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章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道：“縣主是認識被告，還是原告？”他心里已經(jīng)將一會兒要怎么處理想了一遍。

    “我誰都不認識。”顧若離道，“是一則醫(yī)療糾紛，我只是單純的好奇，黃大人不必理會我，您只管按規(guī)矩辦事就好了?！?/br>
    黃章一臉驚訝，隨即又想到顧若離也是大夫，通常大夫?qū)@種事都比常人要好奇一點，他定了心，道：“那請趙將軍和縣主隨下官來?！?/br>
    顧若離去看趙勛，趙勛點了點頭。

    一行人就跟著黃章去了正堂，黃章讓人在一側(cè)架起屏風，又擺了椅子，趙勛和顧若離各自落座。

    “你認為那位大夫剖腹醫(yī)治沒有問題？”趙勛能想得到顧若離此刻的心情，她若是也和他們一樣覺得荒謬，就不可能要來這里看，而且，她用的詞是醫(yī)療糾紛，那么也就是說她的態(tài)度至少是中立的。

    “嗯?！鳖櫲綦x低聲解釋道，“剖腹醫(yī)治本身并沒有問題，只是尋常大夫若是沒有經(jīng)驗輕易不能做，而且，目前沒有抗生素，就算手術(shù)成功了，病人存活的幾率也只能憑運氣?！?/br>
    手術(shù)問題不大，在十三世紀的歐洲已經(jīng)有理發(fā)師能進行一些簡單的外科手術(shù)，可是消毒，卻要到十八世紀，李斯特才發(fā)現(xiàn)并重視起來，至于抗生素更是要到十九世紀才被英國的弗萊明發(fā)現(xiàn)。

    在那之前，所有的手術(shù)病人的存活率不足一半。

    “你……會做？”顧若離說的這句話，趙勛聽懂了又似乎沒有聽懂，醫(yī)術(shù)上的事情他當然不懂，就連她用的詞語他也是第一次聽到，不禁新奇，“你祖父教你的？”

    剖腹治療，不但是他第一次聽到，就算去和楊文治提起這件事，他怕也是驚奇不已。

    “我不會?！鳖櫲綦x搖了搖頭，她觀摩過，但到底不是學西醫(yī)的，對于手術(shù)她不比這里的大夫要高明多少，“只是在書上看過。七爺不記得華佗和曹孟德的故事？”

    趙勛當然知道，可是那并沒有成功，而且，華佗也因此丟了性命。

    “那是雛形?！鳖櫲綦x解釋道，“至少，在神醫(yī)華佗看來，開顱治病也不是毫無可能的?！敝皇乾F(xiàn)在還做不到。

    趙勛揚眉，打量著顧若離，她說的很認真，眸光是熾熱的，似乎對正從門前被人揪著推搡著進來的那位大夫，隱隱露著一絲期待。

    她是在期待能遇到一位醫(yī)術(shù)高深的大夫嗎？

    就好像學武之人，總想遇到高手好切磋一番。

    心里想著，趙勛也不禁生出一絲期待來，隨著顧若離朝門外看去。

    擔架擺在院子里，那些人吵吵嚷嚷的進了門，隨即，穿著官袍的黃章從后面出來，目光在屏風后停留了一下，咳嗽了一聲才坐到正堂，頓時喝道：“堂下何人。”

    堂下的人紛紛跪了下來，原告就就自我介紹：“回稟大人，我等乃是城外十里坡毛后村人，叫毛根?！庇种钢磉叺膬扇耍斑@是我兩個弟弟，毛葉毛陽。”

    黃章頷首，問道：“你們是原告，狀告何人，所謂何事?！?/br>
    “大人，我們狀告岑氏醫(yī)館的岑琛岑大夫。告他故意害我父親性命，求大人嚴加懲辦，以命抵命?！泵f著，就指著一邊岑琛，“就是他，他害死我父親的。”

    要是平時，黃章哪有這個耐心，但今天趙勛在，他不敢太隨意，更何況，顧若離明白表示過她對這個案子有興趣，所以更要細細的問：“將事情原委細細道來?！?/br>
    “是這樣的，我父親三天前上山砍柴，從山坡上滾下來一時昏迷不醒，滿嘴鮮血。我們就進城了請了岑大夫，他看見我父親的病情后，也不用藥，也不針灸，就拿著一把小刀將我父親開膛破肚，說要放血……”

    “開膛破肚？”黃章聽了也瞠目結(jié)舌，“好大的膽子。”

    毛根一看黃章的態(tài)度，就越發(fā)的激動的起來：“我們攔不住啊，他說只有這個辦法可以，大人，您說說看，肚子都破開了還能活嗎，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他還這么做，分明就是有意要害死我父親?！?/br>
    他說完，他的兩個兄弟就點著頭：“是，他就是有意要害死我父親?！?/br>
    “岑??！”黃章大喝了一聲，隨即就聽到茶盅的蓋子咯噔一聲蓋上的聲音，他心頭一跳話鋒頓轉(zhuǎn)，“他們說的可是屬實？”

    岑琛回道：“大人，病者腹內(nèi)出血，若不開膛根本活不了，只有開膛放血才能有一線生機?！?/br>
    “胡說。”毛根就喝道，“從古至今都沒有聽說過有人開膛也能活下來的，你分明就是殺人?！?/br>
    岑琛還想說什么，可說到底人確實是死了，他無論說什么都沒有用了。

    ☆、118 分別

    “住口。”黃章呵斥毛根，“公堂之上豈容你胡言吵嚷，”又道，“他當時開膛時你們又在何處，為何不攔著他？”

    毛根就回道：“大人，我們攔不住啊，而且他說的信誓旦旦，說只有開膛我父親才能活。我們也不懂這些，所以就任由他去了。”

    “可是這樣？”黃章問岑琛。

    岑琛回道：“大人，當時他們是同意了的。不過，人確實是死了，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推脫不了責任。該怎么治罪，聽由大人發(fā)落?！?/br>
    黃章暗暗點頭，這個人倒是拎的清，他看向毛根正要說話，就聽到堂外跟著岑琛來的朋友就道：“大人，就算岑大夫不開膛，病人也是必死無疑，他摔斷了肋骨，又破了脾臟大出血，要是不管他活不過一天，大人，這怎么能算岑大夫殺人呢?！?/br>
    黃章聽著一愣看向岑琛問道：“可是這樣？”

    岑琛點頭：“當時病者情況危急，若不開膛放血，不出一個時辰必死無疑?！?/br>
    黃章正要說話，忽然周錚從里頭走了出來，站在一側(cè)低聲道：“縣主的意思，大人可以請大夫或者仵作來，檢查死者的身體。”

    “是！”黃章應(yīng)是，立刻就道，“去請仵作來，勘驗尸體！”

    毛根并不反對，可聽黃章的態(tài)度不太對，他回道：“大人，我父親就算病情危重，可岑琛的責任也不可推卸，他若不開膛，誰知道換了別的大夫來吃藥針灸排血就沒有生機呢?！?/br>
    “廢話！”黃章喝道，“所以才要驗尸?！?/br>
    顧若離打量著岑琛，這么近看，才發(fā)覺他滿眼血絲，非常狼狽。

    不知道，他是第一次動手術(shù)，還是以前就曾經(jīng)做過并且成功過。

    岑琛也感覺到屏風后有人，方才也正是屏風后的人請黃章驗尸的，看來，此人對醫(yī)術(shù)也頗有研究。

    難道對方認同他的手法嗎？

    不會的，沒有人認同他。

    歇了堂，過了一會兒，衙門里的仵作和外頭請來的一位大夫都被召了過來，仵作抱拳道：“大人，驗尸血腥，可要移去停尸房？”

    “不用?！秉S章也不想看，可難保顧若離不想看，“都是見過生死的人，何懼血腥。就在這里驗?！?/br>
    仵作應(yīng)是，讓人將擔架抬著進來。

    白色的布被扯開，縱然見過各式各樣血腥的差役皂隸們也紛紛轉(zhuǎn)頭過去不看。

    黃章心頭翻騰，頓時移開了目光，擺著手道：“快驗?！?/br>
    “呀！”歡顏捂著眼睛，“肚子居然真的被剖開了，好可怕?！?/br>
    顧若離卻站了起來，有些激動的望著，屏風的縫隙很小，她看不清，只能看到那具尸體的腹部有一道豎切的傷口，傷口原先應(yīng)該是用紗布包裹的，但此刻紗布已經(jīng)不在，所以那刀口便清晰的落在眾人眼前。

    約莫兩寸，皮rou外翻，翻開的皮rou有些發(fā)白腐爛的樣子，因為隔得遠她看不到內(nèi)臟，但是刀口的位置還算準確。

    沒有縫合，只用紗布包裹著，在這樣炎熱的天氣，傷口很容易潰爛感染從而引起敗血癥一類并發(fā)癥……這樣若能存活，只能說明病者的命大，而非大夫的水平高。

    但是，不管怎么說，這列手術(shù)是顧若離來這里十幾年后，第一次聽到并且親眼所見。

    她有些激動。

    “怎么？”趙勛看著仵作在驗著傷口，而那位大夫則不停的在一邊干嘔，他轉(zhuǎn)頭看著顧若離，“這樣的傷口切開，有可能活下來嗎?！?/br>
    顧若離搖頭：“可能性很小。”她坐了下來，低聲道，“傷口沒有縫合，術(shù)后環(huán)境太過惡劣?！?/br>
    趙勛打量著她，她能說出這番話來，即便她不會開膛，但肯定比岑琛要懂的多。

    他忽然很好奇，她在顧府的那十幾年，顧解慶都是怎么教她的，而她，又是怎么過來的。

    這么小的年紀，在醫(yī)術(shù)上如此老道，所知所懂都要遠遠高于普通大夫，這不是一句簡單的神童就能做到的！

    好奇的同時，他又有些得意，好在這樣奇怪又出色的姑娘，將來會是他趙遠山的媳婦。

    “大人?！必踝黩炌炅耸謱撞忌w上，將此人的全身的傷都說了一遍，著重道：“……而致命的傷，應(yīng)該是左邊斷掉的兩根肋骨，肋骨扎破了脾臟而引發(fā)出血造成的?！?/br>
    白布蓋上，黃章重重的松了口氣，看著仵作問道：“那你認為，若不開膛此人能不能活？”

    仵作雖對人體了解通透，可畢竟不是大夫，他朝一邊臉色慘白的大夫看去，回道：“此事小人不敢妄言。”

    “你說。”黃章就看向那個大夫，大夫忍著惡心，就回道，“若真是肋骨折斷戳破了脾臟，病者就會立刻死亡，鮮少有存活的?！?/br>
    這要是能治好，可真是世間奇聞。

    黃章聽著微微點頭，看向岑?。骸澳惝敃r也是這么判斷的？所以決定給死者開膛放血？”

    “是！”岑琛回道，“只有放了血，將肋骨歸位固定，待脾臟長好人就能活了?！?/br>
    不等毛根反駁，一邊的大夫聽不下去了，指著他道：“岑大夫，你真是瘋了，平日里和我們說說也就罷了，你怎么真的能給人開膛剖肚，你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岑琛沒有說話，他們不懂，他不想白費口舌。

    “大人！”毛根激動的道，“他明知道開膛后我父親活不了他還這么做，作為一個大夫，他就是失職。而且，就算別的大夫說我父親活不了，可誰又知道，要是不開膛我父親就真的會死呢?！?/br>
    這就是在狡辯了，黃章從來就不怕別人腳邊，他就盯著毛根看，問道：“少廢話，說你想干什么。”

    “殺人償命?！泵x正言辭，“要不然就賠一百兩銀子，作為賠償。我父親年紀并不大，家中的田地都是他在做，如果他沒有了，這些損失無法估計，而且，我兄弟三人都未成親，不過幾日的功夫，我們就成了無父無母的人，往后誰還愿意嫁入我們家，這損失也要這個庸醫(yī)賠?！?/br>
    按黃章的意思，毛根的話并不過分，如果他們不追究，那么就讓岑琛賠錢，如果追究，就依法坐牢，雖不至于償命，可十來年的牢獄是跑不掉的。

    “岑琛，你是什么意思？”黃章看著對方，問道，“他讓你賠一百兩銀子，你若是愿意賠，那此事就這么了了，畢竟你開膛破肚有違醫(yī)德，賠點錢并不過分?！?/br>
    岑琛跪著，回道：“大人，小人沒有一百兩，家資合計不過十幾兩，愿意全部賠給他們，至于如何定罪，請大人定奪。”

    他愿意賠，但是沒有這么多的錢。

    “十幾兩？！”毛根跟看笑話一樣看著岑琛，“我父親的命就值十幾兩，岑大夫，你未免想的太輕松了?！?/br>
    黃章啪的一聲拍了驚堂木，喝道：“此事暫不定案，將你父親送回去入土下葬，明日爾等再來公堂?！庇址愿啦钜?，“先將岑琛押入牢中?！?/br>
    差役應(yīng)是，上前去拉岑琛，岑琛目光在屏風上一掃，跟著差役出去。

    毛根三兄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可幾個差役一攔，他們也不敢再說什么，抬著自己父親的遺體回去了。

    “將軍，縣主?！秉S章一見眾人走退了，便立刻迎了過來，道，“不知將軍和縣主可有什么指示。”

    他停一日明天再審，目的就是來聽聽趙勛和顧若離的意見。

    趙勛就去看顧若離，顧若離含笑道：“大人斷案秉公無私，我哪有指示。”她說著回頭去看趙勛，問道，“七爺呢？”

    要是以前，他大概也會覺得荒謬，現(xiàn)在聽顧若離這么一解釋，便覺得此事毛家人有些咄咄逼人，便道：“賠的有些多，你讓他們協(xié)商一下。”

    “將軍說的對?！秉S章贊同不已，“毛家兄弟好吃懶做，還想獅子大開口訛詐岑大夫，若真要賠，三十兩銀子就到頂了?！?/br>
    顧若離驚訝的看了眼趙勛，眼中露出笑意，她私心里也是這么覺得。在手術(shù)前毛家兄弟應(yīng)該是同意了的，只是出事后就反悔了，而岑琛呢，有些想當然了，什么條件都沒有他卻貿(mào)貿(mào)然去手術(shù)，初心雖好，可后果不曾考慮清楚。

    雙方都有錯，判賠錢了事，在她看來也算合適了。

    “我們走吧?！鳖櫲綦x拉著趙勛往外走，他覺得奇怪，問道，“你不打算去見一見這位大夫？”

    顧若離點頭，道：“過兩日再去見也不遲。”讓他自己先想想，他的這次手術(shù)到底錯在哪里。

    他能如此大膽，想到這個方法，說不定也能聯(lián)想到更多也更細致的事情。

    一行人重新回了家里，顧若離一直在想著手術(shù)的事情，也回憶著前一世課堂上所學到的知識，她想起什么來，找到趙勛問道：“我想和你商量件事，你聽到了……嗯……千萬不要害怕?！?/br>
    “嗯?！壁w勛拉著她坐下來，認真道，“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