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民風(fēng)遠比幾十年后淳樸，雖說大家都難熬，但勻出一碗飯接濟一下他人還是沒問題的。

    葉蘭英還在燒晌午飯，聽見外邊有動靜，伸腦袋出來看了一頭。

    “嫂子，這位同志來找吳書記辦事，暫時沒地方去，帶他來家吃頓飯?！?/br>
    葉蘭英應(yīng)了一聲，沒啥表情的沖方知行看了一眼，心里直犯嘀咕，咋城里人就盡愛往她家跑呢。

    韓念念把人帶進堂屋，韓桂娟不在，陳愛國正歪在炕上抽煙，韓念念把情況又跟陳愛國說了遍。

    陳愛國忙起身，熱絡(luò)招呼道，“坐，快坐。小伙子來找咱們書記辦事吶?！?/br>
    大概是吃人嘴軟，方知行笑了笑，實話道，“我是來跟吳書記商量，想跟他合作，在小山子鄉(xiāng)辦個養(yǎng)殖場?！?/br>
    陳愛國一愣，隨即追問道，“是哪個單位？”

    “方大興?！?/br>
    聞言，陳愛國詫異道，“是方大興酒家？”

    方知行點頭。

    哪怕陳愛國這個沒出過啥遠門的莊稼漢，也聽說過方大興的名號。在陳愛國的概念里，方大興和上海的瑞蚨祥、恒源祥一樣，都是有響當(dāng)當(dāng)名號的老字號。

    不同的是瑞蚨祥主營絲綢，恒源祥賣羊絨線，方大興是家有三百多年歷史的飯店。

    “那感情好，咱們鄉(xiāng)有山有水，辦個養(yǎng)殖場指定沒問題！”陳愛國點了煙袋，吧嗒吧嗒抽了兩口，似乎已經(jīng)能預(yù)見未來幾年他們的日子要好過許多。

    越想心里越舒坦，陳愛國忙不迭對韓念念道，“念念，讓你嫂子炒兩個菜，再煮碗大米飯，小伙子大老遠過來，可不能慢待了！”

    韓念念哎了一聲，轉(zhuǎn)身去廚房幫葉蘭英做飯。

    堂屋里，陳愛國和方知行熱絡(luò)的聊著。

    小山子鄉(xiāng)背靠玉泉山，只有山腳下開了梯田，再往山上去土地貧瘠無法利用，三年自然.災(zāi)害之后，上頭號召植樹造林，山上雖然種了不少樹苗，但一時半會都成不了材，無法給小山子鄉(xiāng)的社員帶來額外收入。如果能在山上養(yǎng)殖，對社員們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

    和鄉(xiāng)里公辦的窯廠、水泥廠一樣，養(yǎng)殖場也得往公家性質(zhì)走，所以方知行才趕過來跟吳書記商量具體怎么辦。

    不大一會兒，姚家人陸續(xù)從外面回來了。韓桂娟一看家里來了個陌生小伙，詫異道，“愛國，這是哪家的？”

    陳愛國道，“娘們一個，瞎打聽啥，飯燒好了嗎？燒好趕緊端上桌，我要跟小伙子好好喝一杯！”

    炕幾上只有陳愛國和陳衛(wèi)東作陪，家里的女人不能上桌，都在廚房灶臺圍站了一圈，七嘴八舌的問韓念念。

    韓念念把知道的都說了遍，又道，“他跟姑父說是來商量辦養(yǎng)殖場的，聽說是方大興酒家的人?！?/br>
    葉蘭英跟陳玲都沒聽過方大興，可韓桂娟卻聽過，她的反應(yīng)跟陳愛國如出一轍，樂道，“那是要好好招待人家！這事要是成了，咱們?nèi)兆涌梢痊F(xiàn)在好過許多！”

    韓桂娟樂得合不攏嘴，韓念念卻聽得犯糊涂。小山子鄉(xiāng)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個生產(chǎn)隊，幾乎每個隊都養(yǎng)殖了雞鴨豬鵝，并且分派指標(biāo)給戶下，像陳家，除了分派到養(yǎng)三只老母雞之外，還負責(zé)承擔(dān)一個豬腿的任務(wù)。

    一個豬腿也有講頭。一頭豬有四條腿，生產(chǎn)隊一戶人家通常承擔(dān)一條腿，也就是說陳家是跟其他三個門旁鄰居合養(yǎng)一頭豬，養(yǎng)到年末得上交給生產(chǎn)隊，如果達到了指標(biāo)，生產(chǎn)隊就給記上工分，最后把養(yǎng)豬的工分折算成錢。

    不論是豬rou還是雞鴨，流向城鎮(zhèn)只有一個合法渠道，那就是走公社的rou站，等于是先賣給公家，然后由公家來調(diào)派分配。既然是這樣，方知行又怎么能夠光明正大的來跟吳書記商量‘走私’的事？

    【宿主，據(jù)在下所知，像方大興這種幾百年的老字號在戰(zhàn)火中幸存下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建國后多數(shù)老字號仍擁有合法經(jīng)營權(quán)，幾年前三大.改造完成之后，這些老字號雖然名義上屬公家管，但他們的后人仍舊能在公家的監(jiān)視下自主管理，所以就算方知行在鄉(xiāng)里辦養(yǎng)殖場，必定也是公家知情并且允許的?！?/br>
    韓念念恍然，簡單來說，就是普遍現(xiàn)象里面的特殊化了。

    吃完晌午飯，方知行坐了片刻，從褲口袋掏出五毛錢和兩張一斤的糧票，擱在了炕幾上。他給的這些已經(jīng)遠超國營飯店吃一頓飯需要的錢。國營飯店里五分錢就能見rou菜，兩個大饅頭只要八兩糧票。

    陳愛國一愣，隨即道，“這是干啥？快收回去，粗茶淡飯值不了幾個錢，太見外了！”

    韓桂娟也道，“多個人不過多添雙碗筷，哪用這么客氣！”

    方知行起了身，禮貌道，“叔嬸，平白無故過來蹭你們一頓飯，也沒帶什么禮，錢和糧票你們一定收著，出門辦個事總會用得著?！?/br>
    出門辦事，五毛錢莊稼人還能拿得出來，可糧票卻是他們沒有的。除了公社里的幾個干部外出開會可以去糧站換點糧票，其他人沒那個資格，老農(nóng)民若是出遠門干個啥，那得自帶干糧水，否則連頓飯都吃不上，沒有糧票，進了飯店但凡跟糧食沾上關(guān)系的，諸如面條饅頭炒餅，都不能賣給你。

    炒菜倒是不用糧票，可哪個老農(nóng)民又舍得花錢炒盤菜干吃？

    玲玲的親事已經(jīng)定了下來，少不得要跟大勇去城里置辦些衣裳鞋襪，到時候肯定會用到。

    思及此，韓桂娟朝陳愛國使了個眼色，笑吟吟道，“既然這樣，那嬸兒就不客氣了，下次來咱們鄉(xiāng)，要是沒處落腳，只管來嬸兒家！”

    方知行笑著應(yīng)了一聲，又對韓念念道了謝，隨后告辭推自行車往公社方向走。

    等方知行走遠了，韓念念拿起炕幾上的糧票前后看了看，六零年發(fā)行的地方糧票，黃底帆船，繁體字書寫了‘一市斤’。

    “這玩意是好，可聽說到月不用就作廢了。”韓桂娟有些可惜道，“這都四月半了?！?/br>
    韓念念道，“玲玲不是嚷著要去城里買身新衣裳？去了正好能用掉！”

    提起買衣裳，韓桂娟犯愁，“手里連張兩寸的布票都沒有，去買啥衣裳！我看我去借點棉花，自己紡一匹布得了！”

    聞言，陳玲老大不樂意道，“娘，我不穿老土布，人家就結(jié)這么一次婚，還不能去城里買件新衣裳啊，娘你想想辦法，給弄點布票唄！”

    說得倒是輕巧，莊稼人能有幾個城里親戚，上哪借布票去！

    葉蘭英坐炕上沒吭聲，她嫁過來那會兒，娘家就陪了一床棉花被，至于衣裳，只有一件老土布印染的紅罩衫，到現(xiàn)在她也舍不得拿出來穿。

    她這小姑子倒精貴，連老土布都嫌棄上了。

    第15章 愿打愿挨

    下午兩點才上課，韓念念沒急著去學(xué)校，從陳大嬸家路過時，見陳大嬸坐家門口納鞋底，順道問了她衛(wèi)糧跟紅梅相處的情況，主要還是想探探口風(fēng)，看陳大嬸家什么時候愿意定下。

    陳大嬸拍拍身旁的石頭，招呼韓念念坐，拉了韓念念的手低聲道，“我正準(zhǔn)備跟大閨女說一聲呢，你叔也急了，現(xiàn)在定下，三拖兩拖估摸都得到年底才能把紅梅要到咱家...回頭你跟葉家那頭帶個話，他們要是沒意見，咱們這頭就該準(zhǔn)備彩禮了！”

    有玲玲和大勇的親事在先，韓念念多少有了些實戰(zhàn)經(jīng)驗，看了陳大嬸一眼，斟酌道，“彩禮方面，您和叔準(zhǔn)備給多少？您得先告訴我，好讓我心里有個底兒。”

    陳大嬸應(yīng)該是跟陳大叔提前商量好了，聽韓念念這么問，臉上浮現(xiàn)了愁苦之色，“大閨女，嬸兒也不瞞你，嬸兒家的情況你多少也該摸清楚了，衛(wèi)糧下面還有兩個兄弟等著成家，你叔只要一想到給三個娃挨個辦婚事，就整夜整夜睡不著...”

    韓念念一聽，她這是準(zhǔn)備要長篇大論了，忙道，“嬸兒，我也不算外人，您就直說吧，您看我還得去學(xué)校上課呢?！?/br>
    “對對對，嬸兒腦子糊涂了！”陳大嬸仔細瞧著韓念念的神色，“大閨女，彩禮錢最好不要超過五十，葉家那頭要多了，咱家實在出不起。”

    她可是聽說了，玲玲定親那會兒，韓桂娟那婆娘，獅子大開口要八十塊，就算后來妥協(xié)了改口要六十塊，那也不少，也只有姚家那樣愣頭吧唧的能任這婆娘糊弄，她可不會由著葉家那頭漫天要價。

    “行，大嬸的意思我懂了，回頭我打聽下葉老師家的意思。”

    韓念念沒跟陳大嬸多廢話。陳大嬸一家五口，四個大男人，按說每年在隊里掙的工分絕對不會少，陳大嬸又是個會過日子的，手里存的錢只會比旁人多，不會比旁人少。出個彩禮還要一壓再壓，韓念念只能說每家人有每家人的過法，有的人哪怕窮，對人也大方豪爽，有的人手里再多錢，也摳門要死。

    去小學(xué)的路上，韓念念碰見班上不少學(xué)生，不過大都有些怕她，大老遠看見她了，嘴上喊一聲“韓老師”，一溜煙跑得老遠，整得韓念念哭笑不得，她算是夠民主的了，從未體罰過他們，怎么還怕？

    “韓老師。”

    韓念念回頭，是葉紅梅的侄女妞妞，跟妞妞一塊的，還有班上其他幾個小姑娘，都羞澀的抿嘴沖她笑。

    韓念念沖她們招招手，跟她們一塊進學(xué)校。

    “下午后兩節(jié)課是體育課，你們是想在cao場自由活動，還是想讓老師帶你們出去玩？”

    “韓老師，我想去爬山！”妞妞舉手道。

    “韓老師我也想去爬山，山上有地皮菜，挖回家能當(dāng)飯吃?！卑嗌弦粋€黑乎乎的小姑娘怯怯道。

    韓念念摸摸小姑娘腦袋，笑瞇瞇道，“行，那下午就去爬山，課間給你們一個回家準(zhǔn)備的時間，自帶篾籃，自帶小鏟兒?！?/br>
    不止地皮菜能吃，還有蕨菜、薺菜、榆錢，都是老農(nóng)民們常挖回家吃的野菜。

    一點五十，姚校長準(zhǔn)時拎了口黃銅鐘，站在辦公室門口敲得嗡嗡響，原本在外面跳皮筋、斗拐子、玩陀螺的娃們，聽見鈴聲響，一窩蜂往班里涌去，cao場瞬間空了下來，揚起半空灰層。姚校長嫌棄的扇扇鼻子，從辦公室整了盆洗完手的臟水，邊走邊往cao場灑水。

    剛才的撞鐘聲是預(yù)備鈴，韓念念收拾了自己的教案，準(zhǔn)備好教鞭和粉筆盒。趁這個空當(dāng)，韓念念順帶跟葉老師提了一嘴衛(wèi)糧和紅梅的親事。

    “葉老師，衛(wèi)糧他爹娘有意向定下來，葉大伯他們怎么說？”

    聞言，葉老師面上帶了喜色，“我大哥大嫂那邊也沒問題，就等著陳家那頭提定下，他們不張口，我們也不好主動開口?！?/br>
    “那彩禮...”韓念念想了想，委婉道，“衛(wèi)糧底下還有兩個兄弟，彩禮恐怕不會出太多，聽陳大嬸那個意思，應(yīng)該是四五十塊左右?！?/br>
    本以為葉家會在意彩禮的數(shù)目，哪知道葉老師卻不以為意道，“這倒沒啥，我大哥就這一個閨女沒嫁了，也不圖靠閨女撈一把，只要兩個年輕人能過到一塊，其他都好商量。”

    韓念念聽得不由感慨。還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要是把韓桂娟和陳大嬸結(jié)成親家，這兩婆娘光因為彩禮錢的事，估計就能吵翻天！

    從葉老師這里得了準(zhǔn)信兒，韓念念心里有底也就不急了，反正就剩看日子定親的事。

    下午上完第一節(jié)課，韓念念跟姚校長說了下，把一幫娃們都帶去了玉泉山。

    班上的娃雖然調(diào)皮，但很好管理，基本都能聽從韓念念的指揮，她把三十個娃按班里小組來排隊，讓小組長管理本組的學(xué)生，她自己樂得輕松，和幾個小姑娘學(xué)認(rèn)野菜，倒是挖了半籃子。

    “念念，好巧啊?！?/br>
    韓念念聽聲音熟悉，回頭一看，原來是方知行，應(yīng)該是跟吳書記實地考察來了。

    韓念念忙起身跟他們打招呼。

    吳書記笑呵呵道，“方書記跟咱們韓老師認(rèn)識??？”

    方知行簡單解釋了下，“頭次來這里，不認(rèn)識路，是韓老師帶我過來的?！?/br>
    吳書記點頭，隨即道，“今天天有點晚了，來不及去山北。方書記，要不您看這樣，今晚先歇在我家，明天我?guī)偃ド奖笨匆豢?，具體細節(jié)方面，咱們再商量？”

    方知行抬手婉拒道，“不用這么麻煩，市區(qū)離這不算遠，我明天再趕過來?！?/br>
    聞言，吳書記只得作罷。農(nóng)村跟城市指定不能比，單看方知行這身穿著，多少也能猜到他是個好干凈的人，讓他睡鄉(xiāng)下土炕估計也睡不下去。

    “那方書記是跟我一塊下山，還是？”吳書記沒說完，別有深意的朝韓念念看了一眼，可惜韓念念只顧看她的學(xué)生了，沒注意。

    方知行笑了笑，“吳書記先走，我在山上再轉(zhuǎn)轉(zhuǎn)?！?/br>
    韓念念偷看了下手表，不覺已經(jīng)五點多了，忙喊班長把所有學(xué)生召在一塊集合報數(shù)。

    轉(zhuǎn)頭一看，方知行還沒走，詫異道，“你還有事？”

    方知行走了幾步過去，“沒什么事，就是要跟你道聲謝?！?/br>
    韓念念不在意的擺擺手，“那沒什么，你吃的是我姑父家飯菜，跟我沒多大關(guān)系?！?/br>
    說話間，兩人一塊往山下走，班上的娃們在前面飛速的跑。

    “你一會兒要回市里？”韓念念驀地想到她的衛(wèi)生用品，忙趁機打聽道，“去市里怎么走？”

    方知行不答反問，“你要去市里？”

    韓念念點頭，“想買點東西。”

    “明天我還過來，你要是想去，我給你帶路。”方知行沒多想，只當(dāng)她是沒出過遠門的緣故，說這番話也是帶了投桃報李的意思。

    正好趕上休息天，韓念念忙不迭道，“那行，你辦完事路過供銷社喊我一聲，我跟你一塊去?！?/br>
    說定之后，韓念念在山腳下跟他揮手道別。

    【宿主，您不覺得自己有點輕易相信他了么，萬一他是壞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