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玲瓏想了想，朝莫牙點了點頭。

    ——“要是讓你憋著心事，不讓你說半句話，你會怎么樣？”莫牙循循導(dǎo)著穆玲瓏。

    穆玲瓏怔住道：“該是會…憋死吧?！蹦铝岘圅畷r頓悟，搖晃著母親的手腕，“娘，您有什么話是不能對玲瓏說的？父王是王爺，齊國大圣人，他從沒有讓玲瓏失望，也一定不會讓娘您失望。多難的事父王都會替您做到，就像莫大夫，他是當(dāng)世最厲害的神醫(yī)，父王都能請他回來做了門客。娘？”

    賢王妃緩緩抬起頭，渙散的蠟黃眼睛打量著年輕干凈的莫牙，莫牙也不怕她，一身黛色錦衣，襯著玉樹臨風(fēng)的傲氣姿態(tài)，黑眼睛里沒有怯懦，也沒有逢迎。莫牙坦坦蕩蕩的對視著賢王妃的眼神，他沒有什么需要躲閃的，莫牙只有一雙醫(yī)手，一顆仁心。可以對天對地，也可以對著眼前的賢王妃。

    ——“年紀(jì)輕輕的…”賢王妃發(fā)紫的唇微微張開，發(fā)出氣如游絲的聲音，“做什么寄人籬下的門客？外頭是沒有飯吃了么？”

    ——“你當(dāng)我想？”說到門客莫牙就來氣，自己一聲傲骨還不是為了程渲，“我正要和郡主說呢，明天，我就不做這個門客了?！?/br>
    穆玲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唐曉不見了，五殿下也不見了…莫大夫，你也要丟下玲瓏嗎？不做門客，做什么？”

    賢王妃忽的周身一陣抽搐，臉色剎的漲的發(fā)黑，捂住心口喘不過氣來，驟的攥起染血的帕子，喉嚨一腥又嘔出一口血來。

    ——“娘？娘！”穆玲瓏不敢再哭，扶住母親的身子嚇得面無人色。

    莫牙也不驚慌，摸出羊皮卷蹭的抖開，看也不看摸出一枚金針，勢如疾風(fēng)快如閃電，準(zhǔn)確的刺進(jìn)了賢王妃的耳后的橋弓xue。

    金針刺下，莫牙一手按住賢王妃抽搐的肩頭，另一只手沉著的揉轉(zhuǎn)金針，注視著她漸漸緩下的氣息，臉色也由黑轉(zhuǎn)紅。

    莫牙抽出金針，惱惱的看著穆玲瓏道：“郡主以后說話可得謹(jǐn)慎，驚了你娘怎么辦？”

    賢王妃震驚的看向手執(zhí)金針的莫牙，“刺墨神醫(yī)，是你什么人？”

    ——“刺墨？神醫(yī)？”莫牙搖頭，“沒聽說過，只知道莫家神醫(yī)，不過你們誰都不知道。刺墨？他也使針么？”

    “刺墨用銀針，你用的是金針…”賢王妃眼神暗下，“看來你不是他授業(yè)教導(dǎo)的弟子。刺墨消失多年，也許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吧…”

    ——“銀針？”莫牙舔了舔嘴唇，“老爹和我說過，針灸分金銀兩種——銀針陰柔，可試毒，可逆轉(zhuǎn)；金針堅硬，一針刺下不可更改，用時更要謹(jǐn)慎把握?！?/br>
    “聽起來…”穆玲瓏見母親緩下，也難得的開口說了些話，緊繃的情緒也少許松下，“銀針該是比金針好用簡單，為什么，你口中那位老爹要你學(xué)金針？”

    莫牙豎起金針貼向自己眼前，金針比頭發(fā)絲粗不了多少，但卻似乎可以看見老爹的樣子，訓(xùn)導(dǎo)著少年的自己。

    這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氣氛實在太壓抑傷感，莫牙怎么覺得心里也沉甸甸的難受。

    莫牙垂落下手腕，“老爹，是希望我…認(rèn)定一條路，就不要回頭吧。做大夫這樣，做人，也是這樣…我又不是他，誰知道呢？”莫牙揉了揉鼻子，望向窗外昏暗的夜空。

    ——又有誰會知道呢…

    莫牙收起金針，注視著賢王妃黯淡的眸子，懇切道：“王妃要是不想讓別人知道郁結(jié)所在…不如去看看海吧。天高海闊，天天看著不知道有多舒服…走了?！?/br>
    ——“玲瓏，替娘送一送莫大夫?！辟t王妃若有所思道。

    池子邊，再美好的景致也留不下莫牙，見穆玲瓏滿臉哀容沒了往日的話嘮樣，莫牙側(cè)身看向她，低聲道：“聽說…皇上排了千人去上林苑，太子，還有唐曉…一定會找到的。”

    ——“莫大夫…”穆玲瓏仰頭看著莫牙那張可以讓一切浮華失色的臉。

    莫牙努力讓自己冷冰冰的口吻再柔和些，“都說太子文武雙全，唐曉雖然腿瘸，可劍不離身看著也是很厲害的模樣，這兩人走出去，野獸怕他們還來不及，怎么會有危險？”

    穆玲瓏含著淚，咬住了潤潤的唇，在莫牙就要走出院子的那一刻，她終于擠出話來，“莫大夫，你剛才說，金針堅硬，一針刺下不可更改，老爹，是希望你認(rèn)定一條路，就不要回頭?！?/br>
    ——“嗯?！蹦酪呀?jīng)迫不及待想去接程渲，眼神和話音都有些飄忽。

    穆玲瓏昂起驕傲璀璨的臉，那臉上明明掛著淚痕，但卻像是微笑著，“就像你，這輩子都會做程渲的拐，永遠(yuǎn)都不會改變？”

    ——“不想改，也回不了頭?！蹦劳蛞箍眨瑏頃r路上還積著厚云居然漸漸散開，莫牙平靜道，“郡主早些休息，天一亮，太子和唐曉啊，就回來了?！?/br>
    莫牙走到卦室門口，見程渲還沒有出來，背靠著墻壁閉眼小憩，眼睛才閉上，滿目都是程渲的臉，想起在客棧和程渲差一點就要做成的事，莫牙的心撲通撲通跳的很快，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成功。

    莫牙又想到了失蹤的穆陵唐曉，才涌起的快活又驟然不見，活生生的人失了蹤跡，尤其是穆陵，怎么說他也照顧過程渲多年，就算他差點害死程渲，人不能執(zhí)念仇恨，更不能忘記恩情。如果程渲真的和穆陵劃清界限不顧他的死活，那也不是那個傻氣神婆了。

    莫牙虔誠許愿——穆陵和唐曉，都得活著吶。

    卦室的門推開，聽到了程渲熟悉的腳步聲，莫牙噌的迎了上去——“程渲?！?/br>
    ——“馬車就在外頭，會送二位回去。”穆瑞撫須發(fā)聲。

    “不必了?！蹦罁尩?，“天都快亮了，還回去折騰什么？馬車顛的心慌，我還是喜歡靠腿?！?/br>
    平日熱情的穆瑞也沒有堅持，心力交瘁的他不想多說半句，他淡淡看了眼直白不改的莫牙，頷首轉(zhuǎn)身回屋。

    莫牙拉過程渲的手，他攥的很緊，不知道為什么，莫牙對身后那間神秘的卦室產(chǎn)生出一種害怕，他希望自己的程渲離這里越遠(yuǎn)越好。

    拖著程渲走出賢王府，莫牙舒出一口氣，扳過程渲的臉上下看了又看，見程渲沒有少一根汗毛，這才放心。

    程渲看著他，“賢王又不會吃了我，這不是好好的么？”

    “生死卦，會不會有危險？”莫牙急問著，“你卜出了什么？”

    ☆、第75章 五哥哥

    程渲看著他，“賢王又不會吃了我，這不是好好的么？”

    “生死卦，會不會有危險？”莫牙急問著，“你卜出了什么？”

    程渲守著鎏龜骨這么些年，人人都想從她身上窺出天機，得到點撥。也只有莫牙，他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人。

    程渲眼眶微紅，情不自禁的環(huán)抱住了一臉關(guān)切的莫牙，她的臉頰輕輕擦著莫牙的鬢角，莫牙周身發(fā)酥，輕輕拍著程渲的背，沒有再說話。

    ——“生死卦下，必取一命”程渲低幽道，“要是所卜那人是生，就要拿一個人的性命去補，這條命，多是卦師…”

    “程渲！”莫牙震怒的呵斥道，“誰允許你交出自己的命了？你的命是我的，你忘了么，是我的！”

    ——“我才沒忘。”程渲捂住莫牙的嘴，“你忘記之前自己說我什么了？神婆子，就靠一張嘴糊弄人，我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命去博？”

    莫牙見識過程渲嘴皮子的厲害，說的胖傻和唐曉一愣一愣分不清虛實，可是穆瑞多厲害，程渲竟能連他都蒙過去？莫牙有些半信半疑。

    程渲看出他的心還替自己懸著，嘴角挑起一絲狡黠，“我對賢王說，生源于死，死涌現(xiàn)生。就像這枚錢幣?！背啼置鲆幻跺X幣在莫牙眼前晃了晃。

    莫牙還沒眨眼，程渲彈起錢幣落下手心，另一只手驀的遮住莫牙烏黑的眼睛，“你猜，是字，還是花？”

    ——“字。”莫牙才說出就否認(rèn)，“不不不，是花，我猜是花?！?/br>
    程渲也不應(yīng)，落下手，把掌心托向莫牙的眼睛，眸子清亮。

    莫牙看到的是一枚直立不倒的錢幣，不是字，也不是花，“程渲…你好厲害?！?/br>
    “世上沒有絕對的死卦?！背啼治站o手心，“死地也能重生，生源于死，死涌現(xiàn)生，就是這個道理?！?/br>
    ——“穆瑞，他信你所說？”莫牙握住程渲的手。

    “如果是平時的穆瑞，他是不會輕易放我走的?！背啼秩粲兴迹暗?，今天的賢王爺，有些奇怪。他不像是…那個運籌帷幄一切盡在把握的齊國第一人，他在害怕什么…這種害怕讓他沒了自己的果敢睿智，他愿意信我，信太子和唐曉不會有事。”

    ——“真是奇怪?！蹦肋呑哌叺溃澳铝暧植皇俏涞圩詈笠粋€兒子，這不是還有兩個么？”

    程渲看著莫牙棱角分明的側(cè)臉，莫牙單純，但卻有一副玲瓏的心腸，他看透許多，但還保持的最初的干凈，“你為什么不覺得，賢王不是掛念他最器重的門客唐曉呢？”

    “倚重門客是為了自己的目的?！蹦雷匀裘摽诙?，“而穆陵這個太子，才是賢王的目的?！?/br>
    “莫牙?！背啼质暤溃叭绻汩L在岳陽，去謀一個功名，一定可以縱橫朝堂青云之上。”

    “我才不稀罕。”莫牙傲嬌道，“醫(yī)者仁心，他們有嗎？我要是長在岳陽，你程渲在哪里，早掉海里喂魚嘍?！?/br>
    莫牙捏了捏程渲的手心，“走了。等天亮，穆陵唐曉一定會回來，到那時，你也不會那么擔(dān)心了…”

    ——“對了，錢容把你帶哪里去了？是去見穆郡主？”程渲話里滲出些自己覺察不到的酸意。

    莫牙暗笑程渲終于也會為自己吃醋，臉上卻澄定道：“穆郡主也在，不過，我是去給她母親治病。程渲，你見過賢王妃么？”

    ——“賢王妃？”程渲搖頭，“她深居簡出，我沒和她打過交道…”

    莫牙想起賢王妃晦暗的臉色，嘆了聲道，“她郁結(jié)太重，怕是沒有多少日子了?！?/br>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茫茫的大海邊，一艘烏木寶船揚起了風(fēng)帆，借著風(fēng)勢朝海上駛?cè)ァ?/br>
    大寶船

    穆陵醒來的時候，周身已經(jīng)使不上力氣，軟綿綿的像是踩著了云上，他拼盡力氣睜開眼，嗅著滿屋的藥材氣味，頭腦漸漸清醒。

    他看見了，看見自己的金甲脫落在地上，堅固的金甲被玉逍遙踢得凹陷，裂出數(shù)道口子；他看見四周是一種從沒見過的齊整，不多的物件擺放妥妥當(dāng)當(dāng)，他看見了，一個穿灰色衣服的陌生男子緩緩的走向自己，掌心托著什么精貴的東西，動也不動…

    他看見了，自己一臂外，還躺著一個男子，男子身形舒展，雙目悠然的望著天花板，唇角還帶著笑。

    穆陵的頭忽然疼的要爆裂，他記起了一切，是唐曉，唐曉，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孿生哥哥的那個瘸子護(hù)衛(wèi)。

    穆陵還想努力回憶出什么，他的身體忽然急促的抽動著，他想到了修兒，還活著的修兒，不，是程渲，是程渲…穆陵動著嘴說不出話，眼睛一眨溢出淚花。

    ——“她還活著…”穆陵喃喃低語。

    “他活著，你也還沒死?！贝棠橎亲呓?，沙啞的聲音猶如神秘的咒語。

    “修兒，還活著…”穆陵熱淚滾落。

    “刺墨。”躺著的唐曉笑了一笑，“他口中說的，是一個心愛的女人，就是那件梅花白衣的主人，司天監(jiān)女卦師修兒，被莫牙換去臉的那個人?！?/br>
    穆陵掙扎著想起身，可才一發(fā)力，腹中絞痛又吐出一口血來，穆陵額頭的汗水像黃豆一般大，臉色發(fā)青奄奄一息。

    “不要動?！贝棠醋∷榇さ纳眢w，“你受了很重的傷，劇動裂了血脈，是會猝死的?！?/br>
    “修兒，不…程渲，在哪里”穆陵扯住刺墨的灰衣，眼睛里閃出一種懇求，“我要見程渲…”

    唐曉放聲大笑，翻起身子盤坐在榻上，笑目直直打量著只剩半條命的穆陵，“程渲？她當(dāng)然在岳陽，而你，現(xiàn)在在海上。”

    ——“海上？”穆陵扭頭竭力朝窗外看去，他看見了碧海藍(lán)天，看見潔白的海鳥掠過平靜的海面，尖叫著朝旭日飛去，“在海上…”

    “世上又有多少人有你這樣的好命?！碧茣岳湫σ宦?，“我長在蜀中，莫牙耗在這艘一眼可以看穿的船上，而你，享盡繁華不止，還要坐擁齊國天下？天下的好處當(dāng)真要給你一個占了？”

    “海上…”穆陵苦思不解，“你們要做什么…你不跟我去見父皇問清一切，把我?guī)砗Ｉ献鍪裁矗俊?/br>
    唐曉瞥了眼刺墨手里那只青色的蠱蟲，“你覺得，程渲的那張臉，如何？是不是比之前的修兒更加貌美動人，連情系修兒的你都忍不住多看幾眼？那張無懈可擊的臉，就是出自莫牙的手，而你眼前這位，就是莫牙的師父——神醫(yī)，刺墨?！?/br>
    唐曉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穆陵身邊，穆陵想避，卻無處可逃，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賢王府的唐護(hù)衛(wèi)壓迫的看著自己，眼睛里露著就要得逞的得意。

    ——“穆陵，我的…弟弟。”唐曉低沉發(fā)聲，森森之感連刺墨都渾身發(fā)冷，“刺墨和神蠱會給我一張你的臉。今日之后…我，就是…”唐曉話音忽然變作穆陵，“我就是你，齊國的太子…殿下?！?/br>
    ——“我就是你，齊國的太子殿下…”

    穆陵耳邊驚雷轟鳴，眼前烏云壓頂，再也看不見什么。

    寶船上沒有了安神散，刺墨取出銀針示意唐曉躺下，唐曉幽笑著又看了眼絕望得無力反擊的穆陵，仰面躺下。

    刺墨銀針晃眼，劃過唐曉刀刻一樣的臉，刺墨沙聲又起，“蠱蟲食rou時會很疼，沒有安神散，我會用針灸刺xue讓你暫時失去痛感…”

    ——“不用?！碧茣酝崎_刺墨執(zhí)著銀針的手，“再痛，能有半生的顛沛痛？蠱蟲食rou，也是在吞噬我不堪回首的過去，我要這剮rou劇痛提醒自己——今天的選擇，我唐曉，絕不后悔。”

    ——絕不后悔。

    “你一定會后悔。”穆陵艱難發(fā)聲，“唐曉，你一定，一定會后悔?！?/br>
    “不博這一次，我才會后悔一生?！碧茣宰⒁曋x自己越來越近的蠱蟲，他似乎看見了幾天后的自己，意氣風(fēng)發(fā)的走在皇宮大道上，受著所有人對自己的朝拜，終有一日會坐在那張龍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