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農(nóng)村無論是喜事還是喪事,幾乎全村人都會出動,全村一個姓,百里亦有親,韓家屋舍小,擠不下就都在外頭,或坐或站嘮嗑。 “媳婦兒,肚拐子疼不疼?”方知行別的不怕,就怕他媳婦兒被人擠到。 韓念念搖頭,拍拍肚子道,“放心吧,我結(jié)實著呢!” 晚上韓家得管飯,房后的空地上支起一口大鍋,村里的生豬把式負責(zé)巔大勺,燒一大鍋疙瘩湯。 大鐵鍋旁放了一擔(dān)筷子碗,誰餓了就過來排隊,生豬巴式給你盛一碗疙瘩湯將就填肚。 本來今年年份就不好,韓家主事人又不大方,一鍋疙瘩湯被一再兌水,燒到最后只見湯不見疙瘩,等方知行過去盛時,差點沒成了清水。 看著一碗冒熱氣的水,方知行眉頭蹙起,早知道自己帶點干糧過來了。 韓念念早就餓了,坐大石頭上眼巴巴等方知行。 結(jié)果給她端了一碗水... 不管了,韓念念摸出兩個熟雞蛋,遞給方知行一個。 方知行一聲不吭接過,敲了剝開遞給她,“就著湯吃蛋黃,別噎著?!?/br> 韓念念嘴里塞著雞蛋,含糊點頭,“方書記,你吃啊,晚上你還得替我守靈,要熬一夜呢。” 說著,又摸出了一個袋裝蒸蛋糕,四下看看,沒人注意,撕開就往方知行嘴里塞。 方知行一口咬下去,味道不是一般的好,想了想,還是低聲道,“媳婦兒,你...你住的那個地方是不是吃的比現(xiàn)在好太多?!?/br> 韓念念唔唔作聲,瞞也瞞不住,“我老家那個地方,是天堂,哪哪都好?!?/br> 以前總想著有能力了去哪個哪個國家定居,可出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國家是天堂,有缺點,但最有安全感。 方知行好奇,“怎么沒人發(fā)現(xiàn)你...” 韓念念扭頭看他,“你不是發(fā)現(xiàn)了嗎,還跟我裝蒜?!?/br> 方知行摸摸鼻子,咳了一聲,剛想說話,瞧見韓大娘過來了,歇了繼續(xù)說的念頭。 “大侄女,要轉(zhuǎn)棺頭朝外了,快去哭啊,還傻坐在這兒干啥?!绊n大娘急得催她。 說完,二話不說,扯著韓念念胳膊就往堂屋走,方知行少不得要再跟著。 堂屋里男人女人擠作一團,七嘴八舌商量咋樣把棺掉頭,韓念念豎耳朵聽著,還沒想往跟前湊,就被方知行拉到了一邊,“小心你肚子里的兩個?!?/br> 韓念念嘿嘿笑,往后退,抵在方知行胸膛上。人群里不知道誰先開始哭唱的,其他婆娘都跟著又哭又唱了起來,韓念念見狀,忙低頭作沉思狀,時不時摸摸眼角。 方知行看的嘴角抽搐,見沒人注意他們,把人護著進了東屋,葉蘭英跟她兩個娃都在。 “大妹子,快來坐著歇歇,折騰累了吧。”葉蘭英道,“一會兒跟你姑說一聲,讓你哥趕馬車把咱們送回去,明早再過來,留妹婿在這守夜算了,你懷著娃,就別摻和了?!?/br> “那咋成,不守夜像啥樣!”韓大娘也進來了,“老二人在,大侄女雖是個女娃,好歹是老二的后,總得代老二盡盡孝!” 葉蘭英不輕不重的頂了一句,“你家大妞也懷上了吧,咋不見她往棺材跟前湊,咋不讓她今晚守一夜棺盡盡孝?” 韓大娘咬了咬后牙槽,皮笑rou不笑,“你一個外孫媳婦,在這當(dāng)啥家做啥主?!” 葉蘭英臉通紅,被氣得語塞。 韓念念拍拍葉蘭英,“嫂子,方書記會趕馬車,我看咱們就先回吧?!?/br> 說著,無視韓桂娟,把已經(jīng)困得直點頭的大丫抱懷里,方知行又接了蘿卜頭過去,摟在肩上,也沒再理會韓大娘,只對葉蘭英道,“嫂子,走吧,我送你們回去?!?/br> 韓家村離鄉(xiāng)里街上有段距離,方知行把他們送回去時已是深夜,還得再趕回去替韓念念守夜。 “方書記,你等會兒。”韓念念小聲喊了他一句,追他出去。 把鼓鼓囊囊的布兜塞給她,“你晚上就沒咋吃飯,路上吃點墊墊肚子,得熬一夜呢?!?/br> 方知行捏捏她臉,“知道了,快回去睡,明早我再來接你們?!?/br> 掉馬車頭回韓家村,夜里家家關(guān)門閉戶,路上幾乎沒人。 想了想,方知行從布兜里掏了掏,摸出一塊看不清是什么包裝的東西,撕開咬了一口,說是rou又不像rou,有點像rou罐頭,對著手電筒仔細看了看字,一團小字逐字逐句看,總算看到了生產(chǎn)日期... 第84章 方知行默默算了下時間,自己好像是他媳婦兒爺爺輩的人... 怪不得他媳婦兒在他面前總是愛撒嬌,難道是把他當(dāng)爺爺了... 一時間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很微妙,酸酸漲漲,還有點自我譴責(zé)感。 媳婦兒給他準備的東西舍不得全吃掉,擱布兜里又容易招人眼,干脆掏出來分裝在褲口袋里。所幸褲子松,看不出鼓鼓囊囊。 趕馬車到韓家村,剛栓上馬繩,姚大勇氣喘吁吁跑過來喊他,“姐夫,你哪兒去啦,剛找你抬棺呢!” “這里太擠,晚上沒地方睡,我送你姐她們回去?!狈街信牧伺囊Υ笥录纾粔K進堂屋。 滿屋的男同志靠墻圍棺材坐,抽煙侃大山吹牛逼,絲毫沒有方才又哭又鬧的悲戚模樣,甚至還有人打起了撲克。 “大兄弟,過來一塊玩,一夜呢,難熬!”韓念念名義上的大堂哥手里摔著牌,喊他。 方知行擺手,雖然多少能猜到,他媳婦兒不是這個韓家的子孫,但死者為大,做不出當(dāng)著棺材恣意耍玩的事。 方知行尋了一處空地,靠墻坐干稻草上,松了腰間系的麻繩,接過姚大勇遞過來的煙卷抽了幾口。 自打他媳婦兒懷上娃,三令五申他戒煙,抽多少年了,一時半會兒怎么戒掉,實在忍不住了就偷偷抽一根過嘴癮,上床睡覺前一定去刷一遍牙,或者直接在單位抽,煙盒洋火從不往家?guī)А?/br> 今晚抽得最兇,也不能干抽姚大勇的,回來奔喪前,方知行特意裝了兩包牡丹,眼下拆了分遞給大舅哥、連襟、妹婿等喊不上名字的親戚。 “這啥煙?抽著真夠勁兒,是大前門不?”說話的是韓念念二堂哥。 “大兄弟,你可看清楚了,這是兩塊多一包牡丹,大前門才多少錢?!” “大前門八毛五!” 是男人多少都有個攀比心,單看穿著,多少能猜到這姑爺不是個簡單的,又見他說話行事不似農(nóng)村人直白粗俗,心里說不上啥滋味,竟不約而同的起了排斥念頭。 方知行不傻,多少能聽出來他們講話夾槍帶棍,一時有些無奈,剩下的一包煙也懶得再散了,只就近遞給陳衛(wèi)東和姚大勇,索性其他人以后也不會有多少來往。 “大兄弟,再給一根嘗嘗唄?!倍酶绾衲樒み^來討煙,抽完兩塊多一包的,再抽自己一毛多一包的大生產(chǎn),那就下不去嘴了,壓根不是一個味兒! 人家都張嘴要了,方知行也不是啥摳門貨,正要遞給他,半道上被姚大勇截胡,嘿嘿笑,“剩一根我的了,大舅哥,你還是抽你大生產(chǎn)吧!” 二堂哥干笑,只能悻悻坐回去。 睡睡醒醒,總算是熬了一夜。轉(zhuǎn)天天還未亮,韓桂娟過來了,就近推推方知行,“小行,把念念她們接過來吧,一會兒該下葬了?!?/br> 方知行沒打岔,忙起身出去解栓樹上的馬繩。 “大兄弟,不成了,我得家去吃口飯,昨晚喝一碗疙瘩湯兩泡尿就尿沒了,餓得頭發(fā)暈,一會兒抬棺可咋整!” 陳衛(wèi)東也跟著跳上了馬車,心里不住埋怨他姥姥家這邊人摳門,盡想著收份子錢了,不說吃得多像樣,最起碼給人一頓飽飯吶! 快馬加鞭趕回去,葉蘭英心知他們熬一夜得肚子咕咕叫,早就熬好了稀面粥,又貼了一鍋地瓜面餅,炒了一盤雪里蕻,炕上圍一圈,吃得噴香。 方知行也餓了,大口喝著熱騰騰的稀面粥,胃里舒服了不少,再看他媳婦兒,雪里蕻卷在面餅里,大口咬著,自打懷上娃以后,臉圓潤了不少,整個人比沒懷娃時看著更精神。 用自己的碗給他媳婦兒盛了碗面粥,“喝點熱乎的。” 韓念念唔唔點頭,把筷子遞給他換他吃。 家里筷子碗有限,兩人共用一雙筷子一個碗,配合默契,匆匆把早飯吃完。 吃飽喝足了,才紛紛系上麻繩在腰間,趕去韓家村哭喪。 時下農(nóng)村沒有火葬一說,宗族里的小伙兒早挖好了坑,只等下葬這日趕早抬了埋在田間地頭,韓念念跟著大隊伍,從家門口哭送到村頭,被村里年紀大的長輩攔住,不能再繼續(xù)送了,一幫婆娘們不約而同發(fā)出最后一撥歇斯底里的哭唱,別村路過的行人,紛紛側(cè)目,嘴里不住稱贊。 這家人,夠孝順!瞧哭得多大聲! “娘咧!姑奶奶哭暈了!” “快放平!” “掐人中,掐人中!” “抬衛(wèi)生站去??!” 旁人口中的“姑奶奶”就是韓桂娟,入戲太深,一口氣沒上來,一股腦栽了個大跟頭,腦門也被磕破了皮,嚇得婆娘們慌亂一通,也顧不上哭了,七手八腳把人抬回去。 韓念念和陳玲跪坐在堂屋的干稻草上守著,韓大娘兒媳婦沖了碗糖水端來喂上,過了好大一會兒,韓桂娟才算緩過了氣,長長的嘆了一聲,悠悠道,“老太婆作妖半輩子,這下好了,人總算是走了?!?/br> 韓念念還是聽出了韓桂娟話里的失落,跟她們這群打醬油的不同,韓桂娟到底是親閨女,老娘再不好,走了之后,做子女到底還是難過。 韓念念跟著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下葬好?!?/br> 她話音剛落,陳玲呀了一聲,“壞菜!大勇的鞋我還沒拿給他帶上!” 韓念念疑惑道,“什么鞋?” “娘,你咋沒跟姐說一聲吶,至少讓她給姐夫準備雙新鞋,下葬之后姑爺?shù)男桓挪荒艽┗?,得脫了跟棺材一塊埋了!” 韓念念哭笑不得,還有這習(xí)俗? 韓桂娟直拍腦門,“這兩天這么亂,還真忘了這茬事兒!” 娘們幾個正說著話,下葬的人陸續(xù)回了,韓家門口燒了個火盆子,但凡下葬回來的小伙兒,都得繞房走一圈,跨過火盆子,再吃一塊自家拿紅薯熬的糖塊,驅(qū)了邪才能進門。 人都回的差不多了,還未瞧見方知行回,韓念念耐不住去路上看,離得大老遠就瞧見方知行和姚大勇兩個,光著腳丫子,褲腿跟插秧似的卷得高一截低一截,頭兩天又稀稀拉拉雨水不斷,這么走回來,腳丫子小腿上滿是泥巴。 韓念念還從未見過這么狼狽的方知行,胡子拉碴,頭發(fā)被吹得亂糟糟,上衣下擺也從褲子里垂了下來,再配上插秧的褲腿造型,韓念念沒覺得好笑,只覺心里泛暖,跑過去接他回來,跟他一起繞房屋走一圈,跨火盆,又捏一塊糖給他吃。 垂腦袋認錯,“方書記,怎么辦,我沒給你帶新鞋...” 方知行遞給她一個“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眼神,“多大點事,傻媳婦兒,我光著腳一樣能走回去?!?/br> 韓家圍坐不少年輕小伙兒和婆娘,可沒少打趣擠兌方知行,方知行也不以為意,光著腳也自帶了穿鞋的氣勢,講話做事仍舊大方,碰上長輩過來寒暄,禮貌給人散煙。 韓桂娟管她嫂子要雙鞋,“先找雙鞋給小行這孩子穿上,哪能讓他總光腳?!?/br> 韓大娘笑,“家里哪還有鞋,自己家穿都不夠了,哪還能找給別人穿...再說給人家穿破的,人家城里來的也看不上??!” 韓桂娟那叫一個氣,差點沒跟韓大娘吵起來。啥叫沒鞋,窗戶洞上曬的不是鞋啊! 韓念念忙拉住韓桂娟,“算了姑,她給了我也不稀罕,我哥回去拿他鞋了,一會兒就能拎過來。” 陳衛(wèi)東騎車回了趟家,車把手上掛了一雙井口鞋,“大兄弟,咱兩腳差不多大,你先穿我的吧,不嫌棄破就成。” 鞋子有些年頭了,腳趾頭那里補丁摞補丁。 能有得穿就不錯了,哪還會再嫌棄,腳上有個遮擋,下午回城里,一路自行車蹬得飛快,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家,狼狽的樣子把方婆婆嚇了一跳。 “咋了,小行這是跟人干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