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看她笑著離去,留一抹歡容在心中,難道不比強留在身邊,日日見她愁云凄然的好么? 他咧咧嘴,忽然覺得自己從來都是個可笑之人,可眼中酸澀,好容易才忍住淚水。 “大哥至情豁達,實在比我強得太多,這皇位還是該由你來坐。” 高旭愕然一呆,隨即笑道:“莫說笑了,從小到大每次秦先生考較這理政時策,定國之論,都是你比我強,要論兵法韜略,我便更是望塵莫及了。呵呵……也就是在書畫這些小節(jié),興許能叫我占個上風?!?/br> 他說到這里,忽見高昶雙目凄紅,直直地盯著自己,不由奇道:“阿昶,你怎么了?” “大哥可還記得當年咱們在母后宮外的墻腳下捉蛐蛐兒么?” 這話讓高旭又是一愣,淡淡一呵:“都是當年淘氣而已,沒來由的,突然提這個做什么?那么久,記不得了。” 高昶道:“大哥不記得,我卻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也不知斗了多少次,每每勝的卻總是我?!?/br> “唉,你也知道,這般搏戲我最是不擅了?!?/br> “不!大哥并非不擅搏戲,是你每次都挑弱的、小的,把善要的大個頭全留給我,哪里還有不贏的道理?!?/br> 高旭抬手輕輕在額角捶了捶,笑道:“是么?這可真記不得了。” 高昶又將他手拉住,語聲顫然道:“大哥莫要在假作不知了,我當日還小,尚不明其中之意,后來長大些便已了然。那時大哥已是太子儲君,卻處處讓著我,護著我……所以,莫說什么文治武功,大哥你仁厚,只這一條便抵得上千條萬條的好?!?/br> 他說到這里,再也抑制不住,淚水順著眼角滾滾而落。 高旭卻也紅了眼眶,緊握著他手:“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大夏社稷積弱,民生艱難,要的不是什么仁厚之君,須得有俊杰之才,大刀闊斧,清除積弊,方可澄清玉宇,還百姓安樂,挽救祖宗的江山基業(yè)。所以……這皇位只能由你來坐?!?/br> “大哥……” “莫再說了,我本就不愿做什么皇帝,勉強從之,不但無寸功于社稷,反而連自己也慢慢變了,如今這樣自由自在的反而像回到了從前,不是挺好么?” 高昶心中不忍,又勸道:“就算大哥不愿復位,好歹也要跟我一起回宮去,總也有個照應。” 高旭聞言卻忽然沉下臉來:“莫胡說,‘雙龍不得見’,自高祖爺爺始,歷朝歷代都將這規(guī)矩看得極重,你又不是不知,怎的還這般執(zhí)迷?今日一見許是上蒼安排,可我若是回了宮,朝堂之上如何交代?天下百姓又將如何議論?到頭來是你坐蠟,到時恐怕連這兄弟之情也沒了?!?/br> 高昶猝然一驚,知他所言不錯,方才還霍然開朗,現(xiàn)下怎么又偏執(zhí)起來,這性子只怕也是改不得了。 高旭溫然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如今好得很,大漠西域,北國南疆,天下之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在宮中哪有這般自由自在?時不時隨他們而回大夏去,瞧著你把這江山治理得中興日上,海晏河清,豈不是好?” 高昶聽完也是一笑,含淚點了點頭。 四手緊握,心意相知…… 商隊歇息了半個時辰,便又準備上路。 高旭提議帶他們三人同行。 礙著他的面子,那些西域商人自不便反對,何況此行本就打算前往中原內地,既然他兄弟是邊鎮(zhèn)武官,回頭通關時也能省卻許多麻煩,于是滿口答應下來。 當即分了兩匹馬與高昶和徐少卿騎,見高曖有孕在身,不宜顛簸,便特意騰了輛車出來,與她歇息。 分撥已定,辯明方向,上路徑往南行。 高曖頭一次坐這種騾馬大車,外無罩衣,舉頭仰望,四面開闊,倒也不再氣悶了,瞧著徐少卿策馬緊隨在身旁,心中更是安然。 “他們這是去哪?”她忽然問。 徐少卿低聲道:“方才打聽過了,應是要入關去?!?/br> 她不覺渾身一顫,呆了呆,又問:“咱們也隨著一同去么?” 他聽出她話中之意,嘴上卻反問道:“難道公主不想回中原么?” 高曖臉上一窘,顰眉低下頭去。 這天地之大,四海茫茫,卻沒有哪處是她的家,中原內地,蒼涼北國,只要有他在,到哪里其實都是一樣。 可如今并非只有他們兩個,若說回中原去,總覺得心里有些怕,可究竟怕些什么,卻又說不上來。 徐少卿笑了笑,無意再叫她胡思亂想,便湊近些道:“陛下畢竟是大夏天子,關系國朝氣運,顯德陛下也曾與我有恩,不能有失。這伙商隊都是些平常之輩,難策萬全,咱們先跟著同去,見他們平安入了關,再走也不遲。正好這一路上公主也可好好休養(yǎng)?!?/br> 聽他這么說,高曖才轉憂為喜,忽然又覺他好像已想好了兩人之后該去哪里,有心問個明白,轉念想想,卻又覺得就這般不管不顧地隨著他一起去,又有什么要緊,反正他這人行事總是出人意表,沒準到時又還自己一個驚喜也說不定。 “你說得對,其實我倒想……哪怕就這般浪跡天涯,也定然開心得緊,不必非要去什么地方?!?/br> 這話倒是讓他暗自一訝,原本是個沉沉的人,怎的忽然竟生出這般揮灑跳脫的念頭來,倒像轉了性似的。 他啞然失笑,跟著道:“公主可真是寬心,也不瞧瞧自個兒這肚子,眼看著再過幾月便要生了,居然還有閑情逸致說什么浪跡天涯,若是半道里足月臨盆了,尋不見穩(wěn)婆,我又不懂接生,那可怎生是好?” 高曖登時窘得滿面通紅,暗怪自己口沒遮攔,輕撫肚腹,想著將來與他弄兒為樂的日子,心頭也自歡喜無限。 他見她嬌羞,胸中一蕩,真想上前擁著她親上一親,可礙著旁人在場,只得忍下了。 想想,忽又起了逗一逗她的心思,于是便問:“公主說,咱們這個孩兒當取什么名字好?” 她哪里聽得出來,見他說得鄭重,卻也秀眉微顰:“第一個孩兒,自是要取個好名字,其實也不用這般急,左右還有幾個月,慢慢地想就是了。” “那怎么成,這名字都是要早早的定下來,哪能捱到時候再手忙腳亂的?” 徐少卿捏著下巴故作沉吟:“叫做什么好呢?嗯……這個……哦,有了,有了!” 他突然歡聲叫著,她也像受了感染,急忙笑問:“是什么?” “若是男的就叫長發(fā),女的便叫鳳姑好了。” 高曖一愣,隨即沉臉道:“哪有給孩子取這名的?可有多難聽!” 徐少卿卻笑道:“公主不知這取名之道,在民間都要與孩子取個賤名,愈是難聽愈好,讓閻王老爺瞧著都厭,便不會把人收了去,這孩子便養(yǎng)得活了,我小時那名字可比這難聽得多呢?!?/br> “那你叫什么?” “嗯,咳咳……”徐少卿干咳了兩聲,抬眼笑望著她。 “還是莫說了?!?/br> 高曖見他口唇微動,忽然害怕起來,連連擺手,也不知他是故意說笑,還是真有這意思,咬唇道:“你答應我,好生給這孩兒取個名字,別那般叫他好么?” 他呵呵大笑,卻不置可否,岔開話來,繼續(xù)與她閑話。 就這般一路走一路說,沿途倒也無事,中間車隊又歇了兩次,天近黃昏時,便遙遙望見前方山巖重重處竟矗著一片市鎮(zhèn)。 作者有話要說: 小包砸:好心累,不想出來了/(ㄒoㄒ)/~~哼,我覺得我爹小時候的名字一定難聽得他要報復在我身上! 第141章 棲復驚 堆土做圍,與戈壁灘的黃沙混成一色的屋子,處處斷瓦殘垣,風蝕雨摧是說不完,道不盡的滄桑…… 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此地不是別處,正是初到崇境時所經(jīng)的那個鎮(zhèn)子。 回首前塵,恍如隔世,又像只在昨日。 那離別牽掛之苦仿佛仍縈繞在心頭,眼前這樣反倒有些不實之感。 徐少卿嘆口氣,眼角拂過左右摩肩接踵的人群。 許是黃昏已至,夜色將近,往來的商旅行客都怕錯過了宿頭,一下子全都涌了來,倒比那日午間所見的陣勢更加熱鬧些。 鎮(zhèn)西的客棧依舊是人氣最聚之所。 此時棚下牲口、大車早已停得滿滿登登,不過這一行商隊八成是常來常往的回頭老客,那門口的店伴一見便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領著他們將騾馬車輛牽去后院安頓,又加了幾大捆草料。 回到正廳,偌大的堂內也已將將坐滿。 那店伴到后頭通稟了一聲,便引他們直接去了二樓客房。 高曖雖然一路乘車,但身懷有孕,這時候已頗感倦怠,不愿再下樓去。 徐少卿徑自出門,過了片刻便捧了托盤進來,里面四樣菜肴,兩葷兩素,外加尚好湯羹。 她只覺疲累,并不十分餓,但念著腹中的孩兒,又不忍拂他的意,便坐下來用飯。 他也不再避忌,一起盛了飯,與她同桌而食。 高曖悶頭扒著碗中的飯粒,見他張口大嚼,那雙狐眸不停在自己臉上瞧來瞧去,卻是一言不發(fā),忍不住問:“只顧看什么?沒瞧過么?”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倒是十分要緊?!?/br> “什么事?”她不由緊張起來。 徐少卿呷了口湯,合著飯菜吞入腹中,望她笑道:“我在想公主煮茶的功夫令人贊嘆,不知可會燒飯做菜?” 她不禁一愣,手上筷子頓在唇邊,隨即窘得垂下眼去,低低應道:“我還真的不懂,從前在庵里也不需做這些事,煮些茶水湯粥倒還好,這燒菜……不過,你若不嫌難吃,我倒可學著做?!?/br> 這話說著,自家臉已紅了,可若能親手做一桌飯菜給他吃,那般心情光是想想便已教人沉醉。 可惜這等事怕是不能速成,到時只能臨時抱佛腳了,早知如此,之前閑暇時便該學學廚藝,也不至現(xiàn)下尷尬。 正這般想著,卻聽徐少卿挑唇笑道:“學倒不必,幸而我還會幾樣手藝,日后家中掌勺一事便由我來吧,且看能不能將公主喂得白白胖胖?!?/br> 高曖不料他竟會這么說,橫了他一眼,便又垂首不語,心中卻甚是甜蜜。 兩人說說笑笑,卻是自然無比,若非是樓下食客喧嘩之聲太大的話,眼下這般倒真像已安然閑居了。 須臾用完了飯,喚店伴收拾去了,又叫端來熱湯盥洗,腳臉都凈了,扶她上榻歇息。 徐少卿尋思著不好再待下去,卻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房中,正想著怎的好,卻聽外頭有人輕聲叩門。 起初以為又是店伴,問了一句,不想?yún)s是高旭的聲音應道:“是我?!?/br> 兩人微感驚訝,互望一眼,高曖更是趕緊又下了床,趿著鞋子起了身。 徐少卿過去開了門,見外頭站的果然是高旭,躬身一禮,將他迎了進來。 高曖也趕忙上前見禮,可想著自己并非高氏子孫,身份也已不是夏國公主,而他亦非原先的“大兄皇帝陛下”,這禮竟不知該怎么行。 幸而高旭并不介意,含笑扶住她道:“皇妹有孕在身,不必多禮了,坐著說好了。” 高曖嫌坐著不恭,沒敢應承,又聽他仍叫皇妹,當是還不知情由,正不知該不該解說,卻見他已轉過頭去,目光在徐少卿身上逡巡。 徐少卿也甚是坦然,雖然面色恭敬,但無絲毫懼意。 “徐卿可真是本事啊,竟騙了我這么些年,如今連皇妹也著了你的道?!?/br> “臣實有難言之隱,這欺君大罪……” 他話未說完,高曖便上前挽住他手臂,急道:“陛下恕罪,他確是逼不得已,求陛下寬恕?!?/br> 高旭先是一愣,隨即呵呵笑道:“瞧你這怕的,我如今已是一介草民,還能把你怎么樣么?若是還做皇帝啊……” 他頓了頓,望著她眨眨眼,又續(xù)道:“這廝欺君罔上,穢亂宮廷,便罰他出宮去,再賜些田宅金銀,叫你和你夫君到民間享福去?!?/br> 高曖聞言,那臉立時飛起兩片紅云,垂下頭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