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我很喜歡紀容輔的聰明,也喜歡他的進退有據(jù),他永遠不會狼狽,哪怕是我出言不遜,他也能笑著輕松化解。 但他有點太聰明了,也有點太進退有據(jù)了。 人在想取悅一個人的時候,是會很有魅力的,像鳥類炫耀羽毛,然而當(dāng)你開始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卻總會變得無比笨拙。 那天在噴泉邊我彈錯三個音,貢獻我畢生最差的吉他live之一。 所以我怕紀容輔。 我怕他笑起來彎彎的眼睛,溫柔看著我的眼神,怕他此刻瞳仁里的光,這眼睛后面的人遠比我聰明也遠比我從容。我伸出手就能碰到他臉頰。然而就算他離我如此近,我們之間卻像隔著銀河。人類就是這樣,就算此刻離得再近,兩個人終究是各懷心思的靈魂。 我不會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我不會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 我不會知道他有多喜歡我。 這游戲規(guī)則如此,問出來就輸了。 盡管我深知,就算我不問,也依然輸了。 因為紀容輔永遠不會想這個問題,他不需要想這個問題,他有著這么好看的面孔,這么優(yōu)越的出身,他穿西裝的時候干凈利落得像一棵樹,他這么聰明,永遠能看穿我的情緒。他永遠淡定,永遠寵溺地笑著。因為他永遠不會像我一樣狼狽,像我一樣惶恐。 他永遠也不會像我喜歡他一樣,喜歡我。 我心底涌起神秘而巨大的悲哀,像海潮一樣淹沒過來。我忽然抬起手來,捂住了他眼睛。 紀容輔有瞬間的驚訝,但他很聰明,他很快就會明白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因為我不想讓他看見此刻我臉上的表情。 暖和的木香調(diào)圍繞在周圍,他仍然像太陽一樣渾身散發(fā)著溫暖,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如果有機會回到過去的話,我多想回到那天的泳池邊,我會從容一點,我會再優(yōu)秀一點,也許他會先喜歡我。 那樣也許我們會有更好一點的結(jié)局。 紀容輔的皮膚很好,像暖玉,我手指碰到他的眉毛,他的眉骨很好,眼窩和鼻梁構(gòu)成很好的明暗對比。然而我的心臟在發(fā)抖。 “紀先生,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要交換嗎?”他笑著打斷我的話。 “交換什么?” “你告訴我一個秘密,作為回報,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br> 真是幼稚的游戲。 “那你先說?!?/br> 紀容輔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劃過我手掌心,這感覺像心臟被觸碰,我?guī)缀醣灸艿乜s回手。 他說:“那天在噴泉邊,我其實沒有在聽歌,我一直在看著你。當(dāng)時我在想,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什么他這樣狼狽,卻仍然像一只落入陷阱的鶴?!?/br> 我的心臟狂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的臉頰guntang,一直燒到后耳根,像是點了一把燎原火,幾乎要連心中壁壘都燒塌。 紀容輔拿下我的手,按在他胸口,然后他抬起手指,點在了我心口上。 他說:“林睢,你看,你以為我比你強大,所以你總想刺傷我試試看。然而此刻你手掌下的這個,和我手下的這個,是完全相同的靈魂。” 真是好情話。 我手掌下,薄薄的皮膚和血rou肋骨之后,紀容輔的心臟在清晰地跳動著。他看著我的眼睛,琥珀色瞳仁澄澈如晴空,如此坦誠,如此誠懇。 然后我說:“紀先生,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吧?!?/br> 我說:“其實那天在清樽,我是故意接近你的?!?/br> 我寫給他的那首歌,我昨晚為之通宵的那首歌,我只想好了寥寥兩句歌詞,一句開頭,一句結(jié)尾。 那首歌的最后寫道:“如果你認識以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br> 紀容輔沒有見過以前的我。 他不會原諒我了。 第22章 刺猬 紀容輔涵養(yǎng)是真的好,沒有直接打開落地窗把我扔下去。 所以我干脆趁著他換衣服的時候溜了出去,打車回家。我這人就是這樣,精通各種方式的不告而別。 以前我有段時間有點心理變態(tài),整夜整夜地失眠,常打開電視看地方臺的深夜情感節(jié)目,看各種掙扎在社會底層的人上節(jié)目哭訴,“他不愛我了”“她出軌了”“他整天打我我還是離不開他”,這個節(jié)目的中心思想,用一句話可以概括,叫做:再蠢的人都有性生活。 人性好像天生是賤的,很多人喜歡上一個人,就好像把腦子都交了出去,不管別人對自己怎么壞,都沒法下定決心離開。我雖然沒有這么蠢,也心有戚戚然。 談戀愛是一件高風(fēng)險而無收益的事,越是聰明的人,到這時候就越可憐,因為明明清楚后果,卻還是一往無前。整個華天我最尊敬的人其實是葉霄,真正的天才,狐貍一樣聰明。然而每次聶靖和人傳出新緋聞,他眼睛里的光還是跟晴雨表一樣暗下來。 喜歡人這件事,其實是把自己的胸膛剖開,拿出自己的心臟,雙手交到別人手里,別人會怎么對待,視若珍寶還是棄如敝屣,捧在手上還是用腳碾碎,都是你無法掌控的事。 運氣好一點,兩情相悅,不過是錦上添花。萬一中頭獎,明珠暗投,后果卻是毀滅性的。 我不像紀容輔一樣做金融,卻也懂得這風(fēng)險收益比不劃算。 但是道理是道理,森嚴得像鐵石,牽扯上紀容輔,他笑起來的樣子,眼睛里的光,上一秒還可以輕易觸到的呼吸和心跳,像石塊的縫隙里長出植物,一切都生動起來。 我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干脆一走了之。 “停車?!?/br> 我在那一大片薔薇面前下了車,下過一場雨,花落了不少,其實白天看,這里沒什么好看的,葉子上都是灰塵,地上還有污水?dāng)?,昨晚上的美好記憶更像個錯覺,就跟畢業(yè)了之后回憶起母校都自帶柔光濾鏡一樣。 我繼續(xù)往前走,下午的城市有點發(fā)蔫,天快黑了,昨晚那個彈吉他的小子又在那唱歌,琴盒擺在面前,里面零零散散幾張紙幣,大概也就夠他來回坐個公交。 我從他面前走過去,他抬頭看我一眼,繼續(xù)半死不活地唱著他那酸溜溜的民謠。 我走了兩步,忽然轉(zhuǎn)身,走到他面前。 “吉他。” 他愣住了,近看起來更年輕了,上大學(xué)的年紀,嘴唇上還有軟軟的胡子,又瘦又臟,t恤領(lǐng)口都舊得跟干木耳一樣了。 我再說了一句:“吉他!” 他真的把吉他交了出來。 窮逼一個,還敢彈gibson,這把琴也快上萬了,沒窮死算他走運。 我接過吉他,開始彈元睿的曲子,彈輪指,掃弦,palm mute,彈從我腦中一閃而過的搖滾段落,彈我聽過千百次的eric clapton的solo…… 路過的人嚇了一跳,大概當(dāng)我是瘋子,這個吉他手聽得出我用的技巧,一臉目瞪口呆。 然后我把吉他還給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錢,扔進他的琴盒里。 “這就是你這輩子能靠音樂賺到的錢了。”我平靜地告訴他:“你彈的太垃圾了,唱得比哭還難聽,回老家找個好姑娘結(jié)婚吧。” 然后我繼續(xù)往前走,直到聽見那年輕人不敢置信的聲音。 “林???” 我有預(yù)感會發(fā)生什么,但我還是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那年輕人一臉驚喜地朝我追過來。 “真的是你,林睢,我是你的粉絲!”年輕人連表也不要地追了上來,激動地看著我,他的眼睛里像燃著一團火,然后他驚喜地看著我,說出了那句我這輩子都不想聽到第二次的話。 他說:“我是因為你,才走上音樂這條路的?!?/br> 我坐在街邊,用投幣的公共電話給蘇迎打電話。 錢是我從那個年輕人的琴盒里拿回來的,他恨不得連吉他一起給我,真是慷慨,怪不得這么窮。 蘇迎過了很久才接起來,而且那邊似乎很嘈雜。 “你好?哪位?”她大概當(dāng)是哪個導(dǎo)演組給他打電話,語氣甜得像蜜:“我是蘇迎,請問有什么事嗎?” “我在楊樹街,凌晨三點來接我?!?/br> 蘇迎不讓我掛電話。 “等等,你去那干嗎?我現(xiàn)在走不開,”她語氣:“我在劇組,是陸宴推薦給我的,我要半個小時之后才收工,陸宴人太好了,他還說拍完了請我吃飯……” “是嗎,他也太饑不擇食了?!?/br> 蘇迎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幾秒,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又喝酒了嗎?林睢……” 我把電話掛掉了。 我并不想喝酒,也不想回家,我沿著街邊慢慢走,太陽曬過的街面很暖和,我找了棵樹,在樹下坐著,當(dāng)一個蜷成一團的流浪漢。據(jù)說好萊塢有個明星也很喜歡當(dāng)流浪漢,其實這樣的好處很多,流浪漢是社會之外的人,當(dāng)你倒在街邊睡覺的時候,你會覺得這個世界都與你無關(guān),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管,這種感覺未免太美妙。 我甚至靠在樹上睡了一覺,楊樹的樹皮上有許多細小的籽粒,像我小時候在姥姥家吃過的一種圓圓的梨,要削皮才能吃。我記得吃梨的時候我姥姥給我講故事,說她生了七個小孩,有一次,得到一個蘋果,她把皮削掉,rou切成七份,一人只有橘子瓣那么小的一份。她講她自己吃蘋果的皮,蘋果的皮真甜啊…… 紀容輔跟我說蕓蕓眾生,說我們的靈魂平等。 我們的靈魂如何平等?我連蘋果皮都覺得那么甜。 我醒來看見陸宴。 他的車停在路邊,也許停了很久。他戴了口罩、帽子,穿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t恤,牛仔褲,坐在我身邊,他大概挺累,只露出一雙狹長眼睛,半垂著,但還是有一種特殊的鋒利感。這畫面看起來像一個變態(tài)殺人犯在盯著一個流浪漢看。 蘇迎果然還是告訴了他。 “早?!蔽页蛘泻?,四處張望了一下:“你猜猜,要是我喊一句陸宴在這,有多少人會圍過來?!?/br> 他抓住了我抬起來的手。 “別鬧了,跟我回去?!?/br> 他手勁大得很,直接把我拖上車,拿安全帶把我捆住,大概是聞到我身上臟兮兮的味道,他的臉色陰沉下來。這世上的事太多諷刺,有潔癖的陸宴,偏偏喜歡上在外面背著他偷吃的季洛家,真是好戲連臺。 他車開得很穩(wěn),我解開安全帶,越過座椅去翻東西。后座上空空如也,陸宴一把把我拖回來,靠邊停了車。 “你找什么?”車里燈光亮得很,他深邃眉眼冷冷地看著我,我忽然想到他可以去演個神探之類,因為他沉下臉來的時候總給人一種被審判的感覺。 我看著他,忽然露出一個笑容。 “我想摔東西,有可以摔的東西沒?” 他的眉頭皺起來,看樣子是不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