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他才不信劉采花還有個活著的師父! 他和劉采花兩條光棍,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漂泊江湖,相依為命。師父練功他睡覺,師父作案他望風(fēng),師父賭錢他數(shù)籌碼,師父人人喊打,他跟著逃跑躲藏。師父那樣的人怎么可能拜個老太婆為師? 不過既然人家那么說,他也就順水推舟地認了。 謊話就是謊話,早晚都會露餡。李檀弓回房,抱緊了阿九想。 “我們被困住了,得趕緊離開這條船?!彼麑Π⒕耪f。 阿九吃飽喝足,懵懵懂懂地聽著,聽他說要走,才露出一點疑惑的表情。 第二天,李檀弓在艙內(nèi)枯坐,中午時分聽見外面有人吹簫。簫聲雖遠,但調(diào)子卻急得叫人心慌。他走上甲板,見船上所有的人都在,除了阿九之外,每個人都是如臨大敵的神情。 夏日的驕陽明晃晃地照著船身,可似乎沒有一點溫度,四周靜謐得讓人膽寒,只有那尖厲的簫聲,仿佛直插入天際又沉入湖底,旋轉(zhuǎn)著、躍動著,嘀嚦嚦地響著。 “有不速之客?!彼就絹y對他說。 湖上的天氣瞬息萬變,半個時辰之后大雨將至,烏云幾乎壓在頭頂,刺眼的電光在云朵的間隙穿梭撞擊,雷聲鼓震著人的耳膜,心跳也仿佛隨著那雷聲隆隆地跳動著。起風(fēng)了,浪花拍打著船舷,畫舫在波濤中顛簸,就像風(fēng)中的一片落葉。 漁火婆婆掀開竹簾走了出來,凝神望著遠處。 她老而消瘦,腰桿也不再筆挺,仿佛有重病在身。 遠處有一點兒火光,那點兒火光突然躍出了水,成了一條火線,火線瞬間蔓延至整個湖面,接著船的輪廓露了出來。船上人影憧憧,卻悄無聲息,火與電把那本該陰沉如鐵的天空映得亮如白晝。 大船緩緩地靠近著,簫聲又響了起來,尖銳得像根刺,在幾乎洞穿人的胸口時戛然而止。船頭站著一排人,有一個人站在了最前面。 李檀弓問:“是常缺?” “不是?!彼就絹y說,“只是個打旗的?!?/br> 漁火婆婆沒有說話,青姑拍拍手,故作輕松地笑道:“好了,是禍躲不過,不管是海紅雁還是常缺,總之剝皮抽筋的來了?!?/br> 這艘小船上只有十個人,除了李檀弓他們,其余都是女人,而且是上了年紀的女人。今天如果打起來,最后必定魚死網(wǎng)破。 一名仆婦從腰間抽下長鞭,臨空揮舞兩圈。其余人受了提醒,紛紛回房取武器。青姑在無人注意之際把一樣?xùn)|西塞到李檀弓懷里,后者攤開一看,是另一件火蠶絲甲,比阿九身上的那件成色還更好些。 青姑沖他擠擠眼睛,然后轉(zhuǎn)到船側(cè)舷去了。 李檀弓穿上絲甲,嘆了口氣,心想:青姑,不管你是敵是友,是不是我的師叔,我都承你和婆婆的這份情。 大船已經(jīng)靠得很近,連船頭打旗校尉的樣子都依稀可見。 海紅雁通常是不露面的,但是另外一個人現(xiàn)身了。 那是個很高大的青年,單手扶劍鍔,站得筆直,盡管他把臉隱藏在斗笠的陰影里,可殺氣卻藏不住。李檀弓看到他就想到了狼——獨自從廣袤的山巒森林中穿過,在雪地中翻滾,在滿月時分放聲大號。 常缺? 他指著那個人,用眼神問司徒亂。 司徒亂扶額苦笑道:“是常缺?!?/br> “……” 李檀弓抱起阿九,緩緩地說:“司徒兄,我有幾句話要交代,我的尸體還是不要交給他了,沉在湖底就好。阿九若能被救最好,不能被救就讓他隨我沉湖,免得小孩子遭罪。還有……” “噓!”司徒亂說,“別怕,快把刀借我。” 李檀弓抽出桃花刀給他道:“你要和他打?” 司徒亂撩起長衫把劍纏在腰上,推了李檀弓一把,“你們先躲起來,別讓常缺看到阿九!” 他說完便沖到船頭,一手拿刀一手叉腰,先是仰天大笑,笑完了說:“喲,這不是常大人嗎?我司徒亂是不是香噴噴的?為什么我到哪兒,你就追到哪兒呢?” 常缺不說話,打旗的校尉替他說:“司徒亂你這yin賊,拈花惹草不說,竟還出爾反爾!” 司徒亂說:“對兄弟,對朋友,對姑娘,必須是言而有信,可對那些偷偷在別人飯菜里下毒的豬啊、狗啊,也就沒那么多講究了。你說是不是,常大人?” 常缺居然不惱,邊上有個人卻跳了出來道:“司徒亂!你罵誰?” 眾人定睛一看,是個使鐵扇的大漢。 司徒亂說:“罵的就是你!你看你這人身高八尺,當了東廠的走狗不說,竟然還妖妖嬈嬈地拿把扇子裝俏!” 鐵扇大漢大怒,縱身往小船上跳來,這時漁火婆婆扔出一粒藥丸,丸藥在空中變成白霧,將他籠罩其中。白霧散去,他“砰”的一聲落在船的甲板上,抽搐幾下,竟然斷了氣。 對方船上的驚呼聲頓起,有人罵道:“漁火老賊婆!你竟敢殺害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青姑拔劍在手,喝道:“他想上船,就得死!” “好個上船就得死!”有人暴喝,“你們藐視朝廷和皇上,行兇殺人無惡不作!諸位英雄,我們當不遺余力將逆賊就地誅殺,也好在海大人跟前長長臉面!” 船隊中吼聲如雷,卻沒有人上前,青姑譏誚地大聲說:“哼!有婆婆在,誰也不敢!” 常缺從帽檐下露出了雙眼,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很好聽,“哦?那要是沒有婆婆呢?” “沒有婆婆?”青姑頓了頓,突然一劍從背后刺透了漁火婆婆的胸堂! “沒有婆婆,就敢上船了吧!” 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所有人都驚呆了!李檀弓、司徒亂同時大叫:“青姑你在做什么?!” 青姑拔身而起,她的輕功不在司徒亂之下,更何況還有常缺幫忙。 常缺與司徒亂在空中交手,司徒亂只覺得刀尖傳來一股不可言喻的暗勁,使心肋都震得生痛。常缺一擊之后越過司徒亂,挽住青姑的手臂,雙雙地落在大船上。 司徒亂幾乎掉入水中,李檀弓連忙躍起拉了他一把,他這才能落回甲板。 “青姑你到底在做什么?漁火婆婆是你的師父啊!” 李檀弓的心里簡直一團亂麻,他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 前一秒鐘青姑還給了他火蠶絲甲,可后一秒她就弒師投敵,站到了常缺身邊! 漁火婆婆前一秒鐘還是鶴發(fā)童顏,仿佛只有三十歲,可后一秒竟然像生了一場大病,連背都駝了! 李檀弓瞪著司徒亂,心想他下一秒會做什么呢?不會要殺我吧?! 阿九!阿九呢? 李檀弓飛快地向船艙跑去。 船頭刀光劍影,海紅雁的大船上有些人爭相跳來,與司徒亂和仆婦們斗成一團,不斷有人落水,不斷有人受傷。 李檀弓經(jīng)過漁火婆婆,見老人氣若游絲地在血泊中喘息,他十分不忍心,將她抱了起來。 老人也輕輕回抱了他一下,只說“別怕……”隨后便斷了氣。 李檀弓心里有根弦仿佛被撥動了一下,他定定地望著前方,這時候阿九奔過來,撲進他的懷里。 他的胸口被撞得好痛,卻什么也顧不上,他抱緊阿九飛奔到尚未開戰(zhàn)的船尾,咬牙道:“你別怕!如果能活下來,我送你上逍遙山;如果不能活,我親手送你回父母身邊!” 烏云終于留不住雨滴,將它們傾瀉在湖面上。 李檀弓與阿九站在雨幕中,面對的是近在咫尺、團團圍困的東廠大船,他們卻武功低微,手無寸鐵。 鮮血激射,一人慘痛地狂號,司徒亂什么都顧不上,就撲向下一個唐刀猶如閃電,這兩把利刃都比尋常的劍要長一尺,所以對方往往尚未碰到司徒亂,司徒亂就已經(jīng)斬斷了他們的脖子。 殺人的間隙,司徒亂暗罵李檀弓暴殄天物,這樣的好刀卻不會用,真是天底下難得的蠢貨。 漁火婆婆說這兩把刀屬于一對師徒。師父的刀鋼花如流水,所以起名叫作“桃花流水”;徒弟的刀鋼花如花瓣,所以叫作“落花無情”。可這對師徒后來反目成仇,竟然用刀互斫而死,所以她覺得這兩把刀湊在一起十分不吉利,喻示著自相殘殺.她將兩柄長刀束之高閣,沒想到后來被劉采花偷去,而且竟然也給了他徒弟一把。 話說回來,劉采花因李檀弓而死,豈不也是自相殘殺?這刀果然是不祥之物。 司徒亂突然反肘刺出一刀,人雖沒有回頭,他身后的一名大漢已經(jīng)被刀鋒穿腹而過,怪叫著跌入湖中。 他抹去滿臉雨水,埋怨道:“不好不好!沒完沒了!”隨即他又挺刀殺去。 他腳法奇異,刀術(shù)又和中原套路差別很大,所以誰也近不了身。只見他倏地閃到一人身后,那人的腦袋便隨著劍光徑直地飛向遠處,“撲通”一聲落進湖里,而無頭的身體竟然還往前跑了數(shù)尺。 司徒亂殺紅了眼,利落地刺穿了最后一名對手的喉嚨,挑釁地說:“誰再來?” 東廠大船上寂寂無聲。 漁火婆婆的小船上還剩五個人:船頭的司徒亂、船尾的李檀弓、阿九以及兩名仆婦。 其中一名仆婦背上中刀,鮮血和雨水汩汩地在腳下匯成了小河,應(yīng)該是活不了了。還有一名仆婦身穿灰色布裙,年紀雖大,可武藝似乎不錯,至少她沒有受傷。 常缺依舊立在大船船頭,也不知道在看誰。 雨勢太大了,離開三尺都覺得人影模糊,李檀弓一手抱著阿九,一手扶著搖搖欲墜的受傷仆婦,滿心絕望。突然他想:海紅雁在哪里?剛才是不是有人說過“在海大人跟前長臉”?為什么雙方打成這個樣子,海紅雁還不露面? 對面的常缺則望了一眼內(nèi)艙,心想:外面亂作一團,他倒是泰然自若,莫非又是個替身? 他扭過頭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漁火婆婆的小船,甲板上已經(jīng)沒有血跡,因為大雨傾盆,只需要片刻便能將痕跡沖刷得一干二凈。 “還有誰能捉拿逆賊?”常缺問,“事成之后,干爹必有重賞?!?/br> 轟鳴的雨聲中,三個人躍了出去。其中有一人高叫:“司徒亂,休猖狂!讓我們中原三鷹來會會你!” “???”司徒亂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沒聽清。 李檀弓心想都到這個份上了,丟命也不能丟面子,于是接口道:“我當是什么鷹,原來是中原三小鳥!來來來要打快打,不然你爺爺要著涼了!”他說著從司徒亂手中搶過一把刀,攔在船頭。 司徒亂當然不能讓他打頭陣,又把他推了回去。 “中原第一鷹”宋虎方躍上小船,在大聲說“司徒亂,你找死!”第二鷹馬成隨后,第三鷹花里榮就是剛才叫陣的那個,也拎著根木樁般粗的狼牙棒上來了。 這三個人都不是良善之輩。 數(shù)年前,三個人聽信了一個江湖游醫(yī)的話,說是吃活人的腎臟能夠增加某方面的功能,從此中原地界慘案不斷,死者都是被人活生生地挖去了腎臟。后來神捕沈天放將他們一一抓住,送進大牢??勺詮纳蛱旆旁┧?,他們便投入海紅雁麾下,從此如魚得水,天天有新鮮的腎臟下酒。 宋虎方對著司徒亂作揖說:“咱們君子之爭,點到為止……”說話間他背上突然射出七支淬毒透骨箭! 其實在大雨中各自說話都聽不清,司徒亂甚至沒有注意到對方使陰招,幸虧李檀弓眼睛尖,驀然出刀,凌空斬斷了四支箭。 司徒亂慌忙劈落剩下的三支,回斫宋虎方,宋虎方胸有成竹地接下,卻想不到司徒亂的力量驚人,幾乎將他撞飛到船外。 他穩(wěn)了穩(wěn),左手一攤,又是三支箭。 李檀弓怒罵:“同樣的招數(shù)來兩回,你傻???” “你別管他,趕緊對付那邊那個!”司徒亂一邊指揮,一邊在雨中騰挪飄移,濺出片片水霧。 李檀弓于是和第二鷹馬成交上了手,他武功差,只能且戰(zhàn)且退,勉強招架。 第三鷹花里榮此時揮舞著狼牙棒吼道:“你們倒是占得便宜,卻把兩個老太婆發(fā)配給我,真沒勁!” 受傷的仆婦將阿九藏在身后,勉力站起,握緊鋼刀道:“好!就讓你見識老太婆的厲害!” 灰衣老婦也說了一句話,但是雨聲太大誰也沒有聽清?;ɡ飿s不把她們當回事,舉起狼牙棒橫掃,希望將兩人一擊而斃,可掃至中途,他突然覺得右手肘上麻了一麻,緊接著小臂脫力,狼牙棒失了準心,將一旁的木格窗子打得粉碎。 “什么妖法!”花里榮喝道,他拔出狼牙棒,回身又揮來。 這次他的左手肘麻了麻,狼牙棒幾乎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