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慧能蹙起眉咬住了下唇,露出個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其余眾人卻仿佛毫不知覺,皆道不信,還讓釋空不要再裝神弄鬼傷慧能的心叫他擔心耽誤了修行……甚至還有另外個師兄問他:“之前你便到處去尋找慧海的佛珠,眾人說不見你還疑神疑鬼,最后慧?;鹪釙r,那佛珠分明就與他一同火葬了……我站得近,看的清楚,那佛珠分明就是慧海的。” “那佛珠當時確實是不見了。”釋空辯解。 “慧海這人丟三落四,忘記將它帶去佛堂守?zé)粢灿锌赡埽绷硗庖粋€師兄隨口道,“釋空師弟,你也莫在糾纏此事,逝者已矣,你一心想要去追究他的死因并非偶然,究竟又有什么意義呢?” 釋空看了眼慧能,微微瞪大眼:“可是慧海師兄他——” “已經(jīng)走了?!弊钕劝l(fā)問的那師兄淡淡道,“無論原因,就算你所說夢境為真,那他可有在夢中求你主持正義?” 釋空啞然,認真想了想后,搖搖頭。 “去打水吧。”他摸了摸釋空的腦袋,緊接著又重復(fù)了一遍,“逝者已矣,他不需要各種猜測,也不需要任何人以滿口公道為由為其發(fā)掘真相,生老病死,皆為隱秘?!?/br> 釋空聽得似懂非懂。 只是看著眼前這些師兄弟們臉上的平靜,猜測慧海師兄的事或許對于他們來說不過只是短暫悲痛,此時若能自然提起,大約也是能放下了許多……釋空沉默,然后用扁擔挑起了兩個空桶,停頓了下道:“說得也是,慧海師兄他已經(jīng)走了。” 他挑起木桶走出兩步,突然又想起來什么似的回過頭道:“師兄,你當時站得近,有沒有發(fā)現(xiàn)另一件事?慧海師兄的佛珠是用新繩竄起來的,佛珠的顆數(shù)也應(yīng)只有一百零七顆?!?/br> 僧人手中佛珠為一百零八顆,而這一百零八顆佛珠為證百八三昧,各不相同,其一名為“首楞嚴”、其二名為“法印”、其三名為“獅子游戲”、其四名為“妙月”……至此第一百零八顆“離者虛空不染”,因此,至少在大乘佛教信徒手中佛珠手竄之上,一百零八顆佛珠缺一不可。 如今聽到釋空說慧海下葬時佛珠數(shù)字不對,師兄自然微微一愣,然而常年握佛珠在手,對那長度和顆數(shù)也是一目了然,他搖搖頭道:“不對,就是一百零八顆,我很確定?!?/br> “你數(shù)錯了?!?/br> “不可能。” 釋空難得強硬反駁,然而卻并未反駁到底,只是堅持這位師兄輸錯了慧海手中佛珠顆數(shù)……然而當這師兄想要問釋空堅持慧海手中佛珠有少這是為何意時,卻只能看見釋空挑著木桶匆匆離開的背影——不知道為何,那背影看上去比往日僵直生硬許多。充滿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倔強。 ——挑著空桶下山的時候,釋空沒再念經(jīng)。 他只是匆匆下了山,而滿腦子都是此時此刻被他放在衣服內(nèi)袋之中因為輕微摩挲而發(fā)出細微聲響的那一粒佛珠…… 它在他的口袋里滾動。 來到后山的泉水邊,見四下無人,釋空這才將那佛珠拿出來在泉水邊清洗干凈,而后于岸邊大石頭上坐下來,捏著那佛珠出了神—— 耳邊仿佛響起那日木珠掉落木盆發(fā)出的聲響…… 釋空有些煩躁,稍稍將這一顆佛珠舉起,瞇起一邊眼,用另外一只眼透過木珠上的孔去看頭頂蒼穹——白云藍天,陽光明媚,這真的是一個好天氣,就連老天爺似乎也覺得一個僧人的去世根本微不足惜。 釋空嘆息了一聲,正愁眉不展之時,突然只感覺到眼前一暗,不僅是透過佛珠所瞥見的蒼穹消失,就連他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了陰影之中…… 慵懶而磁性的男音響起—— “佛珠手竄是少了一顆,然而當時在慧海手中的手竄也確實是一百零八顆……你和那禿驢師兄何必浪費口舌爭辯?” 釋空放下手,看著面前的人冷漠道:“怎么又是你?” “這話說得便過于冷漠了,明明那一夜還滿臉愧疚地要同本君道歉?!鄙碇谂鄣你y發(fā)男人懶洋洋地笑著,“你那個師兄,下葬啦?” 釋空跳下大石頭,繞過男人拎起木桶打水,頭也不抬道:“不干你的事?!?/br> “本君便也是問問,那日看你哭哭啼啼……” “都說了不干你的事!”釋空像是一下被點燃了怒火,嗙地一下將那打水一半的木桶扔進了泉水里發(fā)出一聲巨響,他提高聲音道,“慧海師兄的事用不著你們這些妖怪來假惺惺!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妖怪,他也不會——” “又不是我做的?!泵鎸π『蜕械呐穑腥诵θ莶蛔?。 “可你也是妖怪!妖怪沒一個好東西!”釋空惱怒道,“別笑了,再笑撕爛你的嘴!” 男人“呀”了一聲驚訝道:“你這出家人是不是忒兇了點?動不動喊打喊殺的,經(jīng)都念哪去了?” “……” 釋空一下子像是被戳破氣的皮球,整個蔫吧了下來……他跳下泉水,不顧弄濕了褲腳將之前被他扔開的木桶撿了回來,又拖著木桶顯得有些狼狽地爬回岸邊,將木桶一扔,他情緒低落道:“如果你是來看我們這些人笑話的,那你現(xiàn)在看見了?!?/br> 男人終于不笑了:“本君沒那么無聊,而且也找不到這事笑點何在。” 這次,釋空終于愿意掀起眼皮子掃他一眼:“你早就知道安樂寺有妖?!?/br> “偶然發(fā)現(xiàn)?!?/br> “那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若你為善,就不該只是留下個寫著‘寺內(nèi)有妖’的破紙條就不了了之!”釋空舉起水中作勢要砸,遷怒道,“你為什么不阻止他謀害我?guī)熜??!?/br> “好好說話,別沒說兩句又嚷嚷開了,你這小禿驢,人小脾氣卻不小?!蹦腥颂羝鹈?,抬起修長的手抹去被揮舞的水桶飛濺上的水珠,“安樂寺的情況有些復(fù)雜,本君原本是想要順手幫個忙做點好事,好歹也讓后人在民間小本里偶爾寫寫咱的好話別他娘的天天埋汰人,但是最后發(fā)現(xiàn),本君天生似乎就不是做好事的料,難得一次想發(fā)發(fā)慈悲還——” “你哪來那么多搪塞廢話?” “……初見你時你單純又可愛,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br> “喔,”釋空露出個嘲笑的表情,“人不能傻一輩子?!?/br> 燭九陰摸了摸鼻尖,心想凡人心海底針,不愧是讀過經(jīng)書的出家人,佛主有眾生相,連帶著他們的信徒也是變臉像翻書……停頓了下,生怕那小和尚手中的桶還真砸到他那張如花似玉的臉上,于是便老實道:“簡單的來說,安樂寺的那妖來頭不小,原本只是個妖怪害人的簡單事,但是最后本君發(fā)現(xiàn),上頭有一個空著的佛位之上隱約出現(xiàn)了金光,看著是要有凡者即將成佛……你先放下水桶?!?/br> 釋空一愣:“成佛?” “安樂寺里那妖怪就要成佛了?!睜T九陰淡淡道,“本君若是出手阻止,那又是違背天命?!?/br> “又?” “指以前也不是沒干過的意思?!?/br> “這種妖怪怎么能成佛!他還殺了人!”釋空將手中桶往男人腳邊一砸,“你胡說八道!” 燭九陰高舉雙手身子一歪抬起一邊腳躲過這波水桶攻擊:“哎呀,本君騙你作甚,話還沒說完呢——還記得方才本君同你說過,你之前和你那禿驢師兄的爭辯,兩人其實都沒有錯,慧海和尚的手竄是少了一顆佛珠,就在你的手上,然而那手竄在他火化下葬時,也確實是一百零八顆不假……” 釋空想了想,隨機臉色一變:“你是說師父偷偷塞了個別的佛珠——” “圓海那老家伙才沒那么會變通,”燭九陰咋咂舌道,“那是因為慧海手中手竄本為一百一十而非一百零八,少了你這一顆還剩一百零九,少了你這一顆,你師父在整理重作時數(shù)出了一百零九,卻還是猜的八九不離十,于是扣下一顆,將剩余竄起,得一百零八手竄一條?!?/br> “一百一十?可是咱們的手竄都只是一百零八——” “唯獨密宗修行者用一百一十佛珠手竄?!睜T九陰在大石頭邊上蹲下來,撓撓下巴,“你們安樂寺怕是有些人被帶著拐歪了……佛教本身便分大乘與小乘二大類別,小乘佛教主張‘渡己’,大乘佛教主張‘渡眾生’,如此基本理念便天差地別——更不要說大乘佛教之下又有諸多分支派系,修行過程中因個人己見對某些教義產(chǎn)生疑惑,中途該為別的派系者也有,畢竟這些分支本身便是這樣演變而來的。” “你是說慧海師兄他修了密宗?!?/br> “是,而密宗有些規(guī)矩嘛,總是被些支派看作是不入流……你師父老古董,親手當兒子養(yǎng)大的孩子入了密宗,他哪經(jīng)得起這種打擊,于是一個私心便偷天換日,將一切證據(jù)磨滅——” “可是慧海師兄好好的這么會突然改修密宗……” “這就是那位因為修了此道即將成佛之人的功勞了,怕是有個人在旁誘導(dǎo),畢竟密宗修煉不與尋常,需有人在旁輔助……”燭九陰哼了一聲,“這種輔助之人要年輕,干凈,對于大乘之法有一定的了解和信仰——” 他說著,轉(zhuǎn)過頭看著釋空笑道:“你覺得聚集著一堆這種人的地方是哪?” ……自然是寺廟。 出家人從年幼至年邁,不設(shè)置年齡限制,窮苦人家將養(yǎng)育不起的孩子送入佛寺出家亦有;多數(shù)普通佛教信奉者禁欲,佛前誦經(jīng)又要沐浴修發(fā),身體發(fā)膚最為潔凈;最后,他們本同為佛家信奉者,傳道受業(yè)皆有相同,借此受意,自然簡便。 釋空雖對密宗教派了解不多,但是眼下見燭九陰如此說明,又聯(lián)想到了當日慧海蹣跚來到泉水邊時那副失魂落魄、唇邊有白濁液的模樣,他臉色變了變,多少猜到了些來龍去脈—— 也知曉眼前之人所說那人,來日即要成佛,同時,他也是害死了慧海之人。 釋空磨了磨后槽牙,他對于同宗不同理念甚至是擁有不同信仰之人毫無意見,皆道這是他人自由,然而若是為了什么成佛,做出這檔事—— 他便不會袖手旁觀! 成佛? 休想! 站在泉水邊。小和尚拆散了自己佛珠,將慧海師兄那顆小心翼翼編入自己的佛珠手竄當中,而后恭敬戴至左手—— “這樣好嗎?”在他身后男人懶洋洋道,“隨意修改手中佛珠數(shù)目,也算是違背了修行本意吧?這好像和你們的某些觀念不怎么符合……” “無礙?!毙『蜕刑羝鹬匦麓蚝盟乃皳u搖晃晃地走出去了兩步,頓了頓頭也不回道,“佛主心中留,便為我佛道。” 站在原地的男人愣了愣,隨即突然輕聲嗤笑了一聲。 “笑什么笑?!?/br> “沒事,就是覺得你比坐在高位的那些個禿驢大肚佛陀可愛多啦!”男人上前,順手將小和尚肩膀上的兩桶水接過去,懶洋洋道,“你死前同本君說聲,讓他們在天上給你留個前排位置,到時候你好好給那些老古董傳道授業(yè)解惑一番,讓他們別整日板著個臉了無生趣……” “你你你閉嘴!不許對佛祖出言不遜!” “哎呀,別踢本君,水都要灑了……” 嗙。 哐哐哐。 一個空木桶順著青石臺階一路咕嚕嚕滾下。 “……” “……” 片刻沉默。 “……” “……你看,叫你別踢,真灑了吧?!?/br> “你跟來干嘛?” “同你回寺里看看?!?/br> “安樂寺不歡迎妖孽。” “本君是龍?!?/br> “安樂寺不歡迎妖龍。” “妖龍?好個小禿驢,本君是滿天神佛的祖爺爺,本君誕生之時,你拜的那些個佛祖還是個菩提樹下坐著發(fā)呆想今天中午吃什么的傻小子——要本君給你背一段《心經(jīng)》不?” “……” 第79章 “釋空,他是誰?” 看著挑水回來的小師弟屁股后頭莫名其妙就多了個人,安樂寺眾僧均是不解發(fā)問,還未等釋空回答,在他身后那人便搶先一步回答:“在下乃自太行山脈而來云游僧人?!?/br> 釋空愣了愣,面無表情擰過腦袋,這才發(fā)現(xiàn)在自己身后那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換下一身黑色勾金華服,身著素色僧袍,那一頭銀發(fā)高高束起——此時,那一雙邪性紅色瞳眸變成了隱約的深褐色,就像是風(fēng)干之后血液的顏色…… 看著叫人覺得怪不舒服的。 只是褪去雍容華貴,男人下顎微微揚起,頸脖修長,衣著樸素卻干凈整潔,倒是真有一些修行者的孤傲之意。 “云游僧人?”眾僧不約而同看向男人的銀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