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么，小孩家玩鬧而已，一個人還有左腳拌右腳的時候呢?！崩钍霞泵γ柩a(bǔ)，又扯著老太太說道院子里有株早梅結(jié)了苞，恰好應(yīng)了暖香回歸，是莫大的喜兆。老太太自然高興，差點就被帶過去。

    但這里卻偏偏有人不會那么容易放過。明娟看看暖香又看看明珠呀了一聲，捂住了嘴咯咯笑出來：“明珠姐真是好心，特特把記載著自己榮耀的衣服舍去了?！?/br>
    齊明珠頓時腮上一紅，她當(dāng)初特意穿著這衣裳到老太太面前逛了一圈，得了老太太“巧手補(bǔ)缺，惜財愛物”的贊揚。但她畢竟不喜，雖說是花貼可畢竟是補(bǔ)丁的用途，那再好看的補(bǔ)丁也是補(bǔ)丁呀，此后再沒穿過。但昨天關(guān)著門偷天換日，又要躲人又緊張，便沒瞧仔細(xì)裹進(jìn)去了。但暖香不知道呀，怎么會這么巧？齊明珠覺得自己真是點兒背！

    老太太已經(jīng)察覺了首尾，臉上變得不大好看。暖香接著李氏的話茬子笑道：“看來是梅花開得實在太早了，未免惹得樹下面的□□不開心，還不到她放光的時候呢，就平白搶了人家的風(fēng)頭?！崩钍项D時僵硬了笑臉。

    明娟嗤的笑了。這個堂小姐倒有一幅好口舌。她的生母紅姨娘極受伯爺寵愛，她又有哥哥，說起話來可比明月明玉有底氣多了。

    李氏恨了暖香一眼，暖香卻不畏懼，平靜的抬了抬胳膊：“我一大早從廊子過，恰好看到漿洗婆子領(lǐng)著衣服過去，她瞅了我一眼，說，這堂姑娘怎么穿了明珠小姐的衣裳？我原本以為是那婆子眼花沒瞧清楚，不料卻是真的。”

    李氏眼看攪不過去，當(dāng)機(jī)立斷，啪的一巴掌，扇到了明珠肩背上，打的自己閨女一個踉蹌從椅子上撲下來。

    第24章 家庭

    “娘！”齊明珠大驚，剛喊出來，就被李氏拖著，按著脖子，跪到了老太太跟前：“娘平日里怎么訓(xùn)教你的？你就這么眼皮子淺？你不吭聲把我送暖jiejie的衣服換成了自己的舊的是不是？”

    才問完也不等人開口，自己也緊跟著跪下：“娘，兒媳婦昨晚打發(fā)肅王爺華誕的表禮，一個不妨被自己閨女給坑了，這丫頭片子不爭氣，看到了好看的衣服首飾心癢癢，竟然自己去動手腳。我定然好好教訓(xùn)她！讓她知道什么叫財物是輕情分是重?！?/br>
    暖香微微挑眉：這李氏也挺豁的出去。這一下子屋子里四個女兒也都跟著跪下了，原本不樂的老太太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擺擺手道：“大家都起來吧，小孩家不懂事也是有的，多教教就行了?！?/br>
    暖香也來打圓場：“嬸子說得對，一個人還有左腳拌右腳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家子。明珠meimei還小，定然是覺得嬸子多疼了我，不開心呢?！?/br>
    李氏僵硬的微笑，看著暖香從容友好的態(tài)度，只覺得無比刺眼：“叫侄女受委屈了，我定然會好好教訓(xùn)她的?！?/br>
    然而齊明珠也不服氣，梗著脖子道：“明明受委屈的是我，堂姐也好表妹也罷，府里這么些女孩子，明月，明玉，明娟，大家都是做了新衣裳的，怎么偏偏拿我的？老太太也說了要惜物，那我穿的，堂姐就穿不得？”

    李氏更是羞憤，恨不得堵了閨女的嘴叫她別說話。這一嗓子吼出來，不是點明了她昨個兒在撒謊，根本沒把老太太的話放心上。不早給侄女預(yù)備衣裳，事到臨頭才抓瞎？更可恨偏偏落在了明娟眼里，她要是再跟伯爺一講？

    老太太聲色不動，內(nèi)心卻是情緒翻涌：可憐暖香，叔叔嬸嬸，到底隔了一層啊。自古孤兒多命苦。老人家看著暖香的眼神愈發(fā)心疼起來。

    暖香笑得寬容柔和，親自扶李氏起來：“嬸子事忙，一個人cao持這么大個伯府已經(jīng)很有本事，衣裳不過瑣事，被纏忘了也是自然的，侄女原本就是添麻煩來的?！?/br>
    “還是侄女明道理?！崩钍暇椭愕氖制饋恚宄目吹剿旖堑睦湫脱壑械陌祷?，不由得心里一寒：一個小姑娘怎么會有這樣的眼神？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崩戏蛉擞职雅憷藨牙?，老年人圖的是子孫平安家庭和樂，對懂事的后輩格外喜歡。

    李氏瞧到了又是一陣心堵，又看看暖香乖巧柔弱，不得不疑心方才那眼神只是恍惚中的錯覺。

    “太太事忙，兒孫又多，照顧不到也是有的?！崩咸难酆?，不會把人往歪處想，看看齊明珠嚇的夠嗆，便道：“小孩子不懂道理盡可以說的，別輕易打罵。這樣吧，再往后去，天也寒了，小孩子們還是要多睡睡，大家就不用天天趕著請安了，整五整十來一次就行了。哪日天好了，咱們就一起到園子里轉(zhuǎn)轉(zhuǎn)說說話?！?/br>
    這個主意無疑受人歡迎，四個孫女都跪下道謝。暖香卻依然被她拉在懷里，老太太撫摸著孤女的小手道：“暖香就住我這兒吧，把那茜羅櫥收拾出來，孤身添個人在院子里，太太也多事，各處也不方便。我這里有人有地方，一切都便宜?！?/br>
    這下子李氏更愣住了，以后暖香日日跟著老太太，那鐵定會越來越受寵，哪里還有她發(fā)揮的余地？她剛才找的借口是事多照顧不來，這會兒連理由都尋不出，勉強(qiáng)笑道：“好是好，只怕擾了老太太不得清凈?！?/br>
    老太太笑道：“暖香乖巧，一個人能吵到哪里去？就這么著吧?！?/br>
    李氏只好應(yīng)是。出了慈恩堂，齊明珠蔫吧雞一樣跟在她身邊，對著母親又是愧又是怕，又一錯眼看到齊明娟蹦蹦跳跳的投入紅姨娘的懷抱。那身材豐滿，體格窈窕的婦人有著帶露桃花一張臉，梳墮馬髻，插碧玉小金蓮響鈴簪。那奶過兩個孩子的胸膛在蓮青色折花緞面夾襖下面依舊高高凸起，她彎下腰去摸明娟的小臉，圓潤如蜜桃的臀形在柔滑的暗香色羅裙里顯露出來。

    李氏也看到了，心里一陣火起。老太太也是眼短，會覺得這種大奶丨子大屁股的女人旺家。用姨娘來旺家，那她這個正牌夫人呢？偏偏忠勇伯也好這一口兒，偏愛那豐碩夫人在床上放浪*的滋味。他剛封了爵，被多少眼盯著，寵妾滅妻這種事絕對不會有，但這紅姨娘有些手段，博了些體面。如今還是有子有女真是瞧見一次李氏就要吃一碗飯。

    另一邊，老太太已經(jīng)派了人來幫暖香收拾東西。兩個婆子背著暖香的包裹，身后跟著糖兒抱著描金文具匣子。暖香慢悠悠走在后面，銀緞披風(fēng)如絲墨發(fā)在風(fēng)里輕輕飄揚。她已新?lián)Q了衣服，素白纖纖一支手，從煙柳色魚鱗紋鎖邊的寬大袖子里伸出來，迎風(fēng)一探，掐去了那支被李氏奉為吉兆的早梅，輕輕插到了鬢上。嬌艷如花一張臉望著她，輕輕笑出來，昂著頭，繃出了天鵝樣優(yōu)雅的脖頸，視線輕輕斜過來，那瞬間似乎笑出了森森邪氣，齊明珠不由一個哆嗦。

    “娘，這個暖香怎么有點妖氣？該不會是山村野地沾染了什么吧?！?/br>
    李氏看看暖香，又看看被她插上鬢角的那朵紅梅，抿了抿唇道：“這個妮子不簡單。你可要仔細(xì)些，別再落把柄出去?！?/br>
    齊明珠點點頭，到這會兒她的脊梁還被親娘一巴掌抽的發(fā)疼，不敢不依從了。

    而于此同時，寧遠(yuǎn)侯府也不平靜。慶林為難的看著自己主子：“少爺，我覺得您說了愿意聽老夫人的教誨，承受侯爺?shù)膯栘?zé)，那就得表現(xiàn)出點誠意?！?/br>
    言景行聽了，默默收筆，把玉桿紫毫小心的擱在太白眠松的碧玉筆架上。狀似在認(rèn)真的考慮。

    他自幼立志做個潔身自好的人，潔身自好的范圍不僅包裹不沾染紈绔習(xí)氣還包括遺世獨立，所以張氏這么一鬧，言景行自感給老爹添了些麻煩，便象征性解釋一番：“父親，文繡的嫁妝也得一萬兩，舍出銀子又找回個meimei，其實沒白花?！辈粌H如此，其實作為獎勵，帝王后來又御賜寧遠(yuǎn)侯白銀三千，還有九環(huán)金帶，璽書，玉果金珠等物。拋開榮譽不提，價值也有兩三千。更重要的恰有了貪墨賑災(zāi)款之罪臣的對比，這帝王心里的好感度簡直刷到飛去。

    言如海很多時候都想做一個高大正派氣相莊嚴(yán)的父親。皺眉道：“只要不亂了三綱逆了五常，對得起道義國恩，那就放手做去。男人辦事若為內(nèi)宅婦人所約束，束手束腳前瞻后顧，那成何體統(tǒng)？你祖母是氣你如此作為與家人生分，難道你不明白？”

    言景行慢慢點頭，臉色有點僵硬。是生分。生分到他不愿意在家里呆著。

    “你覺得我該怎么表現(xiàn)出知錯的誠意？”言景行思索

    “要不您考慮一下削減自己的開支？把錢補(bǔ)到公中，老夫人喜歡，太太也沒地兒說嘴?！睉c林誠懇建議。

    “怎么可能？”言景行負(fù)手：“我的東西都是必須的。”

    慶林為難的提醒道：“少爺請恕我直言，您馬場里還養(yǎng)了三匹寶馬，大宛種，從馬駒養(yǎng)到現(xiàn)在，但您一次都沒騎過?！?/br>
    “我馬上就會騎的?！毖跃靶兄匦掳褧緭炱饋恚骸昂芸炀腿ヲT。”

    “您的酒窖里還藏了十壇女兒紅，十壇狀元紅，十壇竹葉青，十壇老白汾，都是一二十年的陳釀。庫房里鬼臉青的茶葉罐擺的滿坑滿谷，極品碧落春，貢品銀針，雨前龍井，但您從來都不喝?！?/br>
    “誰說一定要喝的？我就要擺著看不行？”

    “您每年給文星書院交納大量的束脩和捐助，但說實話，您實在沒上過幾天課?！?/br>
    “莫妄言，我可是深受老師器重，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

    “您那艘千里迢迢從太湖買回來的眉家木蘭花舫從來都沒使過，雖然我以前覺得將來有一天您會跟夫人一起坐花船，一個低唱一個吹簫，但短時間內(nèi)明顯沒戲。所以您要不考慮一下嘶嗚”

    慶林捂著耳朵閉了嘴。言景行收回手指，眼里泛出一點冷笑。錢的厲害？我早就知道了?，F(xiàn)在我又知道了權(quán)的厲害?！鞍涯蔷聘魃粢粔o侯爺送去吧?！毖跃靶械溃骸绊槺憧纯次业某幣_在不在老爺那里?！?/br>
    拿鑰匙開庫房的慶林，一怔，笑嘻嘻的捧來酒塞進(jìn)言景行手里：“我覺得您得親自去才能體現(xiàn)誠意?！闭f白了這事就是老爺兜著的，否則老夫人鐵了心要追問起萬兩銀的來歷，那還真成問題，雖然鎮(zhèn)國公府一定會幫忙掩護(hù)，但到底不好看。

    言景行有點猶豫。父親并非簡單的動用了外書房的東西，他根本就是徹底清查了一遍又盡力恢復(fù)原樣，到底為什么這樣做呢？其實你想找什么可以告訴我，我有的話一定會給你的。言景行不怎么樂觀的想到父親其實并不信任自己。

    他抱著酒壇來到東面溶月院，寧遠(yuǎn)侯在家靜養(yǎng)常居于此。取“梨花院落溶溶月”之意，因為那個院子里栽得都是梨樹，春天開放雪白一片映著晴空分外漂亮。現(xiàn)在是深秋，葉片黃落，另外植上了秋海棠，紅花一片增色不少。還未走近便聽到呼喝之聲，談話之聲，言景行微微一頓，在梨樹后頭停住腳步。他看到言侯爺正在考校次子功夫。

    張氏也在。她準(zhǔn)備了茶水和手巾，含笑看著父子兩人。因為她自己沒有兒子，便把言仁行記到了名下，宣稱當(dāng)做自己親生的教養(yǎng)。言侯爺自然是樂意的，雖然是庶的，但卻是自己骨血，不會讓他受欺凌。為此也深感張氏賢惠。要是許氏會怎么對待庶子呢？言如海習(xí)慣性的把兩任老婆放在一起比較，但剛想到這兒他就立即打?。河性S氏在，他根本不可能會有庶子。

    言仁行雖然年紀(jì)尚小，但體格強(qiáng)健，濃眉大眼，面孔已可以瞧到方正的影子。他袖子一直挽到肩膀上面，下著藍(lán)綢短褲，露出汗水打光的麥黃色的肌rou。小臉上一本正經(jīng)十分嚴(yán)肅，言侯爺正在指點他打拳，一招一式，到位破風(fēng)。雖然板著臉，但言景行能看出他眼中的欣賞和驕傲。

    男人總是對長得很像自己的孩子格外有好感些。那個院子里有nongnong的一個家庭的歡樂，父親也很享受。

    言景行抱著酒離開了。

    第25章 庭爭

    災(zāi)后太平，賑濟(jì)初成，秋斂已迄，蓄養(yǎng)收精。金之日，大吉，宜游獵。

    武德帝幸上苑，帶了皇子王孫，文武大臣，秋狩開啟，六飛徐驅(qū)?；实鄞呵锒κ?，金甲金盔，數(shù)千健兒隨行。當(dāng)今圣人子嗣不算繁茂，但卻有幾個格外出眾，德妃娘娘所生，嚴(yán)謹(jǐn)持重的三皇子，昭儀所出，聲望頗佳具有才干的四皇子，另外還有相當(dāng)受寵但挺招人煩還似乎沒干啥出息事的六皇子。

    打獵這種事，小六很喜歡，奔馳在寬廣的原野，彎弓射大雕，想想都讓人激情飛揚，心曠神怡。言景行騎馬追上來。這小孩玩瘋了把持不住，擔(dān)心會有危險。畢竟陛下的二皇子就是墮馬而亡。

    烏黑龍駒，顏如潑墨，言景行穿雪白織錦流云箭袖，銀絳明珠發(fā)帶垂到腰際。墨色攢花如意勾腰帶緊緊扎住了腰身，驅(qū)馬過來，仿佛自帶流風(fēng)落花，驚艷了一路的眼睛。小六晃晃手道：“這么穿不大好吧？看我，秋香色，方便躲起來?！?/br>
    “別為自己驚擾獵物找借口?！?/br>
    “嘖?！毙×抖渡砩系尿郏S不黃綠不綠的蟈蟈色：“等著瞧，這叫偽裝。我鐵定要拔頭籌！”

    言景行不說話，只與他并駕，心里默默感嘆自己的保姆命。偏生小六還不知足，硬要湊過來說話，撥轉(zhuǎn)馬頭，靠的死近，“小郎，殿下我今天捉只鹿送給你。陛下說了，要關(guān)愛臣工，嘎嘎嘎?！?/br>
    言景行毫不猶豫的出手。哇小六一聲慘叫，單手捂住耳朵，驅(qū)馬逃走。

    不能怪楊小六吃了豹子膽連表哥都捉弄，實在是言景行如今徹底成了臣子，楊小六卻占著君的身份，想到總是壓他一頭的言景行終于開始履職，供奉上司，這就讓他小六高樂的找不到北。

    話說，言景行此人有很強(qiáng)的執(zhí)行力，他想著要當(dāng)官，就立即行動了。那天宮廷宴會，帝王帶著畫師樂師清客游園觀花，犒勞臣工。談笑風(fēng)生，君臣和樂，正是歡快融洽的時候，卻偏偏有那“忠君體國”之人來破壞情調(diào)。晚上帝王設(shè)宴，留大家吃飯，眼見得皇帝賜酒慰長，卻有一個御史抖擻著花白胡子站出來，灑酒于地，悲憫懇誠：“陛下，災(zāi)難已起，民不聊生，地動天荒，饑民失所。天下物產(chǎn)有數(shù)，此有余，則彼不足。人之道，損不足奉有余。天之道，損有余奉不足。臣愿獻(xiàn)一餐之飯，活五口之家?！?/br>
    頓時，笑顏收，歡聲落，大廳內(nèi)氣氛落入谷底。

    雖然因為地震，削減了宮廷開支，但帝王之家畢竟是帝王之家。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最多把金杯金碗金筷子換掉，把八十八道饌肴減到六十六道。但一品鍋，雙鯉魚，九寶全，該有的還是有，玉材銀器依舊華貴，珠光綺羅依舊靡麗。一餐之飯，五口之家？老人家會說話，做的一手好對比，大廳中人盡皆倒了胃口。拐著罵皇帝不懂民間疾苦，自己玉粒金莼噎滿喉，庶民墨面含草苦成狗。只怕他再說下去，就會有：“玉盤之紅rou，歧路之尸首”。

    皇帝內(nèi)心很窩火，老人家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地動后一賑剛完成，我不犒勞犒勞臣工以后誰還給我出力？但這樣忠心耿耿，直言逆耳的老臣不能罵，再顏面盡失都得忍著，不然自己就是獨夫商紂。

    庭階寂寂，靜可落針，大家拼命的縮小存在感，生怕被盯上。就在這時，角落忽然傳來一聲輕笑，極清雅，如山澗冰泉，卻極突兀，如裂碎銀瓶。大家都看怪物一樣看過去，卻不料在見到正主的一剎那，不由微微瞠目，繼而面面相覷。為那驚艷的皮相，也為那神態(tài)中的不羈。

    眾人目光齊刷刷掃過來，好似要把人刮去一層，言景行卻似茫然未覺，依舊從容，他掃了老先生一眼，又看看高臺上當(dāng)皇帝的姨丈，笑道：“常袞辭饌，何如解印？不思富民，節(jié)用活人？”

    如果方才眾人還是驚訝又同情，那這會兒他話一出口，就變成了驚駭又發(fā)懵。黃口小兒出言無狀，這過錯已經(jīng)不是靠臉可以蒙混過去的了。言如海咕咚咽了口吐沫，在這一瞬間無比思念亡妻：又刻薄又任性，沒娘的孩子不好管啊。

    大家都是聰明人，曉得這琳瑯美玉般的少年不動聲色罵了老御史。

    常袞乃是古唐丞相，罪相。他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辭膳。當(dāng)時古唐皇帝為了表示對臣子的關(guān)懷，中午都供給丞相一餐飯，也方便大家加班。叫做堂饌。常袞為了表示清廉不要這頓飯，主動請免。然而不僅沒得好報，還遭非議。同志們差事辦的好，莫說一頓飯，便是十頓都吃的。你要是沒能力做出政績，也別辭饌了，直接辭官吧。說到底，無厚恩重賜只靠情懷鼓動臣子做事，想想也不大可能。高臺上的皇帝摸著胡須，暗暗點頭。

    言景行就刻薄在這兒，說那老御史，你就跟那剛急狹量的罪臣一樣，沒能耐為賑災(zāi)做出實際的努力，卻在一頓飯上計較。錢又不是省出來的。您老人家餓著肚子，災(zāi)區(qū)便會有人保住性命了嗎？不想著如何使百姓富裕，反而去怪富裕的人奢侈，你與其辭了這頓飯，還不如直接辭官。

    大家都驚駭了。連皇帝都禮讓三分的老御史，臉皮漲成了豬肝色，花白胡子氣的亂抖?！俺家簧鸀榫秊閲?，兢兢業(yè)業(yè)，不敢說宵衣旰食，但也勤勤懇懇，雖無大功亦有忠誠。如今竟遭如此奚落，又有何面目立于朝堂？”

    得，事情大條了。老人家受不了，真要辭官回家去了。

    言如海已經(jīng)面有愧色，正要起身領(lǐng)了熊孩子賠罪，卻不料在一票或驚訝或驚怒的目光下，言景行不緊不慢斟酒自飲，握著粉彩琺瑯酒杯的手指比酒杯還漂亮，“昔者，陶朱佐明主以有霸業(yè)，逝于五湖，成億萬之富。伯夷叔齊采薇而生，餓死首陽。若一朝天降災(zāi)厄，孰能救黎民乎？范公之銅臭？首陽之白骨？是以智者隱功而庸者露苦?！?/br>
    肯定是錢?。【葹?zāi)還不是靠錢？這道理很淺顯，大家都明白。伯夷叔齊出名的忠誠，作為商民不食周粟，情愿餓死。范蠡輔佐勾踐成就霸業(yè)，后來棄政從商富甲天下。誰對君主的作用大？一目了然。有能力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沒能力的人只會夸耀沒收到實際成效的勞動直接諷刺剛才老人家說的“勤勤懇懇”“無大功”。

    眾人捂臉不忍直視，心里默默為老御史送上一萬個同情，一定是出門沒看黃歷，所以撞上這么個毒舌精。

    言景行語出驚人，失禮失度，竟然沒人批評阻止？沒有，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父親高居列侯位高權(quán)重。還因為言景行是在場中為數(shù)不多親臨災(zāi)區(qū)的在為數(shù)更少的一線人員中，他是唯一一個捐款上萬的，而且是切實送到災(zāi)民手里的。與實實在在的成效相比，只會玩舌頭讓大家省著用少花錢的人簡直弱爆了。連皇帝都親自召見了他詢問災(zāi)區(qū)情況，他還借機(jī)反應(yīng)了賑災(zāi)款被貪墨事項。如今他的說辭可比紙上談兵的更得圣人心。

    眾人既震驚他的作為，又嘆服他的勇氣，末了都暗暗揣測這是不是言如海提前安排好的。人們既不相信半大孩子有膽量在圣人面前肆言無忌，更不相信一個少年郎能拿出這么多銀子。其實對眾人的揣測，言如海很無奈，他掃了眼條案便知道言景行應(yīng)該是看中了那條糖醋魚，老御史不讓吃飯，他不高興了眼瞧到這家伙果然頂了眾人眼光，烏木銀筷一轉(zhuǎn)去挑魚腹rou，言如海眼角一抽，“啪”的打掉他的手。

    言景行甚至還嘆了口氣，擺出聽爹爹話的乖孩子模樣，規(guī)規(guī)矩矩坐了?；实埤堩缇妫吹米屑?xì)，不由得想笑。

    其實方才，不僅眾人切切議論，連皇帝都驚住了，然帝王畢竟久經(jīng)陣仗，還是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當(dāng)即哈哈兩聲，讓氣氛輕松下來，對那老御史道：“老卿家忠心耿耿，朕自知之，小兒輕狂，卿焉能解印去職，計較至此？”

    按照常理，皇帝接下來都會夸贊幾句“居廟堂而憂民，見豐饒而思苦寒?！彪S后便是嘉納諫臣。但今天就是沒有了。不得不說帝王其實挺高興，救災(zāi)工作初步完成，大家一起吃個飯，開開心心的，真不覺得有啥問題。

    老御史憋著一肚子氣回歸座位?；实鄱颊f了孩子小你別計較，那你還能怎么樣？事情并沒有那么容易結(jié)束，武德帝招招手讓言景行過來：“景兒今年多大了？”

    “十五，哦不，十六?！?/br>
    “你那皇后姨母甚是想念你，有多日不進(jìn)宮了吧？我記得你在文星書院讀書？那不是司馬先生？”

    仕林名宿，文壇宿儒，司馬非攻，一張端正的四方臉，戴了方山子冠，坐如盤鐘，神情高逸。聽出來帝王言外之意，言景行便過去行禮，單膝下跪，酒杯舉平雙眉，極為恭敬的敬師禮節(jié)。然則司馬非攻神情冷淡，掃了眼這個毓秀卻尖銳的少年，視線又放空，袖手不接酒杯，慢慢的道：“公庭之上，焉有私禮？”

    眾人又緊繃一口氣，方才他們還覺得這個少年直言沖撞老御史過于刁鉆刻薄，但眼見他現(xiàn)在被老師傅為難，卻又多絲不忍這大約就是美麗皮囊的好處，美玉一塊，都不忍心瞧著碎掉。

    言如海的下巴不由繃緊了，畢竟自己孩子，只允許自己關(guān)起門來訓(xùn)，被人大庭廣眾給難堪就是另一回事了。老侯爺已經(jīng)做好扯人回來的準(zhǔn)備。

    第26章 游獵

    萬籟俱寂中，言景行輕輕笑道：“雨我公田，惠及我私？”

    眾人先是一怔，緊接著贊嘆稱賞，這少年不唯顏如美玉，心智也是如此穎悟機(jī)變

    言景行所答之句出自《詩經(jīng)》，天降甘霖于公田，也會惠及私田的呀?；夤ヅc私禮的矛盾，不僅客氣婉轉(zhuǎn)，還敬慕有加。暗含的一層意思，讀書人都聽得出來。老師傅桃李滿天下，不知道培養(yǎng)了大周多少文官，被喻為甘霖，這贊譽不僅貼切而且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