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妖僧與寺

    釋空猛地一楞，連帶著帶向圓海的目光都變得不那么對勁了明明是圓海和尚的法號二字，一字給予“慧海”，第二字，則是幾年前圓海從外云游歸來時帶回來釋圓師兄，說他是尋常貴族家的落魄權(quán)貴，為求躲避滅口之災(zāi)，索性出家為僧，同時，圓海親賜法號給予“釋圓”——

    “荒謬。‘圓’為無漏，為圓覺，《圓覺經(jīng)》彌勒章說示愛欲為輪回根本，一切眾生由本貪欲如此沉重之字，貧僧怎會給予新輩？”

    圓海反問。

    “可是釋圓師兄明明天天都在寺里，雖不與大家同住，但卻也是時常一起誦經(jīng)論佛，研討佛理，而寺中眾師兄弟無論輩分，也都十分尊敬他不久前釋憶還滿臉羨慕地同小僧道，自己今后要做釋圓師兄那樣子的和尚，做事一絲不茍，叫人挑不出毛病——而且全寺上下，從未被師父責(zé)罰過的人，只有釋圓師兄一個?！?/br>
    釋空據(jù)理力爭——好端端一個平?？傇谏磉叺娜恕趺凑f不存在就不存在了呢！

    釋空不經(jīng)思考便將以上話語告訴圓海，然而沒想到的是，這番話卻讓圓?？聪蛩麜r目光變得更加奇怪——

    “人都會犯錯，你口中這樣完美、全身心遁入空門之人，又怎么會只是安樂寺里一個小小的和尚？釋空，你所說的釋圓之所以沒有被貧僧責(zé)罰過，是因為寺中本來就無這樣的人啊！”

    圓海一聲嘆息后，又念“阿彌陀佛”。

    釋空眼神微動，心中震驚難以言喻——但是他卻并沒有就這樣放棄——那不安的感覺不僅沒有因為圓海的話得到釋懷，甚至變得更加強(qiáng)烈，無論圓海如何呵斥，他還是堅持地拽住圓海的手，轉(zhuǎn)過身一鼓作氣要將他往外拖，臉上的決心絲毫不動搖：已經(jīng)失去了慧海師兄，他這么能再看著慧能師兄陷入險境！

    說他固執(zhí)也好！妄想癥也罷！

    若能證明一切均為他妄想，換來全寺安寧，哪怕是將他當(dāng)做瘋子一般關(guān)入禪房十年八載又如何！

    靠近佛堂前院，周圍的氣溫便突然降低了，佛堂的大門緊緊關(guān)閉著，從里面透出橙色的光，好像要將佛堂前臺階都映照成那樣的顏色一般小和尚拽著老和尚，小和尚走在前面，他行色匆匆，臉上還帶著慪氣那樣的倔強(qiáng)，他的草鞋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腳趾頭明明都被凍得通紅，他卻似渾然不覺——

    “釋空啊，釋空啊，”老和尚被他拽著，“哎。”

    “師父，您就信小僧一回吧！”小和尚的臉凍得通紅，眉頭緊緊蹙著。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此時二人終于來到后院，釋空放開了圓海，在那后院門前站住——寒風(fēng)吹過，院內(nèi)的相思樹被吹得沙沙作響，小和尚轉(zhuǎn)過頭看著身后的人，壓低了聲音道：“寒冬降臨，萬物沉眠，唯獨(dú)這一棵相思樹卻如同不畏懼嚴(yán)寒枝繁葉茂，師父，您究竟是真的看不見，還是假裝自己沒看見？”

    釋空語落，只見圓海銀色胡須輕輕顫抖，似欲言又止，最終卻不語。

    兩人步入后院之中，縱做好了萬般覺悟，卻還是在看見眼前的一幕時被震驚得無與倫比——

    只見枝繁葉茂的樹枝之下，白日里還只是一片蒼翠的相思樹如今已盛開簇簇叢叢繁花，伴隨著清風(fēng)，樹枝搖曳，便有小小的花朵如同下雨一般從相思樹上吹落，落到瑩白的雪地之上雪地上只有一竄慧能留下的腳印。

    此時，通過繁茂花枝，隱約從縫隙可見一根粗壯的樹枝上糾纏著兩個人，他們的身體起伏糾纏，僧袍一角滑落，上面那人分明便是釋圓，而下面那個然自然是慧能。

    此時他兩正行那日禪房之中所行之事，釋空雖之前見過，然而在這樣冰天雪地的戶外，沒有昏黃的燈，沒有曖昧的氣息以及叫人容易產(chǎn)生困倦的溫暖火盆，兩人緊緊糾纏在一起的身形，卻分外叫人挪不開眼——

    釋空的大腦一片空白，呼吸逐漸加重。

    “師父，釋圓師兄他——”

    他就在這里。

    釋空的話沒能說完，因為下一秒，站在他身邊的老和尚已經(jīng)有了動靜，最初的震驚之后，老和尚手中的法杖突然撞擊地面，“哐”的一聲巨響伴隨著雪塵飛揚(yáng)——

    “好妖孽！膽敢在我安樂寺作祟！貧道念你為世人所愿、聆聽佛理所生之妖，對你網(wǎng)開一面，卻不想你非但不知感恩，還假裝扮作我寺僧人，圖謀害命！”

    圓海暴喝一聲，原地突然狂風(fēng)聚起——

    釋空抬起手遮住眼避免雪塵飛入，恍惚之間只來得及看見樹梢上，慧能似渾然不覺后院有人踏入，只是雙眼迷離、四只癱軟于樹梢上，反而原本趴在慧能身上的釋圓懶洋洋地稍稍抬起妖，轉(zhuǎn)頭面無表情地看向這邊——

    “是你，老禿驢，莫要多管閑事?！?/br>
    釋圓語氣冷漠，話語之中絲毫不見尊敬，平日里的深棕色瞳眸如今閃爍著猶如相思豆一般顏色的紅光。

    狂風(fēng)呼嘯而過，片刻便熄，釋空意識到原來是圓海擋在了自己的前面，他愣了愣，放下?lián)踉谘矍暗氖郑⌒囊硪淼刈阶A海和尚的僧袍一角從他身后伸了個腦袋重新看向相思樹方向——

    隨即為眼前所見一幕微微瞪大了眼：他看見釋圓的身體在變得模糊，透明，似乎幾乎要與他周身枝枝蔓蔓融為一體片刻之后，釋圓消失了！

    只留下癱軟于樹枝上的慧能——此時此刻，他身上的僧袍凌亂，無論是上半部還是下半部都被掀起撈至腰間堆積這樣寒冷的冬天，他卻仿佛不知寒冷，面色潮紅地趴窩在樹枝上，胸前兩點(diǎn)淡色凸起輕輕蹭過粗糙的樹枝表面，并顫抖著他的四只具為粗壯樹枝緊緊纏繞，就仿佛是這棵相思樹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將他擁入懷中！

    那樹枝甚至還在逐漸收緊，仿佛要活生生將他身上勒出紅色勒痕，然而他卻并不喊痛，而是微微瞇著眼，從口中發(fā)出一聲聲的嘆息——

    樹影搖晃之間。

    隱約可見兒臂粗細(xì)樹枝沒入其雙股之間

    【安樂寺開寺以來，從來不存在擁有法號‘釋圓’之人。】

    【你說那夜夜與慧能行雙修法的人，究竟是誰？還是本來一切都為你憑空捏造？】

    釋空這輩子哪里見過這樣驚世駭俗的一幕，當(dāng)即倒吸一口涼氣，后退兩步倒入雪地當(dāng)中，雪塵飛舞嗆入他的鼻中，他狠狠地打了兩個噴嚏，隨即如同這才醒悟過來眼前發(fā)生了什么，放聲驚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在他驚恐地倒在雪地之時，圓海和尚已經(jīng)拎著法杖上前迎敵——法杖之上金屬于寒風(fēng)中凌亂響起，伴隨著圓?？谥械尿?qū)魔經(jīng)文，那金光逐漸于法杖上匯聚，咒語仿佛與震動法杖形成共鳴，“嘭”地一聲巨響之后，無數(shù)梵文飛向那棵相思樹——

    “害人性命，貧僧容你不得！”

    那梵文字字拍入樹干之中，如雷鳴轟動，百年巨樹顫動，似發(fā)出聽不見的苦楚痛吟，搖曳之間，偏偏慧能卻仿佛沉醉于某個醒不來的夢境，對于這巨動絲毫不覺！

    “老和尚，本妖即將修宗成佛，你這凡身rou體，又奈我何？”

    天空之中響起低沉震怒男聲，似乎那相思樹妖被驅(qū)魔經(jīng)文所傷之后極為動怒，長長的樹枝突然炸起，一根根尖銳的樹根拔地而起，沖著圓海和尚飛來——

    “釋空！救慧能！”

    圓海和尚大喝一聲，舉起法杖迎敵，奈何或許終究是上了年紀(jì)，幾根樹枝撞擊之下，他連連后退，手中法杖金光黯淡，被那妖孽抓住了空隙，深深刺入他右邊肩膀！

    血液頓時飛濺而出！

    “師父！?。。?！”

    原本還手腳發(fā)軟的小和尚雙眼幾乎被那鮮血染紅，身體里沒來由地生起一股力量，他連滾帶爬從雪地上爬起來，想也不想便咆哮著沖向那樹枝——

    那一瞬間他仿佛充滿了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力量，血液仿佛在他的身體四肢奔騰，他高高躍起，那一瞬間已然感覺不到寒風(fēng)，溫度適宜的風(fēng)剛剛吹過，風(fēng)中隱約帶著梅子酒的香甜當(dāng)小和尚的草鞋飛了出去，赤著的腳踩在那樹枝之上將之一腳踹飛救下圓海，老和尚后退倒地，與此同時小和尚的草鞋也飛了出去——

    他想了不想，赤著腳拼命踩踏那作惡的樹枝，原本以為此舉只是泄憤，卻不料在他的肌膚貼上那相思樹的那一刻，樹干上原本被燭九陰打上烙印之處突然變得通紅guntang——

    樹枝之上隱約又出現(xiàn)了釋圓的身形，英俊年輕的妖僧雙眼發(fā)紅，衣袍半解，身形恍惚仿佛在被什么無形的力量瘋狂撕扯，他雙手以一種極為可怕的方式扭曲著，似乎想要去觸碰他腰間烙印，卻又不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釋空！你做了什么！你的身體里怎么會有禁咒！”

    而此時，釋空卻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他只是自顧自地爬上相思樹，一拳掀翻釋圓，將慧能抱緊，兩人雙雙笨重地從樹枝上栽倒下來——

    他啃了一嘴泥和雪的混合物，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氣息……同時感覺到從樹上有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他抬起頭看向樹上，只見站在樹梢之中，釋圓面色蒼白，像是受到極大重創(chuàng)，他冷冷地看著釋空：“擋我宗道者，必將遭到毀滅?！?/br>
    “你這妖孽！有本事你殺了我！”釋空蹭地站起來，挺了挺胸膛?！爸灰形以?！你休想再動我?guī)熜值芤桓姑?！?/br>
    他聲音極其沙啞，其中還有掩飾不住的恐懼。

    釋圓盯著樹下小僧看了片刻，隨即古怪大笑，扔下一句“走著瞧”，便消失在樹梢上。

    三日后。

    全金陵的人們都知道安樂寺出了大事。

    主持圓海和尚不知為何突然重病不起，看著像是因為受了外傷邪氣入體，身上卻絲毫沒有傷痕，然而他本人卻昏迷不醒，只能終日留在禪房著人看守。

    一個叫釋圓的和尚得到眾人所推，暫時代理寺中日常。

    “那個叫釋圓的年輕和尚，你見過了嗎？”

    “見過了見過了呀，長得倒是很英俊，寺廟之中眾人也對他相當(dāng)信服的模樣，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看上去身體也不大好的樣子。”

    “是啊是啊，臉色蒼白的都快要透明了，但是唇瓣倒是鮮紅的啊啊，我看著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但是他長得是真俊呢?！?/br>
    “是啊是啊?！?/br>
    兩個年輕的千金小姐站在相思樹下竊竊私語，就在這時，在她們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個手拿竹掃帚的小和尚，仿佛是聽見了她們討論的聲音。他停下埋頭掃雪與掉落相思花的動作，來到她們身邊，小和尚淡淡道：“安樂寺沒有釋圓和尚，你們看見的不過是只妖回去吧，以后再也不要來安樂寺，這里不安全?！?/br>
    “”

    兩名千金面面相覷，當(dāng)她們反應(yīng)過來想要說什么時，卻發(fā)現(xiàn)那個小和尚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遠(yuǎn)了。

    第90章

    后院的那棵相思樹前段時間曾經(jīng)在圓海和尚倒下的那晚一夜之間落葉落花繽紛，寺廟中的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道它怕是要一夜枯萎……但是伴隨著圓?；杳孕摒B(yǎng)、慧能病重至終日臥床不得起身、釋圓出任代理主持等一系列的事后，奇跡般的，那樹木居然又緩緩地活了過來！

    ——人們都說這可相思樹象征著安樂寺的命運(yùn)，唯獨(dú)釋空對此嗤之以鼻。

    如今，那棵相思樹又恢復(fù)繁花葉茂，花朵盛開至極致，白雪之中熱熱鬧鬧的簇?fù)碇?，有一些花開得已經(jīng)敗了，便結(jié)好了一顆顆可愛的紅色果實(shí)，火紅火紅的，叫人看著歡喜。

    于是這些日子聚集在相思樹下的人越來越多，祈求姻緣的人絡(luò)繹不絕，無論釋空如何好言相勸勸都勸不走——時間久了，反而是人們口口相傳開來，說是安樂寺相思樹下有個腦子不正常的小和尚，每日都在向人說，安樂寺里有妖，你們別來了，你們拜的不是佛，是妖。

    這說法傳出去，便更沒有人相信釋空了。最后傳到了安樂寺僧人的耳朵里，大家甚至也因此而疏遠(yuǎn)了釋空——

    “釋空，你是不是又從后院里來？明明今日安排你在前院打掃的?！?/br>
    “啊啊，你這孩子，是不是又同香客們說些有的沒的了？”

    當(dāng)小和尚匆匆走過來，屋檐下的兩個和尚發(fā)現(xiàn)了他。

    釋空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不遠(yuǎn)處那站在屋檐下的兩名年輕和尚停頓了下道：“我什么也沒說！只是說得是實(shí)話！安樂寺沒有釋圓！師父親口告訴我的！他是妖！”

    那兩個和尚聞言，先是交換了個眼神，彼此清楚看見對方臉上寫著“你看你看”“又來了又來了”……其中一個像是聽多了這種話，終于不耐煩道：“釋空，釋圓剛擔(dān)代理住持，正是需要人們幫助的時候，以前釋圓對你多好啊，結(jié)果這節(jié)骨眼上你非但不幫忙，還口口聲聲說釋圓是甚么妖，還說師父便是他打傷的……哎，你說你?！?/br>
    “誦經(jīng)念佛，整天將慈悲掛在嘴邊，結(jié)果卻沒了良心，釋空，這樣怎么行呢？”

    小和尚皺起眉，看著那兩位義正辭嚴(yán)教育自己的師兄，不反駁只是強(qiáng)調(diào)：“我沒撒謊，釋圓是妖，害死了慧海師兄，現(xiàn)在又要害死慧能師兄和師父?！?/br>
    “胡說八道，慧能師兄不過是感染風(fēng)寒病了。”其中一個和尚反駁。

    “師父也是。”另外一個和尚隨聲附和。

    釋空：“……”

    釋空垂下了眼，終于還是放棄了再與這兩位師兄辯駁爭論，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們的視線范圍內(nèi)，卻并沒有走遠(yuǎn)，他只是轉(zhuǎn)身走到了距離后院不遠(yuǎn)的走廊下，站定了便握著掃帚看著后院的方向，仿佛是后院里方才那兩名千金哪一位吸引了這小和尚一般……

    他微微蹙著眉，滿臉擔(dān)憂的樣子。

    “——用不著替她們擔(dān)心，別看她們打扮得那樣得體金貴的模樣，其實(shí)是山下勾欄院里的兩位紅牌花娘……看著干凈，其實(shí)身上不知道被多少男人摸過。”

    身后有聲音響起，釋空回過頭發(fā)現(xiàn)來人此時正斜靠在佛堂門后——他就像是沒有腰肢的蛇，明明是僧人的打扮卻沒有僧人應(yīng)有的模樣，笑起來的時候那天生便有些微微泛紅的眼角勾了起來，非常英俊，但是卻沒來由地叫人覺得心生厭惡。

    是釋圓。

    ……以前怎么會覺得這幅皮囊是禁欲又嚴(yán)肅的呢？

    釋空握緊了手上的掃帚，連帶著方才蹙緊的眉毛也跟著放松了，他變成了面無表情的模樣，看著靠在門邊的人站直了身體，跨過門檻走到他身邊——

    “臨近大節(jié)日，聽說要有達(dá)官貴人來到金陵，她們這會兒倒是想起來求神拜佛，祈求起一段美好的姻緣來，”釋圓來到釋空身后，“也不知道佛祖才不要保佑她們這樣的人?！?/br>
    “……無妨?！贬尶找桓姆讲胚€要同那兩個師兄辯駁的固執(zhí)，面對釋圓他只是淡淡道，“反正她們拜的不過是只妖?！?/br>
    “嗯，反正這樣不干凈的污穢之人師兄是萬萬不會碰的?！贬寛A笑了起來，他轉(zhuǎn)到釋空的跟前，又不笑了，彎下腰露出個關(guān)心的表情，“釋空師弟，你是不是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