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真正的海公公必定還躲在他那固若金湯的馬車里,身邊圍著數十個武林高手,那些人有的是死牢里最窮兇極惡的罪犯,有的是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惡徒,如今卻成了他最忠實的侍衛(wèi)。 常缺站起來,快速地看了替身一眼,替身易過容,簡直與海紅雁本人一模一樣。 他行禮說:“請干爹放心,孩兒這就領人去追刺客。” 假海紅雁慢條斯理地說:“去吧?!?/br> 常缺點了點頭,騎上快馬飛馳而去。 李檀弓和阿九錯過了一天內唯一的渡船。擺渡人的妻子看他們可憐,收留他們在茅屋里過夜。擺渡人的女兒還不滿10歲,低著頭端來野菜湯,然后害羞地躲到母親身后去了。 李檀弓心存感激地沖她們笑了笑,埋頭喝湯。 阿九呼嚕呼嚕地把碗喝個底朝天,舔舔小嘴,說:“還要?!?/br> 那婦人給他又添了一碗,溫柔地問:“你娘呢?” “在逍遙山!”阿九說。 李檀弓連忙捂住他的嘴,湊到婦人耳邊說:“他娘死了,我一直沒告訴他?!?/br> 婦人憐憫地望著阿九,說:“這里還有幾個野菜團子,吃完了好好睡吧,等到明早我當家的回來,便有船了?!?/br> 雨漸漸小了阿九趴在李檀弓的身邊睡得正香,李檀弓卻睡不著,他一直支著耳朵在聽,并且總覺得自己聽到了馬蹄聲。 一滴冷雨滲過屋頂的茅草落在他的臉頰上,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抱起阿九,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擺渡人的家。 他點亮油紙燈籠,在河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凄風苦雨,霧氣彌漫的大河兩岸只有這一點微光。阿九含混地說冷,李檀弓把他抱緊了些。 阿九問:“去哪里?” “不知道?!崩钐垂f,“總之離剛才的大嬸和小jiejie遠些,免得連累了她們?!?/br> “什么叫作‘連累’?” 李檀弓突然吹熄了燈籠,他似乎聽到了馬蹄聲,很快又證實那是幻聽。 接著他又聽到,然后又是幻聽,再聽到,還是幻聽…… 他就這么吹燈籠、點燈籠、吹燈籠、點燈籠地折騰了半宿,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覺沒睡好,路也沒趕成。 大概到黎明時分,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他聽到真真切切的馬蹄聲,還有隱約的人聲順風傳來。 他把孩子護在胸前,從河岸邊的矮樹叢里一竄而出,往不遠處的山林奔去。 風中的聲音越發(fā)清晰了,李檀弓懊惱得要死,覺得不應該輕易放棄藏身之處,結果不多久看到矮樹叢燒起來了,他于是更沒命地跑起來。 到了一處懸崖下,他借著隱約的晨光看見上方十多丈處有個山洞,想也不想就往上爬。他雖然沒什么武功,身體卻很輕靈,什么攀巖、上樹都是從小玩熟了的。 洞里伸手不見五指,李檀弓窸窸窣窣地四下亂摸,想找塊石頭把洞口堵了可惜沒找著。他打亮火石借著火星子去看,發(fā)現這洞口小肚大,藏人固然好,逮人也方便。 他把阿九放在一邊小心翼翼地從洞口探出頭去,往下看,兩山夾一條白水,往上看石壁光滑,唯有一棵小樹苗在頭頂上隨風搖擺。江南的丘陵秀美而不高,此洞他能上來,那些太監(jiān)的爪牙自然也能上來。 他垂頭喪氣地退回去,摸著桃花流水刀,心想這幾天把一輩子的霉都倒盡了。 阿九仰起小臉說:“我餓了?!?/br> 李檀弓說:“別說話,我想靜靜。” “我好餓啊?!卑⒕胖貜偷?。 “老子也餓?!崩钐垂f,“老子還困呢!” 兩人正在說廢話,便聽到鉤爪掛上崖壁的聲音,甚至說話聲都清晰可聞。 有一個說:“懸崖上有個洞!” 另一個說:“快爬,上去看看!” 李檀弓趕忙往外看,匆匆一眼沒看見人,卻看到了馬,足有二十多匹。 “死了死了!”他拉起阿九躍出洞口,想沿著巖壁攀到崖頂,但是這次很不順利一是山風凜冽吹得他倆搖搖欲墜,二是阿九這傻孩子沒抓緊,眼看著要掉下去了。 他顧不上維持平衡,沖著底下大叫一聲:“看毒!” 山崖下的錦衣衛(wèi)們身形一慢,突然又覺得臉上涼絲絲的像是沾染了什么東西,嚇得立即住手。 李檀弓和阿九趁機翻上懸崖,崖頂上林木茂盛,只在邊緣處有一小塊空地,兩人根本不敢耽擱,一頭扎進樹叢,跑了有大半個時辰才敢停下來歇一會兒。 李檀弓背上掛著阿九,一手撐樹,一手提著剛灑空的皮水壺,喘得跟肺癆鬼似的。 天色大亮,霧氣散去,聽不到人聲,耳邊只有樹葉沙沙作響,天地間澄凈安詳。 李檀弓心里一點兒都不安詳,但他也沒有顯出半點猶豫,片刻之后,他再次背起阿九,以刀開路往前走去。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山路,他已經精疲力竭,突然一樣東西打在他的頭上,還挺疼。 他以為是野猴兒亂扔果子,罵了一聲,然后在地上找罪魁禍首。結果沒看見果子,卻看見了一個黃銅小盒子。 他撿起小盒子掂了掂,又罵道:“烏龜王八蛋!這么重的東西也敢用它打大爺的頭?差點兒給我砸出一個血窟窿!” 盒子沒有鎖,只有一個小扣兒,一捏便開,里面裝著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他研究半天才發(fā)現是只哨子,但是吹起來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哨子下面還有張字條,上面寫著:速至老鱉喉。 “老鱉喉是什么東西?"李檀弓問自己。又問阿九:“你知道嗎?” 阿九能知道才有鬼。 李檀弓攤手,把哨子和黃銅小盒收進懷里,繼續(xù)往前,他早就迷失了方向,但一直走還有一線生機,停下便是等死了。 “什么人在跟著我?”他喃喃自語。 管他呢,跟著的人多了,也不差這一個。況且這個還不錯,送他一只哨子玩。 “老鱉喉……老鱉喉……什么叫老鱉喉?”他不住地念叨,突然又有東西砸了他一下。 “龜兒子!”他捂頭怒道,“你還沒完沒了啦?!” 這次是個軟而大的包袱,他打開看,里面首先還是一張字條,寫著:老鱉喉乃白河最窄處此物可防身。 字條下面是一件軟甲,摸上去是絲綢的,但似乎又比尋常絲綢柔韌得多。 “這個能防什么身?”李檀弓一邊嘮叨,一邊給阿九穿上了。 至于老鱉喉,他倒是有幾分數了,腳下這片山林便是在河流岸邊綿延,甚至此時還能聽到隱約的水聲,只要沿河走,必定能碰到所謂的最窄處。 只是往哪邊呢?繼續(xù)往前,還是回頭? 正當他猶豫不定時,一枚小石子落在了他的身前。 “往那邊嗎?”他指著問。 幽謐的叢林中無人回答。 “那就往那邊?!彼鸢⒕磐白呷?。 阿九問:“檀弓哥哥,你在跟誰說話?” 李檀弓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閻王爺。反正早晚要死,聽哪路閻王的都一樣。” 等他和阿九磕磕絆絆地離遠了,那個叫常缺的冷峻青年才從樹后緩步走了出來。他先撿起李檀弓甩下的包袱皮,又細心地把阿九落下的炒黃豆一粒一粒地從草縫中找到,這才嘆了口氣說:“我若真想殺你,怕是你有十七八個頭也不夠?!?/br> 他轉身問道:“司徒亂在哪里?” “我在呢?!睒淞稚钐幱袀€聲音回答道。 “你去吧?!背H闭f。 林中一聲輕微的響動,幾片樹葉緩緩落下。 李檀弓眼前是一條河。 這條河流的拐彎處,左右兩山各有一塊巨石向水中探出數丈,因此河面陡然變窄,所以此地有個俗名叫作“老鱉喉”。 老鱉,就是甲魚,人殺甲魚時,總是拿一根筷子讓它叼著,這物是個死腦筋,一叼到筷子就不肯縮回殼里,脖子伸得老長,這時只要一腳踏緊了甲魚殼,一刀就能把它的腦袋給剁下來。 李檀弓跳上巨石,想了一會兒,從懷里取出那支一寸多長、奇形怪狀的哨子吹起,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難道我想錯了?"李檀弓自問。 他把哨子遞給阿九,“你吹吹”。 阿九當然也沒吹出響兒。 可就在這時候,有個人突然從阿九的腳邊冒出來,躍上了巨石頂,把李檀弓嚇了一跳! 這個人極瘦小,極干枯,五官縮成一團,和六歲的阿九差不多,簡直不是人,像一只猴子。 李檀弓一時驚得說不出話,那人也不開口,而是從身后取出一卷粗繩,“嗖”地就將繩頭拋過了河。 這地方河道雖窄,但少說也有三四丈,想不到這只到普通人腰際的小矮子竟有這么大的力氣。誰知河對面還有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矮子,跳起來接住了繩頭,然后拽緊。 小矮子望著李檀弓。 李檀弓指指自己,又指指繩子問:“你……讓我爬繩過河?” 矮子點頭。 李檀弓問:“那孩子怎么過去?” 矮子不說話。 “你殺了我算了……”李檀弓喃喃道,他解下腰帶,把阿九一圈一圈纏在自己身上。 “我們上去了,你可別松手啊?!彼麑K的矮子說。 矮子不理他,李檀弓朝他拜了兩拜,爬到了繩子上。 河道窄的地方水流就特別湍急,河水打著旋兒拍得巖石隆隆作響,仿佛是地獄鬼嘯,讓人毛骨悚然,李檀弓半天沒敢動彈,但他又不得不動彈,他想:這倆矮子要是拉不住繩子該怎么辦?如果他們是東廠的爪牙,把我和阿九誘騙到大河中間,然后故意一松手怎么辦? 他問阿九:“你會游水嗎?” 阿九是官宦人家的少爺,就算是個傻子,就算不受待見,平常也有一兩個保姆、小廝看著,不會像個鄉(xiāng)野孩子一般被放出去亂玩,加上年紀小,游水、爬樹他都沒學過。 李檀弓說:“得,咱倆今天得死這兒了?!?/br> 他話雖這么說,身體卻吊在繩子上像只小蟲般一寸一寸地蠕動,并且強迫自己不去看身底下滾滾的激流。漸漸地他看到了對面小矮子的臉,原來這拉繩的二位是兄弟他加快速度爬向對岸,落地時衣衫濕透,一半是水霧打的,一半是冷汗浸的。 這個矮子比對岸那個略微高些,他倆的長相幾乎一模一樣,連不理會人的腔調也一樣,他默默地收好繩子,便以極快的速度遁入樹叢。 “這倆人是誰?。俊崩钐垂Щ蟮貑?,“他們讓我過河干嗎呢?” 他自己沒有答案,只能把阿九從身上解下來,牽著他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走走停停又是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晨間,天色大亮,兩個人躲在濕漉漉的樹林里休息,覺得饑渴難耐。尤其是阿九,帶著哭腔連聲喊餓,怎么哄都不行,李檀弓只得答應帶他去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