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掀開了被子，然后對視上了一雙通紅、濕潤的雙眸。

    他在那雙眼中看見了懊悔、糾結(jié)、難過的。

    燭九陰愣住了。

    “你走吧?！?/br>
    斬釘截鐵的聲音傳來，讓伸至一半的男人的手停在半空……紅色的瞳眸微微瞇起，其實“燭九陰”三個字向來與“有愛心”“有耐心”這些詞語搭不上邊，于是眼下被這樣趕，男人也逐漸失去了一開始的戲謔玩鬧之心——

    而對于他來說，沒有了這個，大概就什么都沒有了。

    當被子被重新捂住的那一刻，紅色的瞳眸變得冷淡，如果這個時候釋空看得見，他就會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雙眼與他昨日在月下松枝之上看見的差別究竟有多大……男人垂下手，站起來，站在床邊，最后問了一句：“那相思樹妖怎么辦？”

    “我一會就去告訴師父?！蔽嬖诒蛔永锏娜苏f，“讓他來解決好了?！?/br>
    燭九陰心想他能解決個屁。

    但是眼下他也懶得再管——本來就是吃飽了撐著多管閑事——現(xiàn)在他也不高興管那么多了。

    想了想，男人便轉(zhuǎn)身離開了，那扇方才還只留有一條縫的門被人質(zhì)吱呀打開，然后又“呯”地一聲關(guān)上，沒多久，房間里重新陷入了一陣死寂。

    直到走廊外連那腳步聲也徹底消失，屋外吹過一陣寒風(fēng)，窗子被吹得“啪啪”作響……縮在床鋪角落里的鼓包包動了動，然后小心翼翼地掀開了一角，被子里的小和尚探出個腦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房間里真的沒有人了。

    他長吁出一口氣，跳下床，飛快地換上新褲子，將臟的褲子扔到外院的水桶里，打了桶水洗好臉……當他聽見外面?zhèn)鱽砥渌麕熜值慕徽劼晻r，他拉開門，假裝若無其事地與他們打招呼。

    “咦，釋空，你醒啦？昨日聽慧悲師兄說你在佛堂睡著，他要照看佛燈又走不開，還是那位燭九師兄正巧路過將你帶回來，否則你睡佛堂一晚上肯定要感冒啦！”

    “……這樣啊?！?/br>
    “是啊是啊，一會兒你可得好好去謝謝人家，明明是客人呢，反倒照顧去本寺的僧人——”

    釋空正欲搭話，這時候另外一側(cè)的師兄又道：“什么？可是我方才看見燭九師兄退了廂房，準備下山了呀？走得好像也挺急的……”

    “……”

    “真的嗎？釋空，那燭九師兄看著同你關(guān)系不錯，走之前來同你道別了嗎？”

    “他來過。”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我還生怕你們錯過了?！?/br>
    “……”

    釋空對著兩位師兄笑了笑，又隨便找了個借口將他們打發(fā)了，腦袋縮回門后面，關(guān)上門，小和尚保持著關(guān)門的動作站在門后愣怔了很久，然后他這才轉(zhuǎn)身，沉默地回到房間里。

    房間的桌上有個壺，釋空拿起壺蓋，果不其然里面是盛著一壺不知道哪里來的醒酒湯……只是摸摸壺身又不難發(fā)現(xiàn)，原來這樣冷的冬天無論是壺身還是里面盛的東西，大約已經(jīng)涼透了。

    釋空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喝了一口——

    冰涼的液體順著舌尖流淌過胃部，身體里最后一絲絲暖意仿佛也被驅(qū)散走了，手腳也變得冰冷，捏著小杯子的指尖僵硬了些……

    沒來由地想到那時被拉入溫泉之下，全身都被溫暖的水包圍了起來，有柔軟的觸感摁壓在他的唇瓣上，對方靈活的舌撬開了他的牙關(guān)，將梅子酒與空氣渡入他的口中——他被迫吞下那又暖又辣的東西，身體變得暖洋洋的；大腦也是因為本能一片空白去追逐起那氧氣……

    啊。

    釋空放下杯子，微微蹙眉。

    良久，他毫不猶豫地拎起那壺，轉(zhuǎn)身回到院中，將壺里他沒動幾口的醒酒湯傾倒干凈，垂下眼，順手將那壺放在了走廊上。

    小和尚急匆匆地離開了。

    ……

    片刻之后他來到了安樂寺主持的禪房門前，扣扣敲響了房門，里面?zhèn)鱽硪宦暵朴频摹斑M來”，小和尚推開門走進去，便看見端坐于桌案后，安靜抄經(jīng)的圓海和尚。

    他猶豫了下，隨后原地跪下，對準了老和尚的方向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響頭——

    “師父，小僧有罪?！?/br>
    老和尚抄經(jīng)的筆尖一頓。

    他抬起頭，看著眼執(zhí)著地跪在腳下的小和尚，他身體單薄，背部僵硬，卻沒來由地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倔強……

    圓海和尚沒有立刻回答釋空，良久，他只是嘆息一聲，淡淡道：“去佛堂思過吧，三日內(nèi)不得下山或再離開佛堂院哪怕一步。”

    釋空又是深深地低下頭，磕了個頭。

    站起來轉(zhuǎn)身走時，卻聽見圓海和尚在他身后忽然道：“僧人拜佛念佛，將心交于佛祖，其實不過是在尋找一個寄托——生老病死，愛恨嗔癡，所謂僧人，也不過是三界之內(nèi)的俗物，本心難棄而已?！?/br>
    小和尚轉(zhuǎn)過身來。

    “燒香念佛，長夜守一盞佛燈十載，如今也希望佛祖能助你?！眻A海和尚放下筆，微笑。

    “助我如何？”

    “放下?！?/br>
    釋空微微一愣。

    隨即垂下眼——

    “阿彌陀佛?！?/br>
    “……阿彌陀佛。”

    第87章

    燭九陰走后，釋空的生活仿佛恢復(fù)到了最開始那樣的簡單，每日燒香念佛，燈下守夜，耳邊再也沒有人在碎碎念這什么在他聽來驚世駭俗的話——

    之前經(jīng)歷過的那十余天對于他來說就像是一個正在逐漸模糊的夢，那個夢中他大哭過，大笑過，也做過許許多多他曾經(jīng)想都不敢想的事……

    嗯，怪不得人家說，夢境都是瘋狂的么。

    釋空想到這，輕笑了聲，隨即臉上淡然放下手中敲擊的木魚，他站起身來轉(zhuǎn)身來到門邊——轉(zhuǎn)身便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虔誠地在門外香鼎前對著釋空身后的佛像跪拜……像是害怕打擾到她，釋空停下了腳步，只是倚靠在門邊安靜地看著她，直到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將手中的香插.進香爐里，轉(zhuǎn)身離開——

    這樣，今日安樂寺最后一名香客也離開了。

    釋空邁過門檻來到門外，拿起靠在佛堂旁角落里的竹掃帚，先將佛堂前臺階上的積雪掃掉——竹掃帚發(fā)出嘩嘩的聲響，雪塵揚起之中，這個時候，釋空身后突然起了風(fēng)，接近著從遠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愣了愣，心中那原本平靜的心跳變快了些，抬起頭望向那聲音響起的方向時雙眼之中有他自己都不曾發(fā)現(xiàn)的期待！然而片刻后，他卻只看見一名身著普通僧袍、草鞋的師兄往這邊走來——此時，那人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猛地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他，笑道：“釋空師弟？你怎地還在這？沒去用晚膳么？”

    是慧能師兄啊。

    釋空停頓了下：“我還不餓，先把這佛堂前的積雪掃了?！?/br>
    “又沒人，掃它干嘛……”慧能說著走近，在釋空跟前站定后看了看四周，“還是說，你在等人？”

    “等人？”釋空莫名道，“等誰？”

    慧能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著像，所以瞎猜的?！?/br>
    “我有什么人好等的，”釋空笑了笑，“倒是師兄你這樣急匆匆是要去哪？”

    “喔，我約了釋圓師弟呢，約好了今晚一塊兒講佛，結(jié)果到了時候發(fā)現(xiàn)他不在禪房，我就想到處找找——結(jié)果周圍都找遍啦都沒見人，琢磨著他是不是在后院相思樹下禪定忘記時間了，這會兒正要去找他……”

    “……”

    “怎么了？”

    “沒事?！贬尶盏溃斑@么冷的天，那相思樹下都是積雪，能在那兒禪定得忘記了時間釋圓師兄也非一般人呢……”

    “可不是么?！?/br>
    慧能敷衍地應(yīng)了聲，相識也沒把釋空的話放在心上，抬腳就又要往后院那邊走——然而沒走開兩步，便又突然被身后的小和尚叫住，這一次他大概是因為急切，眼角中還有沒來得及斂去的不耐煩，他問釋空：“又怎么啦？”

    雙手握著竹掃帚的小和尚定定地看著他，此時天色暗了下來，從慧能的方向看不清此時此刻小和尚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用稍冷淡的語氣道：“慧海師兄走之前，其實那晚我曾經(jīng)見過他。”

    聽到了那個名字，慧能本能地渾身一顫，隨即像是反應(yīng)過來什么一般，緊繃地笑了笑：“你見過他？怎么現(xiàn)在突然提起這個——”

    “那晚深夜，我因為一些瑣事難以入睡，索性便想要起身將它解決以換得心安，然而在我途經(jīng)佛堂時，卻聽見本因為獨自一人在佛堂守夜的慧海師兄在佛堂里跟人說話……過了不久，他便從佛堂里走出來，佛堂里除了他明明空無一人。”

    一陣涼風(fēng)吹過。

    慧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你看錯了吧？”

    “后來慧海師兄去到了后院，消失在相思樹下，之后便再也沒有人回來?！贬尶丈陨晕站o了手中的竹掃帚，指關(guān)節(jié)因此而微微凸起，“我在相思樹下找到了他散落的佛祖……”

    “你說什么呢，慧?；鸹瘯r那佛祖分明是完整——”

    “是師父重新整理過。至于那佛珠手釧為什么是完整的一百零八顆，師兄只需要低下頭看看自己手中的佛珠手釧大約也能夠明白釋空在說些什么……”

    慧能看不清楚釋空，但是從釋空的方向，他倒是可以輕易地看清楚慧能的表情突然變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

    “慧海師兄去世后，曾經(jīng)托夢警示釋空，不要靠近那棵相思樹?！?/br>
    “……”

    “佛法萬宗，皆為我佛，師兄信了哪派，修了哪宗，都與他人無關(guān)，”釋空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背，“只是，還請師兄千萬要記得慧海師兄的教訓(xùn)，若是枉顧自己的性命一意孤行，釋空一定會……一定會……”

    釋空說了一半，咬住自己的下唇，他停頓了下，這才突然道——

    “慧能師兄，寺中有妖，萬事小心?！?/br>
    言罷，他閉上了嘴，似是多一句也不肯再說……然而在他不遠處，慧能的臉色已經(jīng)極為難看，尤其當釋空說“寺中有妖”時，他簡直可以用猙獰開形容了——那張平日里小和尚熟悉的面容因為憤怒變得有些扭曲，聽完釋空說的，他冷笑一聲，反問：“寺中有妖？”

    “……”

    “佛門清凈地，佛祖的眼下，師父法力高強，我不信有什么妖膽大包天到敢來安樂寺做亂！”慧能冷冷道，“什么寺中有妖，師弟口口聲聲地說著什么‘佛法萬宗，皆為我佛’，轉(zhuǎn)個臉又在這陰陽怪氣地嘲諷誰呢！不僅是嘲諷我，你連釋圓師兄也要潑一道臟水！”

    “我沒有，只是想提醒慧能師兄切勿與妖同行……”

    “與妖同行？我看釋空師弟還是找個鏡子照照自己再說這話吧——你知道最近寺中師兄弟如何說你的么？人人都說你同那來歷不明的云游僧攪和在一起，只知玩樂，不僅酗酒破戒，還徹夜不歸，喝得個酩酊大醉在佛堂裝瘋賣傻！”

    釋空微微一震，垂下的睫毛微微顫抖，抬起頭震驚地看向慧能——而此時后者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般，越說越來勁：“師父見你往日誦經(jīng)念佛，初識俗物，索性睜一只眼閉一支眼，你倒是好，蹬鼻子上臉教訓(xùn)起師兄來——在你眼中，還有尊卑善惡？今日是我，明日你是否就要教訓(xùn)起師父來了？”

    “我沒有，你別說了。”

    “你看看你自己吧，那云游僧走后，你不僅沒有認真思過，成日像是丟了魂一般，身在佛堂敲木魚念著經(jīng)，心卻早就不知道飄到了哪——”

    “我讓你別說了！”

    小和尚猛地提高了聲音，打斷了喋喋不休的慧能，后者被嚇了一跳，似乎也從來沒見過眼前的人用這般強勢的語氣與他人說話，下意識地閉上了嘴！

    ……隨即似乎又感覺到自己這樣被比自己小的后輩唬住有些掛不住面子，他冷哼一聲，作出個“懶得同你廢話”的不屑表情，甩了甩袖子便轉(zhuǎn)身往后院頭也不回地走去……

    留下小和尚獨自一人留在原地。

    佛堂里的燈投影出來，將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你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