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陸宴的工作室想跟我簽約,”快到樓下,她忽然說起這個:“我沒有答應(yīng)?!?/br> “為什么?” “我知道陸宴幫我是因為我是你朋友?!彼銖?qiáng)地笑笑:“何況我知道自己的實力。” 走出電梯,因為下雪,地上全是來往的人踩的腳印,我把大衣的帽子戴上,準(zhǔn)備走過去拿車。 蘇迎打著傘走在我后面,沉默一會兒,又問:“你現(xiàn)在是跟那個人在外面住嗎?我上次去你家也沒見到你。” “嗯。你下次有事打我電話?!?/br> “也沒什么事,就是找你玩玩而已?!?/br> 我知道她想說什么,她有我家鑰匙,想必進(jìn)去看過,我家都快被我搬空了,越是住久了的房子,一空起來就顯得特別陌生,我現(xiàn)在甚至說起“回家”兩個字,說得都是紀(jì)容輔的房子。 “我現(xiàn)在,真的挺好的?!蔽译p手插口袋站在雪里,朝她露出一個笑容來,她卻沒有跟著我笑。 “怎么了?”我不解。 她的心事都寫在臉上,卻難得地沒有說出來。 “你,接下來有什么計劃?比如出專輯?” 我以為她又要勸我找金主。 “沒什么計劃,繼續(xù)寫寫歌,偶爾去音樂節(jié)上唱唱,挺好的,這兩年影視音樂挺火的,也許我會去給電影做配樂……” “林睢,我要離開北京了?!?/br> “什么?”我驚訝地看著她:“為什么?” 她抬頭看一眼我,又低下頭去。 “你知道的,我在這一行其實沒有天賦,也沒有實力,而且年紀(jì)也大了,”她臉上有一閃而過的苦笑:“雖然我常說要傍金主,但是每次關(guān)鍵時刻,總是做不到……總之,我爸媽給我在家里那邊弄個公務(wù)員的工作,或者回去開店也好,這些年我也攢了一點錢?!?/br> 我不知道她早就做好人生計劃。 朋友做得久了,就常常有一種錯覺,仿佛過了十年二十年,她還會在這里。當(dāng)初元睿離開北京去當(dāng)野人就已經(jīng)夠讓我猝不及防了。 “但是你……” “不,林睢,我現(xiàn)在談?wù)摰牟皇顷P(guān)于我的事?!彼鋈淮驍辔业脑挕?/br> “什么?”我不解。 雪下得大起來,風(fēng)卷得鵝毛一樣的雪花亂飛,粘在我們的衣服上,頭發(fā)上,停車場里,一輛輛汽車頂上都像戴了厚厚的白帽子,天穹都變得低沉起來。蘇迎卻始終沉默得如同一座雕像。 最后她終于開口。 “我最近,看了一部電影。講的是一個數(shù)學(xué)天才,卻因為家庭的緣故,一直當(dāng)著建筑工人,和一堆朋友廝混在一起。后來有個教授賞識他,要帶他離開的時候,他不肯走,他的朋友跟他說了一段話……” “而這一段話,也是我要跟你說的話?!?/br> 她抬起頭看著我,她的頭發(fā)上沾著雪,眼神卻干凈得如同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樣。 她說:“林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開心,我可以隨時打電話給你,我們可以一起做菜,一起吃火鍋,討論圈子里的事,一起罵其他人是傻逼,這些都是很好的事……” “但是林睢,如果我到了三十歲,你還在這里,住著你那個連電梯都沒有的房子,寫出一首一首的歌賣給別人,自己再也不上舞臺,不唱live,不開演唱會,不出專輯。如果我到了三十歲,推開你的門,你還呆在你的小世界里,我一定會殺了你。因為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最有才華的人。你能寫這么好的歌,你還記得我二十歲生日那年,你唱的那首《狂》嗎?那是我聽過的最好的live。” 她說:“林睢,你不要問我想干什么,我不重要,尹奚也不重要,章文彬也不重要,我們這些人,二十歲是這樣,三十歲也會是這樣,我們沒有創(chuàng)造出美好的東西的天賦,我們沒法用自己的歌來講故事,我連演一個蹩腳的三流喜劇都演得破綻百出。一百年之后,沒人會記得我?!?/br> “但是你不同,老天給了你這樣的天賦,不是讓你來平庸地渡過一生。如果我能擁有你的天賦,我會拿一切來交換。你還記得你酗酒的時候,我沿著街一間酒吧一間酒吧地找你嗎?你以為我想這樣做嗎?你以為我不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嗎?如果我沒遇見你,我可以,因為我不會想:如果我不去,也許我見過的最厲害的歌手下一秒就會被車撞死在街上!” 她說:“林睢,你想知道我上一個生日許的什么愿望嗎?我不希望我下一個生日的時候,所有人還在這里。相反地,我希望你不在這里。就像那個電影中說的那樣,我希望我推開門的時候,你已經(jīng)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紙條,你靜悄悄地離開我們的生活,回到你該呆的地方,無論那是尹奚的身邊,還是什么簡柯裴尚宇。你去你該去的地方,做你該做的事,而不是跟我在這里,日復(fù)一日地浪費(fèi)你的才華和人生!” 我不知道蘇迎比我矮一截的身體里能爆發(fā)出這樣強(qiáng)大的能量,她并不像是在勸說,反而像是在痛罵我,至少她看著我的眼睛像要噴出火。 我怔在那里,蘇迎也站在那里,我們像風(fēng)雪里的兩尊雕像一樣,沉默地對峙著,我的手指快要凍裂了。 最后我打破僵局。 “那……那部電影,”我的臉都凍僵了:“叫做什么名字?” “《心靈捕手》!” 蘇迎氣沖沖地說話,轉(zhuǎn)身就走,走了一段,大概想起什么,又回過頭來,氣沖沖地把傘塞到我手里,自己走掉了。 我一個人怔在雪地里,又站了許久。 最后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開始打字發(fā)信息,手指凍得很僵,每一個字都打得很慢,我緩慢地打完一條信息,毫不猶豫地按下發(fā)送。 十秒之后,簡柯回過來:這是條件? 我回:不是,審核的事是誤會,已經(jīng)沒事了。我不會去你跟尹奚的公司,就像你不會來求我。 其實紀(jì)容輔做得挺對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簡柯許久沒回。 然后他回:你憑什么覺得我會答應(yīng)? 我打了一段,想了一下,又刪掉了。 最后我說:就當(dāng)是憑我僅剩的一點自信吧,如果我的才華不足以讓你給我當(dāng)制作人,至少能讓你答應(yīng)這個。 大約過了三分鐘,簡柯回了一個字:好。 周圍冷得如同冰窟,我的心情卻熱烈得如同三伏天的盛夏。我整個人的外殼像是凍僵了,心里卻有一團(tuán)火在瘋狂燃燒,我打開門,坐上自己的車,整個人卻如吹滿的氣球一般,輕飄飄地要飛起來。 我打開空調(diào),坐在位置上,開始給紀(jì)容輔打電話。 周圍暮色四合,只有一點車燈的亮光,也許是凍得太久了,我的手指發(fā)起抖來,連按了幾下?lián)芴栨I都沒按準(zhǔn)。 電話響了三聲,那邊接了起來。 是紀(jì)容輔的聲音。 “林睢嗎,我還有半個小時就到家?!?/br> “紀(jì)容輔!”我開心地叫他名字:“我今晚不回去了!” “嗯?”他的聲音微妙地?fù)P起來,我聽見旁邊周瑾的聲音,和被紀(jì)容輔阻止之后全部安靜下來。 “不是,我不是離家出走!”我情緒熱烈地跟他解釋:“我要去干一件事,一件大事,總之,你在家里安心等我回家就好了。記得把元旦那天晚上空出來,把電視調(diào)到sv臺!”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 然后紀(jì)容輔問我:“你身上穿的什么衣服?” “大衣,怎么了?” “讓徐姨給你帶上羽絨服,現(xiàn)在南方很冷?!?/br> 看來他是真不知道我跟林采薇打過照面的事。 “我知道的,我會自己收拾行李的!” “還有,”紀(jì)容輔的聲音帶著點危險的意味:“回來的時候就不用穿那么結(jié)實了?!?/br> “為什么?”我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妙。 “因為你不經(jīng)我同意就在外面待上三四天……”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剿谀沁吿裘济臉幼樱骸拔液懿婚_心?!?/br> 我耳朵發(fā)燙,連忙掛掉電話:“知道了知道了,再見!” 我剛剛發(fā)給簡柯的那條信息,是我想要在sv臺的跨年晚會上有一個節(jié)目,并非威脅,無論他答不答應(yīng),我都已經(jīng)讓周瑾放過sv臺的審核了。 如果我的才華不足以讓簡柯放棄馴服我的念頭,來當(dāng)我的制作人的話。至少能讓他答應(yīng)這個。 我想要的沒那么多了。 我只要寫我的歌,唱我的歌,紅不紅,能不能出專輯,交給命運(yùn)來決定。我與命運(yùn)抗?fàn)幎吣?,無一勝績,但至少最后收獲紀(jì)容輔,可見我并非毫無一點幸運(yùn)。我不信我用一生去做一件事,最后竟然會做不成。 林采芩說我會因為固執(zhí)己見,最終一事無成,漸漸變成自己也不認(rèn)識的樣子,最終和紀(jì)容輔分道揚(yáng)鑣。 但是如果我從現(xiàn)在開始不再固執(zhí)己見,而按別人的方式去生活,那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自己不認(rèn)識的樣子了。 蘇迎走到今天,比我溫和,比我善良,最后仍然同那個會彈吉他的少年走散了。命運(yùn)從來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林采芩今日和我高談闊論,談她的經(jīng)歷,但她年輕時,又何嘗會想到世界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順應(yīng)本心,至少日后不會后悔。 何況我并非任人宰割的魚rou。就算我現(xiàn)在不能唱,我還能寫,還能彈。何況我還有著驚人的天賦,我能寫出任何一首自己想寫的歌,唱出任何一段摯愛的音符,我的成功與失敗,不由市場來定論,不由簡柯來定論,也不由她林采芩來定論。 我的一生,只能由我自己來定論。 我又拿起手機(jī),給紀(jì)容澤打了個電話。 他一接起來,我就告訴他:“紀(jì)容澤,不要聽從他們的聲音?!?/br> 紀(jì)容澤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什么?” “你不會變成自己也不認(rèn)識的樣子的!”我認(rèn)真地告訴他:“我也不會,我們會一直這樣冥頑不靈下去,不管別人覺得我們落魄,還是可憐,只要你堅守自己的信仰,你就不是失敗者。成功并不難,你我都知道該怎么成功,成功不是很酷的事。即使知道后果,仍然頭也不回地離開成功的那條路,這才是最酷的事!” 紀(jì)容澤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他問我:“你喝酒了?” “沒有,我喝酒就不會開車的,但是我等會要開車去機(jī)場。”我情緒熱烈地告訴他:“而且我跟紀(jì)容輔打了電話了,我這次沒有離家出走!我連只會逃避的毛病也好了!” 紀(jì)容澤大概把我當(dāng)成瘋子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要睡覺了?!彼届o地告訴我:“晚安?!?/br> “晚安?!?/br> 我道完晚安,想了一想,又覺得不太對,連忙朝電話里嚷道:“你明明知道我在說什么!” “是的,我知道你在說什么?!奔o(jì)容澤的聲音里帶上笑意:“晚安?!?/br> “晚安?!?/br> 我開著車往機(jī)場飛馳,長街上行人不多,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有很好的月光,我忽然覺得心情大好起來,跟月色一樣澄澈,我大概被紀(jì)容澤身上的文人氣質(zhì)傳染了,竟然有種詩興大發(fā)的感覺,干脆停下車,拿出手機(jī)打給蘇迎。 “蘇迎,我給你唱首歌吧。” 蘇迎大概是睡下了,語氣很無奈,還帶著鼻音:“你不能明天再唱嗎?” “不能,”我很固執(zhí):“你剛剛說過我的歌是你聽過的最好聽的?!?/br> 蘇迎的臉皮頓時薄起來:“好了好了,別說了,你唱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