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半夜,夜深人靜時,眾人安靜的酣眠聲中,小和尚在榻子上翻過來滾過去,奈何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最后——在隱約聽見后山傳來丑時撞鐘聲,他終于忍無可忍地一個鯉魚打滾從榻子上爬了起來。 釋空:“……” 他決定去看看那條被狗咬了且下半身殘疾的龍人還在不在。 如果他在的話,他要同他道歉,然后給他上藥。 打定了主意,釋空從自己的柜子里找到了涂抹外傷的藥,小心翼翼放進(jìn)衣兜里,隨后一溜煙兒似的溜出了房間——當(dāng)他推開門時,他還能聽見靠近門的某位師兄嘟嘟囔囔說著夢話,什么“慧海師兄來烤紅薯”,停頓了下又道“釋圓師兄我們錯啦錯啦錯啦不烤紅薯不烤不烤”…… 釋空掩嘴偷笑。 下一刻,房門從外輕輕關(guān)上。 夜深時的安樂寺與白日完全是兩副景象,整個寺廟仿佛沉浸在夜的靜謐當(dāng)中,唯有佛堂傳來隱約的橙黃光芒,以及“咚咚”木魚敲響的單調(diào)聲響……不一會兒,木魚聲音停了下來,佛堂之中又傳來什么人在竊竊私語的低聲。 釋空仔細(xì)想了想,想起今夜好像是輪到慧海師兄守著佛堂,方才聽見的,怕是他這師兄在誦經(jīng)念佛——慧海是比釋空、釋圓更早來到安樂寺的師兄,年紀(jì)稍長,但相比起釋圓那樣不茍言笑、守規(guī)守矩的后輩,慧海顯得要活潑得多,平日里和師兄弟鬧成一片,因為行為過于放肆被師父處罰也不在少數(shù)…… 恰好此時一陣涼風(fēng)吹過,想到慧海平日被師父責(zé)罰時哭爹喊娘的樣子,釋空那單薄的身形應(yīng)景地抖了抖,隨后不由得稍稍壓低身形放輕了腳步—— 這時候若是被慧海捉到他大半夜不好好睡覺還到處閑晃,大概又要半威脅著逗弄他了。 釋空琢磨著,正思考如何繞過佛堂到后山去,然而這個時候,他余光卻突然瞧見佛堂透在窗上的人影晃動了下——原本跪在蒲團(tuán)上的身影站了起來,來到門前,“吱呀”的一聲佛堂門被人從里面打開,慧海被佛燈拉長的長長投影投在佛堂前臺階上。 釋空:“?” 下意識地抬起手捂住嘴,釋空瞪大了眼眼睜睜地瞧著他的師兄離開佛堂前往后院——在后院栽種著一棵很高很茂盛的紅豆,每日白天也有祈求姻緣的善男信女到紅豆樹下祈福掛許愿帛……只是,師兄不在佛堂好好守著,倒是跑到那個地方去做什么? 釋空心中好奇,卻又不敢跟過去一探究竟,只是在慧海的背影消失后他猶豫地跟到了后院門前,緊接著他隱隱約約聽見了衣服布料摩挲發(fā)出的窸窸窣窣聲,片刻之后,仿佛從很遠(yuǎn)的方向,似有人低低痛苦喘息和哭泣的聲音響起…… 釋空被嚇了一跳。 然而等他仔細(xì)側(cè)耳傾聽時,那聲音似乎又消失了,整個后院安靜極了,只剩下了風(fēng)吹樹梢樹梢搖曳時發(fā)出的“沙沙”聲響…… 釋空等待了一會兒,聽見里面確實沒有了動靜,又擔(dān)心自己站在這傻站著一會兒被從后院出來的慧海撞個正著,于是也不敢做過多的耽擱,想也不想便轉(zhuǎn)身連蹦帶跳地向著后山飛奔而去—— 平日里走多了的山路哪怕是夜晚只有月光映照也依舊輕車熟路,小和尚奔跑了沒一會兒便聽見從泉邊傳來的流水聲……心跳不自覺地加快,然而當(dāng)他撥開那小小灌木,滿心期待往那泉水中看去,卻只見月光之下,泉水湍湍,原來之前聽見類似白日泉水拍打龍尾之聲,卻是水流從一塊黑色大石上流過發(fā)出的聲音。 而白天里趴臥在泉水中的那條龍,果然已經(jīng)不見蹤影。 釋空:“……” 或許是當(dāng)真聽了自己的勸說后離開了吧。 心中說不上多少欣慰,甚至還有些遺憾失落,站在泉水邊呆呆看著流水,小和尚摸了摸頭,突然覺得自己大半夜不睡狂奔下山人來瘋似的行為似乎有些癲狂……看著水中月亮的倒影,他自顧自尷尬地笑了笑,正想轉(zhuǎn)身離開,然而這時,一疑惑的聲自他身后突兀音響起—— “小和尚?” 釋空微微瞪大眼,前一刻仿佛還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轉(zhuǎn)過身,隨后便見身后樹梢微微震動,一黑色靴子從樹上垂落,緊接著他又看見一縷銀發(fā)隨風(fēng)清揚(yáng),男人微微彎下腰從樹后探出張臉:“還真是你?大半夜不睡你在這折騰什么?” “小龍人?”釋空的聲音聽上去特別驚喜。 燭九陰停頓了下,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反問:“……啥?” “你沒走?” “你叫本君走本君就乖乖聽話走么?不過雖然走是真走了,只是后來聽說了一些事,便又回來了……”男人自高高樹上跳下來,“你方才叫本君什么?” “小龍人?!?/br> “……” “不然也不知道如何喚你?!?/br> “本君告訴過你,本君叫燭九陰——” “大半夜的,這種笑話就別再說了,”釋空道,“小龍人,我是來同你道歉的——今日經(jīng)過師兄提點,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我不該因為看見你與常人不同之處便心生抵觸,對你大呼小叫,佛曰眾生平等,出家人更應(yīng)該以慈悲為懷,我這樣是不對的?!?/br> “……” “對不起?!?/br> 釋空負(fù)責(zé)一本正經(jīng)地道歉,燭九陰則負(fù)責(zé)一臉懵逼。 而接下來眼前小和尚作出的動作則讓燭九陰的懵逼變成了驚悚——他發(fā)誓上一個讓他產(chǎn)生這種感情的人墳頭草已經(jīng)三尺高了——然而眼下當(dāng)面前的小和尚一個馬步上前伸手要來解開他的腰帶時,他卻破天荒地并沒能反應(yīng)過來將他一巴掌抽飛,而是先郁悶了問了句“你干嘛”…… 緊接著,他感覺腰間一松——于是郁悶的疑惑微微變調(diào),變成了—— “喂,你干嘛?!” 燭九陰瞪著眼,連連后退三步,沒反應(yīng)過來他睡得好好的這么就莫名其妙被個“出家人”脫了褲衩,雖然白日里他耀武揚(yáng)威地晃著自己的小兄弟在這“出家人”面前晃來晃去—— 但是并不代表他不在意自己被“出家人”脫褲子。 “自己脫”和“被別人脫”并不是一個概念。 更何況還是個禿驢! 雖然長得不難看也還算年輕,但是長得不錯的小禿驢也還是禿驢! 我日! 燭九陰拎著隨時要往下掉的褲衩瞪著釋空,只見后者轉(zhuǎn)身找來幾根樹枝,舉著樹叉回到燭九陰身邊,他指了指男人的褲腳,平靜道:“別緊張……看你又出血了,我給你帶了止血藥,快將褲子脫了罷,我給你上藥?!?/br> “……不礙事。”燭九陰一臉戒備,“而且上藥就上藥,你手上那些樹叉是怎么回事?” “這些是用來固定的?!?/br> “本君只是被那哮天犬咬了一口,并沒有骨折也沒有短腿,固定什么——” “你的下身?!?/br> “啥?” 燭九陰又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師兄說了,我不應(yīng)該對身患?xì)埣仓说臍埣仓幋蠛粜〗小?/br> “身患?xì)埣玻俊?/br> “對。” “你師兄說的?” “也不算是,但是他也問了我有沒有給你好好上藥——” “好了不用說了,你那師兄活不過今年中秋?!睜T九陰面無表情道,“你準(zhǔn)備用這破樹叉怎么拯救本君的‘殘疾’?” “像是固定短肢那般先將劈叉的地方捆起來,然后就明天再找個郎中,使用針線縫合,假以時日,待傷口愈合,那劈叉的地方自然合二為一——” “小和尚?!?/br> “什么?” “你自己說這話也不覺得荒唐?”燭九陰涼嗖嗖道,“讓人用樹叉把你的小弟弟五花大綁,然后再送去給赤腳醫(yī)生用針線縫合幾下……” “……” 釋空覺得下身一涼,條件反射似的扔了樹枝一把捂住自己的命根子,燭九陰冷笑一聲以示嘲諷,并懶洋洋道:“而且你有沒有想過本君那兩根的尺寸合二為一那還得了——” “……” 燭九陰瞥了他一眼:“說有你胳膊這么粗都算委屈了本君的實力。” 釋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頓時生出一種難以直視的尷尬,他又捏緊了手上的藥瓶:“那你要不要讓我上藥?” 燭九陰:“不要?!?/br> 釋空:“可是你的傷口還在流血——” 燭九陰:“相比起要被樹枝固定住命根子,就讓它自由地流好了?!?/br> 釋空欲言又止,還想說什么,然而就在他開口之前,突然眼前的男人蹙眉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尚未等他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突然只感覺到腰間一緊,隨機(jī)便被人一把拎起來躥上樹梢…… 固定在腰間的手臂纏繞得緊,背后緊緊貼著男人結(jié)實的胸膛,釋空不知怎地想起了白日里男人站在水中的模樣——腦海仿佛和那起初看見的水滴一樣,從他的喉結(jié)流過,至胸膛,至平攤小腹,最終沒入那毛發(fā)之中…… 釋空腦袋放空了下。 然后臉“蹭”地一下炸紅。 他慌亂地想要回憶起任何一句經(jīng)文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他還是失敗了,心臟開始瘋狂地跳動仿佛要跳出胸腔,他感覺到身后那人的呼吸有意無意地?fù)浯蛟谧约旱暮箢i—— 他掙扎了下。 “噓,別動?!?/br> 男人的唇幾乎就要碰到他的后頸。 釋空下意識地不敢動了—— 然而緊接下來他便看見了奇怪的一幕,他先是聽見從山上傳來人走路的聲音,緊接著便見原本應(yīng)該在佛堂守夜的慧海出現(xiàn)在了視線中……他看上去有些奇怪,走路的姿勢也有別扭得很,釋空看著他踉蹌著一步步走向泉水邊,衣衫不整,唇邊還有奇怪的白濁液…… 釋空:“?” 眼瞧著慧海忽然身形晃了晃,猛地摔倒在了泉水邊——他頭朝下跌入泉水里,掙扎了下,然后突然就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的力氣似的,一動不動了。 “慧海師兄!” 釋空終于忍不住,一把推開將手死死捂在他嘴上的人,跳下樹枝連滾帶爬地跑過去,然而等他將躺在水邊的人翻過來,卻發(fā)現(xiàn)他變得不太對勁—— 眼珠上翻,面色潮紅,剩下的是病態(tài)的白,口鼻亦狼狽地充滿了泉水和奇怪的乳白液體混合物…… 他沒有一絲絲氣息。 他死了。 第77章 寺內(nèi)有妖 慧海死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算是死在了釋空這個小師弟的懷抱中——這是釋空第一次親眼目睹人的死亡,雖然佛經(jīng)里常常討論生老病死之事,但是當(dāng)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被嚇得夠嗆。 這一晚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將慧海的尸身搬運(yùn)回安樂寺中的,平日叫他挑兩桶水他都能晃掉一桶半——但是他卻就這樣咬著牙將慧海的尸身從后山一路背回了山上,除了因為慧海比他高雙腳拖地之外,釋空沒讓他的身體再受到一點摩擦。 后來釋海想了想,他能做到這個,說是一鼓作氣的悲痛好像也太過于抽象,實際上應(yīng)當(dāng)只是因為此時的慧海已經(jīng)比記憶中那活潑愛搞事的模樣已經(jīng)遠(yuǎn)去太多——皮膚蒼白沒有血色,眼底的淤青像是幾日都不曾睡過好覺,雙頰微微凹陷,整個人幾乎瘦到脫形。 “來人啊,來人啊,師父,釋圓師兄——” 小和尚的哭嚎聲驚動了凌晨的安樂寺。 從僧房中,一簇簇橙黃色的蠟燭被點亮,各個穿著里衣睡眼朦朧的和尚們?nèi)嘀蹚拇采献饋?,仔?xì)想了想分辨出這是他們小師弟釋空的哭腔—— 于是瞌睡清醒了大半,他們面面相覷,起先還以為是這孩子半夜做了什么噩夢受了驚……然而仔細(xì)想想,那哭聲似乎又過于的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