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蘇子平把抓住的西嶺寨山匪關(guān)進(jìn)府衙大牢里,又把城中諸事處置穩(wěn)妥后,正要出門去見溫云卿,他卻已自尋上門來。 軍旅之人,自然少些繁文縟節(jié),蘇子平只對溫云卿一抱拳,便請了他在里屋落座。兩人坐定,蘇子平道:“今次大將軍鎮(zhèn)守洮關(guān),并未來此,但叫我問溫閣主好。” “洮關(guān)乃是兵家重地,大將軍駐守,反軍必不敢擅動?!?/br> 看著面前這個羸弱清瘦的男子,蘇子平心中一動。早年左成大將軍被敵軍暗害,中毒昏迷,當(dāng)時忍冬閣閣主溫元蕪曾親入軍隊去救,這才奪回了大將軍一條性命,那溫元蕪的風(fēng)采,蘇子平也曾見過的。眼前這個青年是他的兒子,依稀能從他身上尋到先父神韻,但他身上又有許多與溫元蕪不同的地方。 “我來此是有兩件事,第一就是要感謝大將軍肯撥兵來救韶州府,第二就是想為西嶺寨的俘虜求個情。” 溫云卿的話,打斷了蘇子平的思緒,他正了正顏,道:“韶州府安危,本也是我們左家軍的分內(nèi)之事,出兵之前,大將軍已上書朝廷,朝廷應(yīng)不會責(zé)怪,且日前京城那邊傳來消息,本應(yīng)派來韶州府的軍隊已派往西川、都名二郡,相信不日即可剿滅反賊。” 蘇子平頓了頓,想起今日從牢中出來的情形,道:“至于西嶺寨的山匪,大將軍的意思是盡量不要殺人,能招撫則盡量招撫,不能招撫的也應(yīng)交給府衙,讓府衙處置?,F(xiàn)下,那些山匪大多數(shù)已降了,只是有個叫石褚的,原是個災(zāi)民,應(yīng)沒做過什么惡事,卻嘴嚴(yán)得很,什么都不肯說。” 溫云卿點點頭,微微笑著道:“我與這石褚倒有數(shù)面之緣,若是蘇校尉信得過,我倒是可以去規(guī)勸規(guī)勸?!?/br> * 牢獄,一直都是陰冷的所在,此時雖是夏末,牢里卻因常年不見光的緣故,潮濕而陰冷。 溫云卿獨自一人進(jìn)了獄中,走到最后那間監(jiān)牢立住,看向牢里的男人:“石兄,我來看看你?!?/br> 監(jiān)牢里的男人緩緩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雙眸子冷漠麻木,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動:“你走。” 似是有些疲憊,溫云卿竟然不顧地上滿是灰塵,竟扶著牢門緩緩坐了下來,緩了一會兒,才道:“蘇校尉說你不肯接受招安,所以我來做做說客?!?/br> 石褚的頭發(fā)披散著,無喜無悲的一雙眼看向溫云卿:“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在府衙第一眼看就知道,但你并不能讓一個心死的人,重新活過來?!?/br> “為什么呢?” “因為我的鄉(xiāng)親們死了,我的伙伴兒們死了,我的弟弟死在我面前,朝廷死在我心里,這世間沒有公正,你們都不是普通人,有普通人沒有的權(quán)利,所以你們不知道一個普通人的公正被摧毀后,他會不想活?!?/br> “你覺得世間沒有公正,是因為朝廷自私自利的貪官太多?還是因為陳二殺了你弟弟,卻依舊平安無事?” “呵呵?!笔依湫α艘宦暎骸艾F(xiàn)在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長久的寂靜后,溫云卿忽然問:“你覺得公正是什么?” 石褚沒有回答,溫云卿似乎也需要他的回答,繼續(xù)道:“公證是一個州府之官可以給你的嗎?是一個軍隊校尉能給的嗎?公正并不是別人能給的,公正只有你自己去爭取?!?/br> “朝廷并非沒有下發(fā)銀糧,這些錢糧也并不是被韶州府扣下的,而是被瑞王私自扣下,挪當(dāng)了軍餉,然后在災(zāi)民中進(jìn)行煽動,想借助你們的手推翻朝廷,但愚民,只知道自己沒拿到糧食,自己餓了肚子,所以朝廷不對。”溫云卿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字字誅心。 石褚身子微微一動,嘴唇微微顫抖,卻終是沒有說出什么話來。 “石大哥,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公正嗎?公正從來不是別人給的,公正從來都是要自己去爭取的?!?/br> “左成大將軍,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他的軍隊紀(jì)律嚴(yán)明,你要不要加入左家軍,為自己也為別人謀取公正?” 石褚出獄時,陳二嚇得尿了褲子,然后某日,軍內(nèi)較量,石褚“失手”錯殺陳二。 但兵器不長眼,蘇校尉不過是重罰了石褚,倒也沒再深究。 * 半月之后,瑞王山窮水盡,在都名郡中自刎。 韶州疫病在亦在眾多藥商捐錢捐藥,忍冬閣傾力協(xié)助下,漸漸止息。 秋分日后,瘴瘧再無復(fù)起的可能,于是忍冬閣的人便都回各自的處所,相思也準(zhǔn)備回云州府去,只是有一件事掛在心頭不曾放下。 自那日在崔宅分別后,溫云卿閉門謝客已有十余天。 相思雖去了客棧幾次,卻都被王中道擋了回來,若再要打聽,王中道就要發(fā)火,以至于相思對溫云卿目前的情況一無所知。 這日下午,尋了個王中道不在的空隙,相思摸上二樓,敲門之后并無人應(yīng)答,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相思又在門口喚了兩聲,依舊沒有聲響,便進(jìn)了門,走至床邊一看,溫云卿就在床上躺著,只是眼簾緊閉,一動不動,只有仔細(xì)看,才能看見他胸口細(xì)微的起伏。 “溫閣主?”相思輕輕喚了一聲。 然而溫云卿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相思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只覺觸手冰涼,心下略驚。 她正要起身去打些水來,原本沉睡著的溫云卿卻忽然一動,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喜低頭去看:“你醒啦!” 此時溫云卿的眼睛已經(jīng)張開,雙眼明澈如鏡,卻與往日不同,相思只以為他還有些糊涂:“你怎么好幾日也沒出門?是不是這幾日病得厲害了?” 溫云卿沒說話,眼睛微微垂下,眸中亦有朦朧惘然之,手卻依舊緊緊握著相思的手腕,他的手掌冰涼,握得相思有些疼。 “你怎么啦?”相思不解,覺得這手腕上的疼痛有些難忍。 溫云卿眼中的迷惘之愈盛,顰眉看著相思,小聲問道:“娘,我是不是快死了,師叔祖說我活不到八歲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二歲了啊……” 相思身體一顫,才知溫云卿這是夢魘了,雖睜著眼,人卻沒有醒。溫云卿平日說起自己的病,常帶笑容,而此時卻不同,他眼中滿是凄涼悲切之,渴求地看著相思,等待著她的回答。 他十二歲,正是溫元蕪染了寒熱癥去世的那一年,也是那一年,他病得極重。 想到這里,相思便低身伏在床前,摸了摸他的頭,哄道:“不會的,云卿會長命百歲的?!?/br> 溫云卿依舊垂著眼睛看她,但是迷惘之漸漸散去。 “我活不到一百歲?!?/br> 相思一愣,偷偷把自己的爪子從溫云卿腦袋上拿開藏在身后,有些訕訕:“你醒啦?” 溫云卿沒動,手依舊握著相思的手腕,不過力道松了些:“今日初幾了?” “初九。” 溫云卿緩緩坐起,靠在身后軟墊上,然后松開相思的手腕,見雪白的腕上已印上青紫的痕跡,眸一黯:“傷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