(lǐng)著三十名龍驤衛(wèi)騎兵徑向正北奔去。 沿途馬不停蹄,眼看日頭漸漸移到正南,戈壁灘上少有樹木遮蔽,熱氣一聚,之前不久尚有些寒涼,此時竟忽然酷熱起來。 “陛下,那里似是有什么?!鄙砼缘谋恐钢胺降?。 高昶抬眼望過去,就見那遠(yuǎn)處的沙地上有一片模糊的影子躺在那里,卻瞧不清是什么。 他心頭一緊,也顧不得那許多,口中輕叱,便策馬奔了過去,隨行的眾兵士趕忙跟上。 待眾人馳近了些,就見地上那一片盡是被撕裂的馬尸,但大灘的血污已然干涸,滲入砂礫間,顯然并非將將發(fā)生的事。 他跳下馬來,奔到近前,就看那撕裂的馬肢上齒痕、爪痕殷然,在這戈壁荒野之間,除了野狼之外,不會再有別的畜生能將如此雄健的戰(zhàn)馬撕咬成這般樣子。 自成年后他便定藩西北,追來逐去,也不知與獫戎人大戰(zhàn)過多少次,自然知道這幫蠻族有驅(qū)狼的本事,既然他們俘獲了乘輿,卻又不見高曖的人影,那…… 高昶只覺腦中嗡響,那顆心不自禁地向下沉,忽然發(fā)足狂奔,也不顧身后眾兵士的呼喊,只顧向前跑。 他攀上前面的小丘,甫一下望,就看不遠(yuǎn)處橫七豎八躺著幾十具狼尸,而那本來坦蕩的礫石地上竟憑空裂開了數(shù)道縱橫交錯的溝壑,仿佛是被上天忽然降下的神斧斬開了似的。 這時身后那些兵士也已奔到了近前,望見這一片觸目驚心的奇景,都是張口結(jié)舌,不由呆住了。 高昶面上抽了抽,徑直便往下走。 眾兵士這次也不須他吩咐,紛紛疾奔過去查看,只見那些溝壑果然是憑空裂開,但斷痕猶新,窄的不過尺許,寬的竟有丈余,綿延伸向遠(yuǎn)方,也不知有多長,想來應(yīng)是昨夜那番地動所致。 高昶快步走到其中一道溝壑前,俯身向下望了望,就看那下面漆黑一片,也不知有多深。 瞥眼之間,忽見側(cè)旁有一片血跡,雖然也已干涸,但仍能瞧出是順著裂開的巖壁流下的。 他趕忙蹲身下去,就見那血跡旁的石棱上飄著幾縷布屑,其下還有鉤掛的痕跡,那顆心登時緊揪起來,也不及細(xì)想,便叫道:“來人,墜繩下去!” 眾兵士立刻聚攏上來,瞧見那片血跡,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可瞧瞧那溝壑之間一片黑咕隆咚,都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可還是趕忙取繩索墜了下去。 高昶解了背上的披風(fēng),上前抓住繩索。 眾兵士見狀大吃一驚,紛紛跪地勸道:“我等下去就是了,豈能讓陛下以身犯險?” 他卻恍若不聞,只吩咐八、九個身手不錯的兵士綁了繩索,隨他一起墜入開裂的地縫,其余人等則在上頭照應(yīng)。 這處溝壑只有七八尺寬,此時雖是正午,日頭高照,可只朝下墜了幾丈便已沒入一片黑暗之中,眼前昏昏,竟是伸手不見五指。 隨同而下的兵士早有準(zhǔn)備,紛紛打亮了火折,一邊照著,一邊朝下墜去。 但同大地的裂縫相比,這幾點微光便如螢蟲之明,也就堪堪將身邊照亮,再往下仍是幽暗無比。 這深深的地底便如怪物的血盆巨口,正將闖入的人吞噬。 眾人瞧著都不禁背脊發(fā)涼,只有高昶一言不發(fā),墜行之速卻越來越快,似是難掩心中那份急切。 兵士們見陛下如此,誰人又敢怠慢,只得硬著頭皮跟上,誰也不肯落后。 約莫又向下墜了十來丈,身下仍是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眾人都不免惴惴起來,暗想這里也不知究竟有多深,這幾根繩子用盡之前,能否尋到落腳處。 而此時兩旁的巖壁也漸漸收窄,先前還有幾尺寬,這會子卻僅能容身,騰挪不開了。 如此一來,便行得更加艱難。 堪堪又墜了幾丈,眾人忽然停住,不再下垂,原來繩子終于用盡了。 望著那依舊深不見底的地方,各人臉上都生出退縮的懼意。 高昶自然不肯罷休。 可暗自想想,這般下去確實太過行險,略一沉吟,便吩咐隨行的兵士在此等候,由他繼續(xù)向下探尋。 眾兵士哪肯答應(yīng),心中都想著地縫如此之深,就算公主當(dāng)時真的逃脫了獫戎人的追擊,落入這里也絕無生還的道理,下去瞧那慘狀又有何意?當(dāng)下不住口的哀求。 高昶卻是心意已決,眾人無奈,只得選了兩個隨他一同下去,余人奉旨留在原地。 其實他又何嘗不知,方才下攀時,墜得越深,心也越來越沉。 從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除非有神仙相助,否則又怎能保得命在? 可念茲在茲,那愛意思念積聚在心中,哪里能夠輕易放手?無論是生是死,總要見到她的人,否則這一生都會痛悔,難以原恕自己。 他懸著那顆心,帶同兩名兵士口銜火折繼續(xù)向下攀,過沒多時那巖壁間似又便得寬綽了些,還帶著幾分濕潮的氣息。 “見底了,見底了!”一名兵士突然興沖沖的叫道。 高昶借著火光,也已瞧見離他們不到三丈的地方果然就有一片落腳的碎石,耳畔似還聽到“嘩嘩”的水流聲。 他心頭一顫,像是霧鎖重重中忽見了亮光似的,不由涌起一絲希望。 恰在這時,先前那說話的忽然腳下踏空,手上也拿捏不住,整個人急向峽底墜去,伴著一聲驚呼,便重重地摔在了那片碎石上,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高昶搖頭痛惜,長嘆一聲,心想回頭定當(dāng)要將他尸首帶出去。 吁口氣,剛要吩咐另一名兵士留下候命,卻覺手撐的石壁猛然顫抖起來,碎砂石屑紛揚而下。 “不好!” 他才叫了一聲,那石壁陡然間晃動得更加厲害,身遭巖壁開裂,竟自崩塌了,還未及反應(yīng),人便急向下墜去。 眼看即將被碎石活埋,危急之中高昶卻沒亂了方寸,運氣輕身功夫,手足在巖壁間撐點,如壁虎游墻般下躥躲避,很快雙腳便落在那片碎石地上。 他并不站定,縱身后躍,躲過頭頂散落如雨的碎巖石塊,卻沒曾想,落腳處竟不是沙土也不是碎石,但聽“噗通”一聲,浮浪四起,便已摔入水中。 那水冰涼徹骨,似還極深。 他暗吸一口氣,縱身上浮,鉆出水面,四下里卻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只聽不遠(yuǎn)處碎石砸落之聲仍不絕于耳。 過了好半晌,那地動之響才漸漸小了下去,巖壁似也不再顫動。 高昶摸到岸邊,憑著那點細(xì)微的響動靠到近處,俯身向下探,不多時便觸到一個身披盔甲的人,顯是之前隨自己下來的那個兵士。 他摸索著探到鼻間,只覺鼻息全無,竟已死了。 手上一抖,心中不由痛悔萬分,轉(zhuǎn)念再想,方才石壁崩塌,留在半途的那些兵士說不定也已遭遇不測,早知如此真該自己一個人下來,讓這些忠勇將士全都留在上頭,也不至叫他們喪了性命,如今追悔莫及又有何用? 默然哀嘆了片刻,稍稍定下神,把手再去摸,沒見再有別的尸身,卻無意間尋見一柄火折。 晃一晃,那火光亮了起來。 高昶嘆口氣,暗叫幸運,捏著起身朝四下里照,只見這里竟是個巨大的穹頂石洞,三四丈高,兩頭幽深狹長,不知伸向哪里,旁邊則是一條兩丈來寬的暗河,水聲潺動,徑向遠(yuǎn)方流去。 而另一側(cè)便是方才墜下的巖縫,但此刻已被落下的碎石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見半點出口的痕跡。 這一來連上也上不去了。 他輕輕搖頭,心中念起高曖,既然已下來了,無論怎樣也要找一找,再說原路也已走不得,只能另尋它途出去。 略想了想,便舉著火折,循那河水流向朝前走。 這巖洞之內(nèi)本就陰冷,他身上又浸透了河水,精鐵的甲胄襯里緊貼,雖然運起內(nèi)功相抗,仍覺寒涼刺骨。 高昶顧不得那許多,一路向前走。 這巖洞時寬時窄,行不多久,前頭河水竟分出了岔道。 他不禁顰起眉,正尋思該取道哪邊,瞥眼間,忽見不遠(yuǎn)處黑影晃動,還隱隱聽到幾聲嬌細(xì)的喘息。 難道是…… 他心頭一震,慌不迭地朝那處奔去,同時舉著火折便照,很快瞧出那果是兩個人影,一個拖著另一個,似想躲到巖后,卻是力不從心,自己反而跌坐在地上。 他加快步子,飛奔到近前,就看那斜坐喘息之人鬢髻凌亂,花容慘淡,衣衫上沾著血污,肚腹已然隆起,卻不是高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