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這枚章不得了。知縣是老探花郎,如今62歲了,才是第二次看見這枚章。 一時間,他、主簿、鮑師爺三人面面相覷。 但有一件事情很明白:扇子不是曹大郎的,也不是那秀才的。 “這是我的!”夏小七理挺胸說。 王錢兒拉了他一把。 “錢兒送給我的!”夏小七根本不理會,依舊理直氣壯。 ——這繡花枕頭莫非來頭不小?老知縣望著王錢兒,心想。 王錢兒避開他的視線,專注研究窗上的花格子。 老知縣繼續(xù)看扇子,扇面上月影柳枝,蟬鳴夏意濃,還寫了三個大字:好涼風。字還算寫得不錯,可這句話沒多大意思,而且對于讀書人來說,太狂放了。 老知縣收起扇子,轉身又回了大堂。眾人還都沒散,這就像街頭聽書,正如癡如醉著呢,那邊卻驚堂木一拍“且聽下回分解”,吊得人一顆心,上不是,下不是。如今說書的又回來了,大家自然高興,剛走了的也呼朋喚友往回聚。 老知縣喝道:“帶王婆!” 王婆只當自己告準了,應一聲沖出來,跪在堂下磕頭。 鮑師爺站在老知縣身后,對掌刑衙役使了個眼色,兩班衙役明白,頓時就把夾棍啊、拶子啊,板子啊、木枷等往王婆面前扔。 王婆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血口噴人!”老知縣吹胡子瞪眼,作勢要扔鐵牌,“左右,給當差的一聽,立刻把王婆牢牢地按在地上,舉起板子就揍,打得那婆子殺豬般叫喚。 歷朝相傳,不寫狀子擊鼓喊冤,稍有差池,告狀的都得挨板子要是遇上縣老爺心里不爽利,得先打二十殺威棒。 可王婆剛挨了三板,老知縣卻喊了停。他人老了心也善,不愿意將公堂上弄得凄風慘雨,心里總暗自念叨:吾俸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于是只把那誣告他人的刁婆子斥罵一番,放回去了。至于曹寡婦和她的秀才表弟,自然也被放了。 老知縣回到花廳,不見了王錢兒和夏小七,便問鮑師爺:“人呢?” 鮑師爺指著門外說:“一起走了,說是去游湖。” 老知縣便把沉香扇遞給他,道:“尋個空,替我把扇子還給那個叫錢兒的吧?!?/br> “老大人,這王錢兒是孤身一人,既沒有家眷,也沒有熟人,只有個燒火的聾啞老漢伺候,三個月前他突然出現(xiàn)在嘉定縣,您說他是什么人吶?”鮑師爺問。 老知縣說:“這個……總之我已年老昏聵,今天見過這人,怕是明天就忘了?!闭f完他背著手走了。 鮑師爺?shù)嗔渴种械纳茸樱杏X比尋常扇子要重一些,隨后把它攏在了袖子里。 當天晚上他和府臺家的師爺一起吃飯,喝多了酒,把扇子的事兒說了出去。府臺家的師爺原本打算保密的,但也沒管住嘴,告訴了道臺家的師爺。道臺家的師爺聽得兩眼放光,一轉身就添油加醋地和臬臺家的師爺說了…… 這期間夏小七和王錢兒成天在外頭玩,然后合伙兒欺負鮑師爺。 比如兩人一起騎跨在墻頭上,問:“老鮑在家嗎?” 如果主簿正在院子里打拳,便會指著罵:“縣衙當自己家,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也就算了,這么大的門不走,非得從墻上過,真是該打!” 鮑師爺一見他倆兒,板起臉就往屋里躲。 夏小七于是放開嗓子喊:“鮑師爺,你欠我那五錢銀子到底還不還???你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么賭輸了就賴賬呢?” 王錢兒幫腔道:“師爺,這五錢銀子可是要算利息的?!?/br> 鮑師爺回到屋里,摸出沉香扇,恨恨地想:“兩個小混賬,不能便宜了他們!王錢兒,我老鮑當年可是在京官家里做事的,約莫知道你是什么來頭。你可不就是個王府里的小幫閑,偷了皇上賞賜的扇子出來招搖,你要是被抓回去,非被打死了不可。這扇子我也不還了干脆當作信物交出去吧!” 轉念又一想:算了,不要作孽,泄憤可以,不能害人命。 他掐指一算,距離自己酒后失言走漏消息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天了若王錢兒真是王府里偷跑出來的,自己反倒要提醒他趕緊逃。 他叫來了自己的兒子鮑大,給他沉香扇,讓他去把夏小七和王錢兒痛打一頓,要打得鼻青臉腫連他們的親娘都不認識。打完之后,將扇子還給王錢兒,帶他到鄉(xiāng)下避幾天風頭。 鮑大吃飽了午飯就去了,他沒找到王錢兒,只找到了夏小七。 夏小七正蹲在官道旁的柳樹梢上吃杏花糕,滿嘴是油,見鮑大來了,便分他一半。鮑大的腦子不太好使,凡事慢幾拍,夏小七只調戲聰明人,從來不欺負傻子,因此和鮑大處得不壞。 鮑大問:“你那朋友錢兒呢?” “昨晚他喝醉了,現(xiàn)在正在家里躺著呢。”夏小七塞了滿嘴,囔囔地說,“他求我這兩天在官道上守著,多注意那些騎著高頭大馬挎著刀的,若是發(fā)現(xiàn)領頭的是個年輕人,左眼底下還有顆朱砂痣,便把他攔住?!?/br> “攔住以后呢?” “多攔些時間,錢兒說他要逃?!?/br> “為什么要逃?”鮑大問。 “我哪知道,左右不過是欠了錢?!毕男∑哒f,“哎,鮑大!等下如果真碰到那個年輕人,我去攔他,你去給錢兒通風報信怎么樣?” 鮑大已經(jīng)忘了此行的目的,點頭說好。 官道上柳枝濃綠,車馬行人,熙來攘往鮑大也爬上了樹,時不時問一聲:“那是不是?” 夏小七便爬到更高些的枝頭,回頭說:“不是,那是米鋪的押貨人” “那是不是?” “不是,那是鏢局的?!?/br> “那個呢?” “不是!那是過路的官老爺,沒看見回避牌?。俊?/br> 夏小七吃完了糕點,連手指頭上的甜味都舔沒了,便說:“算了,明天再來吧!我找錢兒玩去了。” 話音剛落就有個挎著刀的在樹下喊他們,“一位小哥!” 夏小七一看是個魁梧大漢,臉上也沒朱砂痣,便懶洋洋地答話:“啊?” “向二位小哥打聽個事,”大漢說,“可曾見過一個年輕男子,大概這么高?!?/br> 大漢在自己脖子上比畫一下,“長得挺好看,京城口音,穿了一件淡綠袍子。” 夏小七搖頭,因為王錢兒雖然也只那么高,也長得好看,也是京城口音,可他從來沒有一件綠色的袍子。 大漢嘆息,“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候鮑大掏出扇子在手上轉著玩并說:“你得去衙門里,我們這兒要是誰家把人丟了都是讓衙門出告示找的?!?/br> 大漢看見那扇子,不動聲色地問:“這扇子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鮑大正要說,被夏小七按住。 夏小七搶過扇子一搖,說:“嘿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此山名為黑風嶺,此寨名為桃花寨。我就是此寨寨主,姓王名龍,人送外號‘過江龍’。這位就是二寨主,姓陳名虎,人送綽號‘翻江虎’。貴客路過此地,兄弟自然要討些孝敬……” 夏小七突然住了口。 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棲身的這棵老柳樹已經(jīng)被高頭大馬所包圍。領頭的跳下馬,抬起頭,略微掀開擋塵的帽紗,露出一顆朱砂痣。 王錢兒從外頭醒酒回來,遠遠地看到的就是以下情形: 明明已經(jīng)敲了二更,但自家茅廬亮如白晝,大門洞開,周圍足有騎兵一百,步兵三百,個個一手拿長矛,一手舉火把,滿天空都是松油、煙灰。 啞仆不見了蹤影,院里桃樹上用麻繩綁著兩個人,嘴里都塞著破布,不用看也知道是夏小七和鮑大。 王錢兒見這陣勢,想都沒想,轉身就跑。 原本大家還發(fā)現(xiàn)不了他,結果這時候鮑大奮力吐出破布,吼道:“王錢兒,快跑!債主上門啦!” 王錢兒腳下一跌,回頭怒道:“別喊啦!” 夏小七震驚地瞪視鮑大,眼神在說: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 鮑大確實是傻,繼續(xù)嘶吼:“快跑啊!王錢兒,跑啊!” 軍士們聞聲而動,騎兵反應最快,拍馬欲追,卻被立刻喝止。 獨坐在廳堂上的朱砂痣青年放下茶碗,平靜地蹺起二郎腿,雙手籠著膝蓋,目視前方說:“不要追,不要嚇他,不要碰他?!?/br> 夏小七猛點頭:對對對!不要追,讓他跑! 可沒想到朱砂痣青年只是端了一瞬間的架子,旋即手扶腰后長劍,親自下場去追了。 王錢兒身形靈巧,比普通人跑得快,但朱砂痣青年顯然輕功卓絕,幾個縱落后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搭住了王錢兒的背。 夏小七頓時痛徹心扉,眼淚噼里啪啦地直往下落,心想:慘了慘了今天要痛失摯友了!王錢兒啊王錢兒,來年今日我?guī)湍銦堝X,怎么忍心見你墳頭上的草已長到半人多高! 可朱砂痣青年搭住了王錢兒后,并沒有捅他,而是摟著他的肩膀,把他跑散亂了的領口整理好。 王錢兒當然面無人色,這點毋庸置疑。朱砂痣青年頎長矯健,比他高出半個頭,身形也大了一圈,他被摟著連動都不敢動。 朱砂痣青年松開劍柄,改用雙手摁著他的肩,笑了笑,然后沖他跪了下來。 夏小七和鮑大的眼珠子瞪得都要脫眶了:獒犬會給兔子下跪嗎?熊羆會給幼鹿下跪嗎?可是朱砂痣青年給王錢兒下跪了! 鮑大高聲問:“王錢兒!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錢?為什么債主明明是要債,卻給你跪下啦?” 王錢兒終于轉過身來,面色蒼白,咬牙切齒道:“你……你哪只眼睛看見他問我要債了?!” “不是欠債,那你躲什么?”鮑大問。 王錢兒憤憤但小聲地對朱砂痣青年說:“一會兒把這蠢貨給我砍了!” 朱砂痣青年移到他的身后,含笑說:“好?!?/br> 軍士們有序地退開了,但沒有走遠,而是在距離茅廬百丈左右的地方安營扎寨,王錢兒家用竹木籬笆胡亂隔的院子里只剩下四個人。 松木火把被插在窗格子里,燃燒時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王錢兒推開朱砂痣青年,指著夏小七說:“趕緊把我的朋友放了?!?/br> “好?!敝焐梆肭嗄暌琅f淺笑著,又說,“你的朋友可是黑風嶺桃花寨寨主、過江龍,王龍呢;而那邊樹上丑些的是二寨主陳虎,人送綽號‘翻江虎’?!?/br> 王錢兒哭笑不得,“快點放!” “放王龍還是陳虎?”朱砂痣青年笑問。 “王龍!”王錢兒說,他還記著鮑大的仇。 于是夏小七被放了下來,他自行扯開嘴里的破布,塞入鮑大口中,然后默默地躲到王錢兒身后。 “王龍?!敝焐梆肭嗄旯室鈫?,“你既然號稱‘過江龍’,可有什么擅長使用的兵器?” 夏小七想了想,說:“牙……” “哦,原來如此?!敝焐梆肭嗄杲徊骐p手,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夏小七便與王錢兒咬耳朵道:“我要回家去了,我怕他?!?/br> 王錢兒急切地小聲說:“你不能走,因為我也怕他!” 朱砂痣青年解下外袍披在王錢兒身上,溫柔道:“夜半風涼,你還是進屋吧。” 王錢兒拽了一把夏小七,兩人進屋,朱砂痣青年緊隨其后,順手掩上了門。屋里燭光搖動,王錢兒的臉上苦盈盈的都要滴出水了,夏小七又何嘗不是?王錢兒好歹沒有性命之憂,他可就說不定了!朱砂痣青年看過來的眼神,好似風刀霜劍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