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那鷂鷹般灰撲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雙臂一抖,背上披風(fēng)拂動,緩步上前。 高曖擋在徐少卿身前,眼望著那人走到近處,翻開罩帽,揭下兜面,露出一張長須垂頜,俊朗儒雅的面孔。 她有一瞬的懵然,這人自是從沒見過,可偏偏又有那么一種怪異之感,仿佛與他并不陌生,只是隔了許久,重又相見。 那人也自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陰寒的眸光忽而變得迷離。 那清麗的小臉像極了當年的她,如瑤池清泉,極峰雪蓮,單單只是望著已然心神具醉。 這么多年來,她仍是那么美,竟半點也沒變。 可目光下沉,落在那隆起的肚腹時卻凝住了。 他口唇微張,似想說什么,卻又發(fā)不出聲響,隔了一會子才啞聲問:“你就是云和?” “是。” 高曖點點頭,卻朝徐少卿身前又遮了遮。 那人默然望著她半晌,呵呵笑道:“好,好……” 笑聲未落,便轉(zhuǎn)過身,重又將罩帽兜起,縱身躍上馬背,揚手叫道:“走!” …… 烏云遮月,遑夜如晦。 勁風(fēng)的呼號與身旁箭矢掠過的尖嘯聲重在一起,挑動著心中已然繃至極限的那根筋弦。 胯、下那匹馬四蹄飛點,口唇間已溢出白沫,高昶卻仍舊猛夾其腹,呼喝催促。 “大哥,莫怕,咱們一定沖得出去!” “嗯……” 身后的高旭低低應(yīng)了一聲。 “駕!駕!” 高昶牙關(guān)緊咬,只顧催馬疾奔。 身后馬蹄聲漸漸疏遠,如蝗的箭矢也停歇了下來。 回眼望去,星月朦朦下的天地是一片蒼茫,這才輕吁了口氣,歡聲道:“大哥,咱們脫身出來了!真的出來了!找個地方,我?guī)湍惆渭鼈詴r會疼得厲害,你忍著些,敷了藥,過得半日便不礙了?!?/br> 他喘息幾下,又續(xù)道:“正好讓這馬也歇歇,待天亮后咱們就啟程先回邊鎮(zhèn),我已命人接應(yīng),你先在那里好生將養(yǎng)幾日,以后么……反正那幫子西域胡商也沒了,你索性便隨我回永安去,就算不愿呆在宮里,便去江南、荊楚、川蜀、南粵,咱們大夏多得是好地方,你大可隨心游歷,若是倦了便回來找我,或是等國勢安定了,我也同去,你說好不好?” 他一路說下去,自己竟生出幾分向往,又問了幾聲,才發(fā)覺背后的人全沒應(yīng)聲,身子緊貼著自己,已然軟垂了。 高昶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勒住馬頭,轉(zhuǎn)過身去,就見高旭果然已耷下了頭,那背心處竟還扎著三支翎箭,鮮血浸染…… “大哥!” 他長聲驚呼,翻下馬背,輕手輕腳地將高旭抱下來,托在臂彎中,探探鼻間,已是氣息全無。 “大哥,醒醒!大哥,不……” 他抱著那已有些發(fā)涼的身子,只覺腦中嗡響,手捏在箭桿上抖個不停。 喉頭咕噥一聲,趕忙扶那身子坐好,自己盤膝坐到背后,一手扶住他肩頭,一手掌心貼在他背上,調(diào)集全身內(nèi)力緩緩注入。 “大哥,我定能救得了你,放心好了,一定能!” 心中默念,那神氣卻什么也定不下來,自己也漸漸有些亂了。 就這般過了好半晌,高旭非但沒有醒來,身子反而開始發(fā)僵。 “大哥,大哥……” 高昶心頭一沉,還想繼續(xù)催動內(nèi)力輸氣給他,可貼在背上的手卻不自禁地向下滑。 那已僵直的身子向后一倒,靠在他臂上,卻是面目如生,唇角猶帶一抹笑意…… 天明時分,烏云遮了日頭,陰沉沉地壓下來。 邊鎮(zhèn)城樓上,留守的龍驤衛(wèi)軍將剛剛上關(guān),到垛口一瞧,便遙見遠處一人徒步而來,身上似還背著什么。 他注目凝望,觀其步履行態(tài),立時便認出是當今陛下,趕忙令守將開關(guān),自己則匆忙下去備馬,領(lǐng)著手下兵士出迎。 一路奔近,才發(fā)現(xiàn)他滿身血跡塵污,背上背的竟是個人,不禁吃了一驚,當下催促加快步子,迎上前去,翻鞍下馬,率眾跪拜。 高昶面色清冷,不發(fā)一語,只顧背著背上的人繼續(xù)朝前走。 那軍將不明所以,索性起身跟上去道:“末將等苦候了兩日,陛下可無礙么?” 言罷,見高昶仍是不應(yīng),又上前欲將背上的人接過來,卻不料竟被他一把推開。 那軍將討了個沒趣,趕忙謝了罪,領(lǐng)著一眾兵士步行緊隨其后,護著他入了關(guān)。 高昶一路行至行轅內(nèi)堂,才將背上的高旭放下。 那跟來的軍將常居京中,任警蹕之職,一見那張面孔,當即驚得目瞪口呆,慌忙伏地跪倒。 “預(yù)備香燭靈堂,朕今晚要為先帝守夜?!?/br> “是?!?/br> 那軍將應(yīng)了聲,卻又道:“稟陛下,前晚咱們在戈壁上救下的那人……” “死了么?”高昶面無表情地問。 “回陛下,隨行御醫(yī)已診治過,外傷雖重,但此人內(nèi)力深厚,性命當是無憂,只是眼下還未醒,尚須休養(yǎng)些時日?!?/br> “那便繼續(xù)留他在此,待到醒了,便不惜一切代價,密送他回隆疆,不得有失?!?/br> 那軍將唯唯而應(yīng),起身退了出去。 內(nèi)室重又歸于寂靜。 高昶站在榻邊,俯身握住高旭僵涼的手,輕輕摩挲著,低聲溫然道:“大哥,明日咱們就回家,你再不用這么累了。” 凝立良久,卻聽門外輕叩,方才那軍將的聲音道:“陛下,末將有要事奏報?!?/br> 他微一顰眉,不愿叫人再驚動高旭,便將手放脫,輕輕歸攏到他身旁,這才轉(zhuǎn)身推門而出。 “何事?” “稟陛下,方才有人叩關(guān)……” “叩關(guān)?獫戎人還是崇國人?” “回陛下,只有一男一女,也沒說話,只用暗器擲了件物事上來,帶著字條,言明請陛下親啟?!?/br> 那軍將說著便雙手托著一只錦繡荷包捧到面前。 高昶凜眉接過,只覺觸手厚重,里面果然裝有東西,當下背轉(zhuǎn)過身,扯開系帶,順勢倒出,那東西便落入掌心,竟是一塊虬龍盤踞的玉璜,五爪猙獰,沁有血色。 他渾身一震,回頭急問:“人呢?” 那軍將愕然:“這……” 高昶也不待他再說,抓著那玉璜疾步奔出行轅,一路沖上城關(guān),憑欄遠眺。 獵風(fēng)呼嘯,黃沙漫卷。 那天地蒼茫處似有兩人一騎漸行漸遠,慢慢消失不見…… 他鼻間一酸,淚下潸然,面上卻作歡容,喃喃道:“胭蘿,一路平安?!?/br> …… 翌日,本應(yīng)旌旗招展的隊伍卻是全副喪衣白綾。 天子乘輿內(nèi)停放顯德帝高旭的梓宮,高昶齊衰麻衣,扶靈步行。 向南行了二十余日,方始回到京城。 內(nèi)閣首輔張言與陸從哲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服喪相迎,先帝梓宮到時,哭聲震天。 在兩名閣臣身旁還有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眉清目秀,稚氣未脫。 他便是仁宗皇帝與慕妃所生的幼子,近日才秘密從夷疆迎回。 高昶回宮,即刻頒布兩道諭旨,其一,顯德帝高旭歸葬顯陵,追謚廟號惠宗,先前停于享殿的孝感皇后亦與帝合葬,全國服喪三年。 其次,仁宗皇帝第四子依宗室典章,賜名高昍,晉封楚王,不令就藩,留居宮中,令拜內(nèi)閣二輔臣為師,教導(dǎo)習(xí)學(xué),開講經(jīng)筵。 旨意一下,百官凜遵。 遂罷了朝會,晝夜于崇安殿守靈,七日后先帝大葬。 此時邊關(guān)傳訊,崇國瀛山王狄燊獲罪,被賜自縊,崇皇退居太上,由太子狄鏘繼位為帝。 又過月余,崇使來朝,先吊惠宗之喪,又遞國書。 高昶覽后賜準,遣禮部尚書隨崇使北上,至隆疆回復(fù)。 翌年初春,兩國陛下親至邊關(guān),立誓結(jié)盟,約為兄弟之邦,永不相侵。 自此,兩國再無干戈,夏國亦始免北患,邊境之地生育蕃息,牛羊被野,商運亨通,百姓安樂。 高昶回京,從此放開手腳整頓吏治,重興海運,恢復(fù)前朝廢弛的新法,數(shù)年之后流民日少,禍亂漸輕,州府吏治一時清明,國家稅賦年年增長,漸漸重現(xiàn)數(shù)十年前的盛景。 而他日日臨朝,夜夜觀書待旦,事必躬親,不曾稍有懈怠,并時時將高昍帶在身邊,訓(xùn)諭教導(dǎo),后又令其見習(xí)理政。 天承十一年,帝上崩,年止三十五,無嗣,追謚廟號成宗,遺詔楚王高昍繼位,年號永寧。 消息傳出,舉國痛悼,高昍幾度痛哭昏厥,親扶梓宮入葬承陵,闔城百姓扶老攜幼,自愿送至城外三十里,仍不忍散去,痛哭而卒者數(shù)以百計。 高昍悲痛至深,輟朝一月有余,翌年改元,仍舊厲行先帝新政,但他性子溫和,在位期間頗行仁義,與民生息,又多有智舉,只十余年間,便已遠超前代,后世將兩朝合稱“天永中興”。 這是后話,不表。 …… 春日又至。 西北域外黃沙漫漫,滿目蒼涼。 可那兩山所狹的谷中卻是不分寒暑,鮮花綠樹,流水雀鳴,永遠都是那般令人心曠神怡。 清溪繞田,兩間草廬相依。 徐少卿立在廊下,一手攬在高曖腰間,一手摸著她高高隆起的肚腹,輕輕撫動。 “每日里都這般摸來摸去,還不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