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干什么？”

    “聽楚皇任命的主帥曹敬賢的意思，好像是想放棄鳳沼關(guān)，讓西秦軍入境，在這之后結(jié)合錦翎關(guān)的兵勢，在河洛西部形成夾擊之勢，一舉擊潰西秦軍?！?/br>
    “他瘋了嗎？！我可沒聽說過他之前有疏散百姓的詔令下達！”

    探馬默然，顯然殷焱是聽信了麾下的建議，要犧牲這兩個地區(qū)的平民，而他們作為西秦人，當(dāng)然知道衛(wèi)皇指揮軍隊擴張的慣例——欲征其國，先滅其膽……他會先屠了第一個打下來的城池。

    之前還沒什么體會，現(xiàn)在衛(wèi)將離才明白殷焱的確是不擅治國，要知道鳳沼關(guān)和西河洛加起來至少有六十萬平民，以衛(wèi)燎一貫放任軍隊燒殺搶掠以勞軍的作風(fēng)，到時候簡直是人間地獄。

    衛(wèi)將離冷靜了片刻，道：“不能等了，現(xiàn)在諸子臺還沒動靜？”

    “葉斐公老jian巨猾，不見西秦那邊有動靜是不會現(xiàn)身的……不過，我們倒是查到了密宗的動靜，線人說是剛剛見到密宗寶音王曾現(xiàn)身，前往關(guān)外北山上有一座造業(yè)寺，還沒來得及跟上?！?/br>
    “寶音王自己？”

    “不，身邊跟著數(shù)個烏衣僧?！?/br>
    衛(wèi)將離倏然站起，道：“帶路，來的豈止是寶音王，來的多半是摩延提本尊……”

    “但您不是要去監(jiān)視衛(wèi)皇和葉斐公的會面嗎？”

    “不，運氣好的話，那造業(yè)寺里，衛(wèi)皇也會在的。”

    言罷，衛(wèi)將離最后看了一眼烽煙四起的城墻方向，從欄桿上翻過去，吹了聲馬哨，直接自二樓跳到小步跑來的月神馬背上，一扯馬韁，回頭對駐地后面吵嚷的江湖人大聲道——

    “兄弟們都醒醒，到了俠以武犯忌的時候了，跟我撩龍須去！”

    ……

    “鳳岐，把沉玉散給我拿兩枚?！?/br>
    “伯父，您又頭痛了嗎？”

    夕陽已落，暗紫色的天空下，十?dāng)?shù)個佩劍著儒衫的少年騎馬跟在一個中年人身后，個個面色凝重。

    葉鳳岐拿出藥遞給葉斐公，皺眉道：“伯父也看到了，那西秦的虎狼之態(tài)何其可怖，若真放他們進關(guān)，百姓哪里能有活路？現(xiàn)在撤手助朝廷守關(guān)還來得及?！?/br>
    葉斐公服了藥，沉聲道：“你年紀(jì)輕，莫要因衛(wèi)將離一通胡言便自以為是，我儒門力求天下大一統(tǒng)，為的是造福千秋萬代，錯過這個機會，往后又不知道該有多少如今天這般的戰(zhàn)亂！”

    周圍的少年道：“鳳岐，是你短視了，難道你覺得家主的智慧還及不上一個西秦的江湖人？”

    葉鳳岐憋了一口氣發(fā)泄不出來，神色郁郁。

    “好了，此次見西秦之主乃是大事，你們在寺外等待，無我傳召不得擅入。”

    葉鳳岐忙道：“可伯父……萬一西秦人要謀害你該如何是好？”

    “濁世論清不會相互攻伐，何況憑你們的武功，在那些人面前也不過是送死。”

    這么一說，周圍的少年看葉鳳岐的目光都有些嘲笑，葉鳳岐頗有些不服氣……他偷偷練了衛(wèi)將離的功法口訣，如今武學(xué)已有了飛躍的提高，單身法靈巧這一項，已經(jīng)不輸門中長輩了。

    交代完諸般事項后，葉斐公在造業(yè)寺外不遠處下馬，獨身進入寺廟里。

    這處造業(yè)寺一直為死在兩國征戰(zhàn)中的將士誦經(jīng)超度，已有數(shù)十年之久，是苦海僧人常常修行的所在，如今寺內(nèi)外卻都站著面色冷漠的烏衣僧，讓這座寺廟增添了一絲詭異的氣氛。

    葉斐公踏進去的同時就皺起了眉，他功力深厚，自然也嗅到了空氣中新鮮的血腥味。

    “葉公愿來此，想必已經(jīng)心有定論了?！?/br>
    迎出來的是寶音王，他的神色比之那日要精神許多，甚至于讓人感覺到他有些微妙地興奮。

    葉斐公看了一眼院角，隱約能瞧見一只染血的苦海僧人的芒鞋，面色淡淡道：“話不敢說滿，首座既愿意為我儒門向西秦陛下約談，少不得要多磋磨一二。”

    “那就里面請吧?！?/br>
    佛寺內(nèi)里有一株榆樹，上面掛滿了香客為親人招魂祈愿的黃絹，左右各有九座褪色的經(jīng)，上面依次雕刻著佛家的地獄繪圖，在第十八座經(jīng)邊，一個骨瘦嶙峋的老僧盤坐在蒲團上，嘴唇干裂，如坐化佛一般。

    這便是密宗的首座，當(dāng)世佛法至深者摩延提，論起輩分，猶在苦海三佛子之上。

    “首座久違了，上次濁世論清匆匆一晤，有夫昂子和佛子溫儀在場，我這晚輩少了許多問候，還請首座見諒。”

    摩延提并沒有張嘴，卻發(fā)出了聲音，那聲音有些模糊縹緲，倒是讓葉斐公聽得清。

    “不必多禮，寶音，去院后請陛下來?！?/br>
    待寶音王離去，葉斐公道：“在下便開門見山了，首座所言，待天下一統(tǒng)之后，儒與佛，共分天下，可是當(dāng)真？”

    摩延提一雙渾濁的眼睛睜開，道：“葉公有內(nèi)外百家之爭，密宗亦有禪密正統(tǒng)之斗，因緣所至，各取所需，本座不打誑語?！?/br>
    “只是在下還有一事不明，密宗已為西秦國教，為何在條件中還要將佛家經(jīng)典納入科舉內(nèi)？”

    “佛家經(jīng)典，清凈己心，如若今后之天下，官員有你儒教治世之能，又能遵守我佛家清規(guī)，克制孽欲，不正是升平之世所愿嗎？”

    葉斐公隱約感覺到，密宗所提出的與其說是合作，不如說是一種變相兼并。

    佛家的思想在他儒教看來最具有蠱惑力的是其棄世之想，以來生為依托，弱化死亡的威脅，鼓勵世人放棄逃避塵世間的一切困難，往生極樂。眼下摩延提說得雖美，但以儒家學(xué)以致用的思想核心看來，如果非要將密宗經(jīng)典納入科舉里，到時就不止是儒門失勢那么簡單了，說不準(zhǔn)就要被滅。

    葉斐公沒有一口回絕，以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之態(tài)道：“首座的愿想超然塵世，非我等凡俗之身所能輕解。在下短視，更想知道待西秦破關(guān)而入后，首座要如何對付苦海等勢力？別的不說，佛子溫儀的智，佛子溫衍的武，可都足以為東楚鎮(zhèn)國表率。”

    “又能如何？”

    這聲音自后面?zhèn)鱽?，葉斐公一抬頭便看見了來者。

    那是一位約六旬的老者，精神矍鑠，刀眉麒麟目，眉宇間的張狂之色與那日的衛(wèi)將離極其相似。

    “不過異教妖僧罷了，待朕百萬大軍壓界，只管告訴苦海諸佛——順我者昌，逆我者死無葬身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師兄最喜歡芍藥身上哪個部分？

    ☆、第97章 97

    葉鳳岐心里十分煩悶，他自由所讀的圣賢經(jīng)典告訴他他必須遵從仁義的原則，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可如今葉斐公的固執(zhí)讓他十分難受，如果讓西秦方面爭取到葉斐公的支持，朝中所有儒家出身的臣子就都有了叛朝的底氣，東楚徹底瓦解不過須臾之間。

    該怎么勸呢……

    正愁著如何開口時，葉鳳岐忽然身形一震，躲過身后揮來的一條鞭影，一轉(zhuǎn)頭，見剛剛還在聊天的同門們一個接一個地被一些黑影按倒在地上。

    那些人身形極其鬼魅，不用細看就知道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葉鳳岐連忙抽劍一擋，轉(zhuǎn)身騰挪躲開第二道鞭影。

    一擊不成，那襲擊葉鳳岐的高手收鞭笑道：“年紀(jì)輕輕，身手倒是不差，叫什么名字？”

    “你們是誰？！”

    那些人約有十來個，西秦口音，連件夜行衣都沒穿，大大咧咧地站在月光底下，與他們沖上來就把葉鳳岐的同門都套進麻袋的行為想比，話語間倒不像是有什么惡意一樣。

    “老袁，別嚇這娃娃，盟主說了，諸子臺離有個小孩兒是她半個小友，想來就是這個了?！?/br>
    “難怪呢，瞧這身法倒有幾分盟主的影子?！?/br>
    盟主……衛(wèi)將離？

    葉鳳岐一愣，道：“清濁盟的俠士為何要襲擊我諸子臺之人？”

    清濁盟的人見這少年好說話，也都收了武器，道：“放心，我們不是為了針對諸子臺，只是來找密宗麻煩的，先擒下你們是為了以防你們有個什么動靜驚走了密宗中人。哎，小子，你家儒門一向是百家正統(tǒng)，怎么跟佛家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勾搭上了？”

    見清濁盟之人話語間頗有幾分豪爽，葉鳳岐戒心稍減，道：“諸位俠士誤會了，我葉家宗主只是想通過密宗和西秦陛下一晤，至于合作與否，還未定論?！?/br>
    清濁盟之人聽到衛(wèi)皇也在，都低低驚呼了一聲：“衛(wèi)皇還真的親身來了？那盟主見了不得瘋？咱們到底還是西秦人，這個兩國交兵的關(guān)口上，咱們是不是好歹要攔一攔？”

    “我可不敢招，盟主瘋起來那是連自己都咬，我家里還有大著肚子的媳婦呢，才不想回去缺胳膊斷腿兒的?！?/br>
    見他們面面相覷，葉鳳岐不禁問道：“那各位來此是為了和密宗的私仇還是——”

    “兼而有之，不過按盟主的作風(fēng)，多半又是按解決私仇的法子去整肅公義了?！?/br>
    “這……”

    清濁盟的俠士們將套好的諸子臺之人扔上馬背，道：“不過你放心，盟主雖然看著不靠譜，但斗起心眼來不比那些個老狐貍差。至少衛(wèi)皇來此，一切都還如她所料，你與其在這兒糾結(jié)，還不如先回去用你儒門的身份通知守軍加固防御。”

    “為什么？”

    “因為按盟主的推測，今夜衛(wèi)皇以自身為餌，引走東楚的注意的同時，還會讓大軍夜襲關(guān)隘。鳳沼關(guān)的細作不少，東楚人，是任人魚rou還是奮起反抗，好自為之吧?！?/br>
    ……

    “如何？葉公可考慮清楚了？朕還能賜你東海封地，食五萬戶，大興孔圣文廟，令你諸子臺繼往圣之后再為千年師表?！?/br>
    葉斐公不由看了一眼密宗首座，衛(wèi)皇當(dāng)著密宗的面就敢說要大興儒教，摩延提卻沒有半分異色。所謂儒佛之間，一為入世求存，一為出世辟塵，天下大定之時，二者必有一傷，若他目光短淺些，說不定便為衛(wèi)皇的籌碼動心了。

    只是百里封地、萬戶食邑又如何？若他命東楚朝中儒門勢力奮起反抗，衛(wèi)皇想要太荒山以西，想付出的代價就不止這些了。

    摩延提又開口了：“吾皇陛下已釋出了足夠的誠意，葉公何以猶疑？”

    葉斐公的養(yǎng)氣功夫極好，尋常人絕看不出他的心思輾轉(zhuǎn)，摩延提卻是一眼看出來了，葉斐公不得不道：“衛(wèi)皇陛下給的條件自是極佳，只不過在下仍糾結(jié)一件小事?！?/br>
    “何事？”

    “佛子溫儀將當(dāng)日濁世論清之事透給了衛(wèi)盟主——也就是您那位皇女，致使她日前已向我問責(zé)討仇，未知衛(wèi)皇陛下對此有何處置之方？”

    葉斐公也不大想這時就與衛(wèi)皇和密宗同時起沖突，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拿衛(wèi)將離當(dāng)借口才能最有效地引走他們的逼問。

    果不其然，衛(wèi)皇陡然沉默，一側(cè)的摩延提梵唄一聲，道：“陛下已痛下決定，又何必忌憚？”

    “朕不是忌憚……只她一人，不過江湖草莽，不足為懼，至多與白雪川的爭斗會添些麻煩，這些密宗自會一一解決。朕不召她回來，只不過想著動了她，難免要觸及夫昂子，是以并不理會她之作為。”

    倒還真如傳說中一般冷血。

    葉斐公又道：“陛下以軍武立國，當(dāng)知為和親一事，令武人廢武，便是血親也難消怨恨，尤其是我諸子臺屆時與密宗一道同立于江湖，可不想就此與清濁盟正面沖突?！?/br>
    衛(wèi)皇再度沉默，摩延提動了動手指，道：“寶音，你當(dāng)時主理此事，眼下葉公有此煩惱，你有何建議？”

    寶音王雙手合十，似乎對此早有腹稿，道：“眼下葉公所憂者，陛下也不可輕忽。公主雖已與東楚基本決裂，但不可否認(rèn)她有陛下為王的血脈，尤其是厄蘭朵乞顏大汗如今站在她那邊，如若陛下進軍西秦后，公主在北方盡起匈奴之師南下復(fù)仇，陛下的霸業(yè)，大有可能就會因此受阻了?！?/br>
    衛(wèi)皇眼底的那一絲內(nèi)疚因?qū)氁敉跻幌捤查g轉(zhuǎn)為厲色：“她敢！”

    密宗將衛(wèi)皇的心思拿得死死的——在他心中，西秦的千秋霸業(yè)毫無爭議地占據(jù)著主位，其余任何影響霸業(yè)的因素，哪怕是親生子女，都會讓他毫不猶豫地斬除。

    寶音王垂眸道：“其實要解決此事也簡單，她與白雪川兩虎相斗必有一傷。何況白雪川如今無明滅相已生，離失心成狂已不遠矣，待她與白雪川兩敗俱傷，再廢她一次武脈，這一次就……聽說東匈奴的鐵驪可汗對公主十分有興趣?！?/br>
    “鐵驪？”

    “然也，東楚朝中對鐵驪可汗的請援十分冷淡，西秦可以此為契機，將公主下嫁鐵驪可汗，扶持兀骨部，索性借兵鋒將乞顏部一并吞并……不正是也解脫了陛下多年對乞顏部的憂思嗎？”

    因當(dāng)年對衛(wèi)將離放逐一事，西秦皇后已有十?dāng)?shù)年未曾對衛(wèi)皇有半分笑顏，在外交諸事上，若非中間還有一個衛(wèi)霜明，恐怕與匈奴早就不知爆發(fā)了多少戰(zhàn)事。

    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半晌，衛(wèi)皇沉聲道：“那就依你所言，現(xiàn)在就起草密詔，發(fā)往厄蘭朵?！?/br>
    “是。”

    寶音王終于露出半分笑意，正待去取空詔時，摩延提忽然隔空一掌將其推開，隨后只聽頂上一聲裂開聲響，一尊丈許高的石佛像直接從房頂上砸穿瓦片，落在佛堂里，若非寶音王躲得快，當(dāng)場就被砸成了rou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