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吃什么都瀉,喝水也瀉,走廊上徹夜回響著我的拖鞋聲,最后我簡直就剩一張皮了。麻友們帶著我上醫(yī)院,醫(yī)院說我是急性腸胃炎,要掛水阿朱帶我找躺椅,顏小二去付錢拿藥,徐真人一進醫(yī)院就要發(fā)瘋,后來核兒引著他回去了。 我趴在阿朱背上,肌rou的觸感真好啊,厚實、緊致、有彈性。頭一次見到阿朱時,他為了百十來塊錢給我們當模特,那一刻我就被震驚了。 我心里想那是什么? 那不是洛可可式的矯揉造作,不是后現(xiàn)代般的動蕩煩躁,是充滿了活力的、純粹的、凸起的、扭動的、野獸般的、健壯的人體。 我脆弱的眼睛正在目睹著一個奇跡! 我想到了獵豹在旱季廣袤的非洲草原上奔跑,想到了牡鹿凌空越過深不可測的山澗,想到了西伯利亞的巨熊直立著凝視著它的領(lǐng)地……那一瞬間我懷疑先前的二十年我到底是為了什么理由才茍活在這個淺薄與蒼白的世界上? 一朵花開了,一朵花又凋謝了,唯有喜悅與光芒是不死的,還有這天賜般的力度與線條。 現(xiàn)在力度與線條正背著我在注射室里轉(zhuǎn)悠,我的意識一旦從迷幻的旋渦底部升騰,我就不會放過它們,那種美感我要記住它們,深深地,深深地! 阿朱說:“桃兒,你說什么?大聲點兒。” 我掙扎著說:“等會兒……記得給我倒杯水……” 阿朱說:“知道了。”然后他就找水去了。他可真高啊,站起來就像一座黑魃魃的塔。不,我簡直病到思維混亂、異想天開,我在想我能不能把他帶回家對我媽說:“媽,您看他美不美?雖然塊頭大點,但還是很嬌俏的?!?/br> 我媽會怎么反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第二天社會版的頭條必定是我:同性戀男子攜男友面親遭反對不幸釀家庭慘劇。 我還能夠預見那些實習小記者會幸災樂禍地描寫出我媽碾碎我的每一處細節(jié),暴露出我家的門牌號碼,他們會專訪阿朱,會寫到鄰居全家怎么看、街道大媽怎么看,管片民警怎么看,老師怎么語重心長地挽救我,最后總結(jié)出我是如何的罪大惡極且死不悔改腦科醫(yī)院的主治醫(yī)生們在漆黑鐵窗后射出森冷的目光……“哎喲!護士麻煩您輕點兒行嗎?您看這兒都青了。” 護士使勁兒拍我的手背,邊拍邊說:“血管都癟得扎不進了,之前你怎么沒多喝點兒水?” 喝水?喝水我也拉啊。 顏小二在我身旁坐下,關(guān)切地問:“桃三,我怎么覺得你有心事?我能幫你嗎?” 你不能,在你眼里每個人都是由碳原子構(gòu)成的二足動物,你理解不了我。 阿朱拎著暖瓶回來,接口問:“心事?誰?什么心事?” 你這種牲口也不會理解我的。 我央求他們讓我睡一會兒,他們就跑到邊上看電視。輸液室里的燈光白得刺眼,墻壁上有可疑的污跡,空調(diào)很熱,鄰座的老哥一直在摳腳丫,消毒藥水味、汗腥味和腳臭味在我的鼻腔里你死我活地斗爭著??v然這樣,我還是睡著了,臨睡前我聽到顏小二在說:“知道這個球為什么不進嗎?角度問題……從a點到b點……公式換算就是……” 這場病后我如大夢初覺,而且脾胃更虛弱了。 核兒說:“你又清減了些,我要是再清減些就好了。” 我問他:“清減很美嗎?” 核兒說:"美,瘦竹是美的,幽蘭也是美的?!?/br> 我又問他:“你覺得阿朱美嗎?” “阿朱?”核兒怪叫,“阿朱完全違反了我的審美!小喬會覺得許褚美嗎?潘金蓮會覺得魯智深美嗎?” 我了悟了,原來我欣賞阿朱完全是個美學問題,曹cao覺得許褚美管我了悟了,原他叫“虎癡”,林沖一看到魯智深便贊曰“好個漢子!”我欣賞阿朱如同欣賞一尊張力澎湃的雕塑。 想通這個道理后我著實高興了幾天又過了幾天顏小二得走了,他回來只是為了辦新證件。我們沒送他去機場,就在宿舍樓前告別,除了我大家都很傷感,因為從此后我們又三缺一了。徐真人也很傷感,他的宇宙終極奧秘八萬字即將動筆,他希望顏博士能幫他寫個英文版的序。 顏小一最后說:“桃三,借一步說話?!?/br> 我湊過去,顏小二耳語說:“桃三啊,有個事情……不過很可能是我的錯覺,就是關(guān)于阿朱……” “不用再說了!”我信心十足地打斷他,“我已經(jīng)想通了,你不要告訴我媽?!?/br> 顏小二似乎又迷惑了但臨走時他還是扔給我們一個燦爛的笑容。他走后,徐真人又被迫上了麻將桌他依然是時好時壞,我也有點兒時好時壞。我想到如果我欣賞一尊雕塑,我會想著把雕塑抱在懷里噬咬、揉捏、摩挲,然后看著此石膏抑或大理石的物件以不惜粉身碎骨的代價求饒嗎? 不會的。 我越來越危險了。 有天早上我六點鐘就醒了,無論如何也沒法再睡,這時間對于阿朱和核兒來說還是半夜,我只好出去走走。在走廊上遇見了徐真人,他必定也是剛剛參悟了一夜。我不能確定他今天瘋不瘋,上前嚶嚀出聲:“真人哥哥,我是紫鵑吶?!?/br> “住口!”徐真人正色地呵斥道,“桃兒,你什么時候才能成熟一些?” 看來他今天是好的。 好的徐真人就沒勁了,我轉(zhuǎn)身往水房走,就聽到背后突然一聲斷喝:“孽障!回頭是岸!” 那一刻我仿佛突然被萬劫不復的大法圓輪擊中,佛光從頭頂上打下來,“啪”一聲把我的臉映得雪亮,耳中梵音吟唱,我差點兒沒跪下來喊:“師尊!弟子知錯了!弟子再也不會留戀于凡夫俗子的rou體凡胎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徐真人當天的戲碼就是“回頭是岸”,而且還明顯帶有情節(jié)。他對核兒喊:“法海!回頭是岸!”對阿朱喊:“許仙!回頭是岸!”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誰。 我們決定帶他出去散散心,找找樂子。平常阿朱是很愛跟著我和核兒混的,今天他卻斷然拒絕了我們。他說我們的樂子都不是樂子。核兒替他惋惜,然后我們仨跑去博物館看免費書畫展。核兒對著一幅惲南田的畫整整看了兩個時辰,等他準備去看下一幅時,博物館閉館了,趁著核兒站樁,我和徐真人在一樓看了書畫,又去二樓看器物。我們在一堆古代飾品前盤亙良久,期間交流了中國的工藝美術(shù)到底從哪個時期開始退步等綱領(lǐng)性問題,雙方熱烈地討論并達成了初步共識,得出不可言說的重大結(jié)論。 后來我們又看見了一尊白瓷蓮花觀音像,應該是明代的,觀音jiejie面容清秀,造型飄逸,線條柔潤,實在是現(xiàn)今難以復制之美麗雕像。 觀音坐蓮倒是個好姿勢…… 徐真人喃喃自語道:“觀音坐蓮……” 什么?難道我剛才不小心說出來了? “桃兒?!毙煺嫒伺ゎ^問我,“你喜歡蒼井老師不? 你這只牲口…… 那天我們一直游蕩到晚上十點才想起要回學校。我們并肩坐在公交車的最后一排,大開著窗戶,穿過光怪陸離的城市,急速后退的路燈使我們的臉上身上總是在一明一暗中交錯著。 核兒指著夜店門口成群結(jié)隊的豪車說:“把我們?nèi)齻€都賣了也不夠人家一個輪子錢?!?/br> 我問:“怎么?你落寞” 核兒長嘆說:“是啊,不能免俗啊。這偌大的城市什么都不屬于你,屬于你的只有那間寢室和那張床。 徐真人說:“錯了,寢室也不是你的,床也不是你的,甚至有時候身體都不是你的?!彼钢约旱哪X袋,繼續(xù)說“唯有穿過頭骨的深處那一堆神經(jīng)元才是你的。“你,除去水分捏吧捏吧只有一兩斤,一只超市小型的塑料袋足矣,要豪車何用?” 徐真人才是高人啊,從那時起一直到下車,我和核兒都覺得自己是一攤鼻涕。 阿朱在寢室里等著我們,他只穿著一條褲衩,暴露著大面積的上身和大腿。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王朔說過,夏天是危險的季節(jié),因為炎熱的天氣使人們比其他季節(jié)裸露得多,因此很難掩飾目光.我剛被惲南田蕩滌過的心靈又混濁了而且渾不見底。 我覺得他扔給我一個尤其富有暗示意味的笑容,問:“桃兒?去游泳嗎?” 游泳,竟然還提游泳!我那根專門處理“胡思亂想”的脆弱神經(jīng)又被撩撥了一下,隨之我對自己感到深深的疲憊與不信任,只能搖了搖頭。 “為什么不去?你會游泳嗎?”阿朱問。 我又搖了搖頭,躺在床上面朝里睡了。 阿朱問核兒:“他怎么了?” “那個來了吧,別理他?!焙藘赫f。 “你是不是在沖我生氣?。俊卑⒅熨N著我的后腦勺問。 不是的,而且你應該離我遠點兒,免得我露餡。我心想。 核兒招呼他說:“走啊,游泳去啊!等什么呢?” “不去了,”阿朱說,“桃兒再這樣下去要變成徐真人了?!?/br> “切!他跟徐真人本來就是一路人!”核兒說。 我只好甕聲甕氣地解釋:“阿朱,我沒沖你生氣,都睡吧,別鬧了?!?/br> 誰知阿朱竟然來掰我的肩膀,那五根修長有力的手指上的熱度透過輕薄的衣衫印在皮膚上,幾乎把我燙得顫抖起來,那一刻我真的對他起了殺機。 我想象著將一把利刃插進他厚實的黝黑的胸膛,美麗的鮮血在地面上蔓延流淌,他將被按照原樣制成一尊令人迷醉的標本,安放進我永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我又危險了嚶嚶嚶嚶。 我跳起來宣布我的重大決定:“我要去和徐真入睡!從今往后都和徐真人睡!”我抱著枕頭去敲徐真人的門,他不開,我只好抱著枕頭回來,依然面朝里躺著。 阿朱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去和徐真人睡吧?!?/br> 我聽到他一腳踹開了徐真人的大門,然后徐真人像見了鬼似的放聲尖叫。等一切安靜下來,核兒湊到我床前問:“怎么?你和阿朱鬧別扭了?” 胡說什么,不就是因為不想鬧別扭所以才憋著火嘛。 “以后少給我擺小夫妻吵架的架勢啊,我提醒你,你整天扮紫鵑meimei已經(jīng)夠惡心人的了,如果阿朱膀大腰圓的也裝那模樣,我還要不要活了?” 他說完這些摔門走了,也陪著徐真人睡去了。這年頭兄弟一個個都靠不住,還是瘋子值錢。 第二天牌桌上,徐真人感慨地說:“昨天晚上差點兒讓阿朱給欺負了,幸虧我奮起反抗,后來我準備還擊時,核兒不巧地來了。” 核兒冷笑說:“真人哥哥,你全身上下唯有這想象力我是由衷敬佩。不過殺雞焉用宰牛刀,不用阿朱,我與桃兒自能解決你?!?/br> 我坦白說:“不行,我反對在床上看見任何沒有美感的物體?!?/br> 后來我們?nèi)司烷_始討論美感是什么,最后總結(jié)出徐真人的美感是混沌抑或說虛無,核兒的美感是我(因為我清減了),我的美感是阿……不是,是米開朗琪羅。 核兒強烈地批駁我,我向他解釋那結(jié)實的好似巖石般的強健的骨骼和肌rou是多么的美麗,那翻山越嶺的線條和輪廓是多么令人動心,我還把阿朱拎起來凹出各種扭曲的造型,問他有沒有感受到肌rou的力量? 有沒有感受到生機的喧嘩?有沒有感受到生命的躍動?是不是刺得眼睛都痛了? 然后我們就打起來了。 徐真人和阿朱一人一個把我們拉開,我倆凌空依然做虎撲猙獰狀。 阿朱說:“都美,都美!行了吧?我都不明白你們在吵啥?!彼苤彝庾撸f出去散散心。 然后這牲口就帶我去健身了。他強迫我把體育系的健身房里所有的舉得起來,舉不起來的玩意兒都舉了一遍。我跑步,我騎車,我跳cao,我那個什么瑜伽球,末了他還要問我:“運動的感覺很好吧?出了一身汗是不是覺得心情也輕松了?” 我回到寢室,表情更陰郁。 核兒和徐真人幸災樂禍地圍上來,說爽了吧?滿屋子都是扭動的人體。我對核兒說:“我錯了,以后咱倆還是好好過吧?!焙藘罕硎具@才是好的認罪態(tài)度。 “休得恃美行兇!”他教育我。 他們說要去買下酒菜,讓我自己待著,我累得不行,一下子癱倒在床上。然后阿朱就進來了,他剛剛沖完澡,只在腰上圍了塊浴巾到處晃,我暗暗嘆了口氣,有心無力地望著他。 我睡在上鋪,他還硬要擠到床上來,說要幫我松松筋骨。我很糾結(jié),情感上我是樂意的,但是客觀條件不允許。我問他:“你多高???” 他說:“一米九二啊?!?/br> “你再上來床會塌的?!蔽依侠蠈崒嵉卣f。 他不甘心地盤旋了一會兒,又說:“那你到下面來好嗎?” 我拒絕,因為我要面子,只能一動不動地趴著,我寧愿和這張床地老天荒,在它上面躺到畢業(yè),躺到老,躺到死,躺到腐爛…… 我央求他去穿條褲子,他說:“一會兒穿,太熱了?!?/br> 我問:“你在別人面前光著身子難道不覺得尷尬嗎?”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高興了?那我這就去穿。我主要是覺得你不算是別人,可能因為你是學畫畫的吧,看人的眼神特別純潔?!?/br> …… 純潔?你哪只眼睛看見我純潔?我有邪念啊!我的邪念如紅蓮之火啊!我被他氣得苦笑不已,干脆挪到下鋪攤手攤腳地說:“來吧,要按就按?!?/br> 說實話他的技術(shù)不錯,好像體育系有專門教授如何按摩以緩解輕微的運動傷害,總之我在一分鐘之內(nèi)就睡著了,醒來后看見徐真人和阿朱圍著桌子在啃鴨脖。徐真人湊上前說:“你和阿朱很危險,你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