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深深平生第一次，對著自己的設計圖目瞪口呆了。

    她將自己的設計畫了又改，改了又畫，最終煩躁地將它們?nèi)繏叱搅嘶厥照局小?/br>
    顧成殊坐在沙發(fā)上冷眼旁觀，喝完了手中的半瓶水，然后下結論：“葉深深，你別掙扎了。”

    葉深深趴在電腦前，像條死魚，但心里還在掙扎著。

    “我覺得，你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給店里找設計師?！?/br>
    “可這是我們的店??！現(xiàn)在孔雀走了，店長是別人了，打版師是別人了，要是，要是連設計也是別人了，那就不是宋葉孔雀，不是我們的店了……”

    “別天真了?！鳖櫝墒饫淅涞卮驍嗨脑?，“宋葉孔雀早已被淘汰了，沈暨功成身退，宋宋也應該讓更合適的人來管理這個店。你以為一成不變是為這個店好嗎？一成不變的東西，全都已經(jīng)被時光埋葬掉了。”

    葉深深張張口，終于還是囁嚅道：“可，可如果連設計風格都變化了……”

    “幾乎所有的大牌，幾十年來都換過設計師，也都不可能只有一個設計師，他們必然是一個團隊，不然，一個人會生病、會忙碌、會缺乏靈感，如何能始終源源不斷保持自己的產(chǎn)出，撐起一個品牌？”顧成殊站起身，看了看她面前屏幕上凌亂的線條，混亂的廓形，“當然，還有些設計師牌子，固執(zhí)地不肯變化，于是隨著設計師退休或者死亡，永遠消失在了歷史之中?！?/br>
    葉深深默然低頭，只有右手茫然握著鼠標。

    “巴斯蒂安先生去年一年幾乎都沒有作品，然而他掌控的三個品牌——兩個安諾特集團委托他擔任設計總監(jiān)的大牌，一個他自己的獨立品牌，依然是世界上最賺錢的奢侈品牌之一，所有的衣服也依然是他的風格，就像誕生自他的手一般。因為他能順利掌控一個團隊，并且將這一個團隊的風格，歸集提煉出屬于自己的東西?！彼⑽⒏┥?，正對著她仰望自己的眼睛，清楚明晰地說，“這也是我希望你在他身邊學到的。深深，你不缺乏靈感，不缺乏才華，而且我堅信隨著你的成長，這些都能更加顯著，你會更得心應手。然而在更遠的未來，我希望你留下的，不僅僅是一個天才的設計師的名號，你還能留下更加令人驚嘆的東西，比如說，國內(nèi)第一個在世界上有巨大影響力的品牌。像法國有hermès，英國有burberry，意大利有valentino，日本有三宅一生，連黎巴嫩都有elie saab，而中國呢，將來會出現(xiàn)一個品牌——你可以在心情好的時候，認真想一想它叫什么?！?/br>
    葉深深覺得這個前景簡直太宏大了，宏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讓她望著顧成殊的眼睛，像是被里面那些光芒吸引住了，無法移開，也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

    她腦中不停地響著一個聲音——真的，可能嗎？

    假如她只是一條毛毛蟲，有一天顧成殊教她結了一個繭，告訴她你努力破繭就能變成一只蝴蝶。結果她飛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了一只世界上最美麗的光明女神閃蝶——真的有這種可能嗎？

    “當然，我只是提出一個可能性，一切，都還要看你自身能發(fā)展到什么程度，能力是否能與野心匹配?！彼斎豢吹搅怂壑械囊苫笈c欣喜，直起身子，若無其事地又說，“但即使你是這樣的天才，這個目標，僅靠你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努力，也是無法實現(xiàn)的。所以深深，我會給店里配置幾個設計師，而你接下來，還要學會如何掌控他們的個人設計，將其統(tǒng)納到自己的風格之下。時間緊迫，任務繁重，你自己努力吧?！?/br>
    如此偉光正的總結語一出，葉深深立即自覺點頭，乖乖地說：“是?！?/br>
    她在心里悲涼又無奈地想，我確實無法反抗顧成殊。

    誰叫顧先生，永遠站在她不曾想象的高處圣堂，指引著她前往。

    顧成殊走到門口，準備幫她帶上門時，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端坐在桌前，認真地戴著耳機，仔細地按照教材上的內(nèi)容，一邊默念著，一邊在抄寫單詞，看起來，就像是個剛上學的小朋友，認真到幾乎虔誠的態(tài)度。

    他望著她日漸瘦削的肩背，在離開母親和自己熟悉的小城之后，她一路跌跌撞撞奔波煎熬，遇到那么多的艱辛，他都在旁邊一一目睹。而接下來，她又要開始新的奔波，新的歷程。她對自己即將面臨的前途一無所知，卻以最大的勇氣投入其中，奮不顧身。

    不由自主地，他靠在門上喚她：“深深?！?/br>
    “嗯？”她回過頭，取下自己一邊耳機。

    他望著她明亮深黑的眼睛，以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停了有那么好一會兒，才說：“別擔心，即使你做得不好也沒關系，就當只是去鍍金的。回來后，會有大好前程在等你，因為我會幫你?！?/br>
    他難得說這么柔軟暖和的話，這讓葉深深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來壓抑眼中那些涌上來的淚。那些堵塞在胸口好久好久也沒人察覺的恐慌與不安，在這一刻忽然全部消弭散盡，因為他說，我會幫你。

    她望著他，臉上一點一點綻放開笑容，她用力地點頭，聲音低啞地說：“嗯，我知道?！?/br>
    顧成殊點了一下頭，聽到她又說：“不過我還是會竭盡全力的，我會讓巴斯蒂安先生知道，帶我去巴黎是多么正確的決定?！?/br>
    他終于笑了出來，眼中含滿如同春日的溫柔光輝，輕聲說：“加油吧，傻瓜?！?/br>
    除夕當天，葉深深回到故鄉(xiāng)。

    宋宋帶著店里的新打版師程成過來接機，幫她把沉重的行李搬上車，問她：“你要回家還是要先到店里？”

    葉深深詫異地說：“當然回家呀。”

    宋宋用復雜的眼神看著她，說：“可是深深，阿姨已經(jīng)把那個小房子賣掉了，現(xiàn)在她跟你爸住一起?！?/br>
    葉深深不敢置信，聲音一下子顫抖起來：“她沒有跟我提過！”

    “是我勸她先不要跟你說的，我知道你那么忙，事情那么多，再來這些煩心事，你肯定會被壓垮的?！倍?，說不定知道自己回家后面臨的局面，可能都不愿意回來了。

    葉深深只覺得兩側太陽xue突突地跳動，讓她不得不用力按住才平息下那種劇烈的痛：“所以，我媽是賣了房子，讓我爸拿去還錢了？”

    “是啊，你也知道，阿姨現(xiàn)在住在那邊，天天被人堵門，也不是辦法……”

    那她在賣掉房子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買那房子有一半的錢，是自己放棄署名將設計賣給了路微后，才拿到手的呢？

    葉深深攥著自己的裙子，竭力抑制自己顫抖的手。

    宋宋摟住她的肩，安慰她說：“深深，要是你舍不得的話，我們把你家重新買回來算了?！?/br>
    葉深深轉頭，迷惘地看著她。

    “其實現(xiàn)在店里挺有錢的，雖然我們才開了半年，但去年銷量也進入了全網(wǎng)站前五百呢！而且現(xiàn)在到了年底，我們都有一大筆分紅。甚至你爸那批布做的衣服，現(xiàn)在銷量也非常好，人家想仿冒都找不到布料，也有好處呢。所以店里流動資金夠夠的了，到時候我們加點錢把那個小房子買下來是分分鐘的事情呀！”

    葉深深默然咬住下唇，許久才緩緩搖頭，說：“不，不要了?！?/br>
    宋宋詫異地看著她。

    “沒有了，就是沒有了，就算重新買回來了，可里面沒有我mama了，那就不是我的家了。”

    宋宋看著她倔強忍著眼淚的側面，思忖著，又小聲問：“那，你過年去哪兒呢？你爸那里？”

    葉深深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還沒想好?！?/br>
    “那還是和我一起住吧，我現(xiàn)在在店里不遠的地方租了個房子，江景房，相當不錯哦！”宋宋做了個夸張的手勢，“有一個房間正好空著，就等著你入住了！”

    宋宋如今和葉母是聯(lián)盟，通風報信的手段當然少不了，所以葉深深剛在宋宋那里放下行李，葉母就過來了。

    上一次的分別并不愉快，兩人見面時都想起了當時的沖突，互相喊了兩聲，也不太自然。

    宋宋趕緊拉著她們一起坐在沙發(fā)上，連說帶笑：“阿姨啊，深深是不是漂亮了哦！我覺得大首都的水土就是好，你看看她現(xiàn)在高白瘦的樣子，哇我都好想去那兒住一段時間了！”

    第100章 除夕

    “有什么好的……”母親一看她的模樣，頓時眼睛就紅了，“瘦成這樣，臉色蒼白，這算什么樣子……”

    “媽……”葉深深百感交集，抱住她的胳膊就情不自禁流下眼淚來。

    畢竟是相依為命二十年的母女，mama拍著她的背，也是紅了眼睛，再看看她帶回來的大包小包，確定不像是要再回北京的樣子，才放心地說：“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

    好容易彌補了那一場爭執(zhí)帶來的傷痕，葉深深拿出給mama買的新手機，教她使用。宋宋指揮著程成給她們削水果，一邊給葉深深拿房門鑰匙：“深深，這個給你?！?/br>
    “好?！比~深深收了鑰匙，母親神情有點黯然，但終究沒有提讓她跟自己回家的事情。

    四個人圍坐著吃水果，程成和宋宋搶最后一塊紅心火龍果，程成都快吃到嘴巴里了，結果被宋宋一腳把他蹬地上，按著他的手把水果硬塞到自己嘴巴里。

    葉母笑著看看程成，說：“我看宋宋和程成挺好的，兩人都愛玩，將來要是結婚肯定熱鬧?！?/br>
    葉深深頓時驚得連手中的水果叉都掉了。

    宋宋的震驚比起葉深深不遑多讓：“阿姨，我喜歡的是沈暨那樣完美萬能的帥哥好吧？這家伙一點都不成熟，拿來結婚算次品呀！”

    程成理直氣壯：“嘩，次品這個形容詞用得好，和你這樣洗衣做飯樣樣要人伺候的廢品剛好是一對！”

    葉深深不由得和mama笑成一堆，看著那兩人毫無廉恥地互相揭短，氣氛也不知不覺變得融洽起來。

    坐了一會兒，mama帶著她站起身，說：“我們到樓下走走吧。”

    江邊的年關，空氣凜冽。常綠的樹木站在寒風之中，也顯得頹靡。

    “回來了就好，以后安心經(jīng)營你和宋宋的店，我聽宋宋說，只要把你爸介紹的那批布給解決掉之后，店里就很好過了?！?/br>
    葉深深點頭，應著：“嗯，應該是的?！?/br>
    葉母又說：“等店里資金能周轉之后，你就把顧先生的錢還掉，安安心心過自己的日子。”

    葉深深知道她是介意自己和顧成殊關系的，甚至，她可能和宋宋一樣，懷疑自己和他有見不得人的關系。只是因為疼愛自己的女兒，所以不忍心直接說出來，只想暗地點明自己。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沉默良久，終于還是忍不住，說：“mama，你還記得嗎？你曾經(jīng)在北京看過我設計的一件衣服，非常驚訝失望，后來，還讓宋宋在評審前一晚破壞掉了我那件樣衣?！?/br>
    葉母聽她忽然提起這件事，有點不自在：“我擔心你誤入歧途，從此之后聲名狼藉，再也沒辦法混下去?！?/br>
    “然而你卻不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在知道了對方的手段之后，我已經(jīng)修改了衣服的樣式，但你和宋宋卻不知道。”

    母親愕然，不敢置信問：“你是說……”

    “對，是路微和郁霏設下陷阱，讓我抄襲了其他衣服樣式，但顧先生和我及時發(fā)覺，揭發(fā)了路微的陰謀，所以工作室也不留她了?！比~深深反問，“媽，你又是從哪里知道我那件設計有問題的？”

    葉母呆在那里，悔恨不已，無言以對。

    葉深深看她的模樣，嘆了一口氣：“還是郁霏和路微吧，而且她們肯定告訴你顧成殊是個特別壞的男人，她們就是例子?！?/br>
    葉母埋著頭，沉默半晌，才說：“這件事，郁霏告訴我也擔負了很大的后果，所以我本想幫她保密的……”

    “真要是有后果的話，她們才不會閑著沒事干去找你呢，她們會善心大發(fā)阻止我步入后塵？”葉深深不由得笑了，放開自己一直挽著的母親的手，仰頭望著天空輕輕地說，“mama，你誤會顧先生了?！?/br>
    母親又羞又惱，只能生氣道：“無論如何，反正那個顧成殊不是好人，你能擺脫他回來，媽是謝天謝地?！?/br>
    葉深深搖搖頭，辯解說：“mama，他并沒有這么壞?！?/br>
    “沒有這么壞？現(xiàn)在你們的流言都傳遍了，媽認識的人哪一個不知道……”葉母說到這里，才發(fā)覺自己失言，氣恨扭開頭，只固執(zhí)地看著不停息的江水。

    “什么流言？”葉深深追問。

    葉母不肯回答，也難以說出口。葉深深想也知道是什么難聽話，只能嘆了口氣，說：“算了，反正別人怎么想，與我無關?！?/br>
    葉母的眼中滲出淚光，低聲說：“深深，媽相信你是個好孩子，但是人言可畏，你又何必讓人嚼舌根呢？總算你現(xiàn)在回來了，和那個顧成殊斷了關系，以后這些傳言，自然會平息的?！?/br>
    葉深深看看開始西斜的太陽，轉移了話題：“媽，你和他正式復婚了？領證了沒有？”

    “領了?！蹦赣H有點心虛，聲音也輕。

    “那你肯定是要和他一起過年的吧，我估計那邊沒我住的地方，我就不去了。”她擺明了拒絕一家人其樂融融過年，母親卻一直抓著她的手，說，“年夜飯總是要回家吃的吧？你爸和你弟都等著你呢。這里離家已經(jīng)不遠了，媽帶你去看一看?！?/br>
    葉深深想要從她的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可看著她眼中幾乎帶著哀求的目光，她又慢慢地將手放了下來——畢竟，她和mama在一起的時間還有多少呢？所以，即使再不愿意，她也得多陪mama一會兒。

    葉母是個賢惠的女人，把兩室一廳打理得整整齊齊。葉深深在樓下小店買兩個紅包塞了點錢，一個給父親，一個給弟弟。

    癱瘓在床上的弟弟申俊俊支著架子玩游戲，有人進來了也沒抬頭。只在父親讓他叫jiejie的時候，才瞧了葉深深一眼，問：“就是那個跟男人跑北京去，現(xiàn)在又被拋棄了灰溜溜滾回來的？”

    父親一巴掌甩在他臉上，母親趕緊攔著，惶急地看了葉深深一眼，低聲勸他：“大過年的，怎么打孩子？”

    葉深深卻覺得挺有意思的，對那個瞪著她的弟弟笑了笑，說：“我媽做的飯挺好吃吧，看你雖然整天躺著，氣色可真不錯。”

    申俊俊還沒咂摸出意思來，她已經(jīng)轉身出去了，坐在客廳沙發(fā)摸了一把瓜子磕著。

    里面?zhèn)鞒龈改负浅獾艿艿穆曇?，她只當聽不見，若無其事地拿著手機翻著，繼續(xù)學法語。家庭，la famille，母親，la mère，父親，le père，兄弟，le frère。陌生的外文，甚至連中文也陌生起來。

    母親在她旁邊坐下，看她專心地在看著外語才放心，又說：“看這些干嘛呢，又不是讀書的時候了?！?/br>
    她將頭靠在沙發(fā)背上，看著手機上的字母說：“法國的時裝設計業(yè)特別發(fā)達，我得去看一看?！?/br>
    “有什么好看的，你都這么大了，該cao心自己的終身大事了?！眒ama幫她剝橘子，一邊說，“你看，宋宋和那個小男生打打鬧鬧，看著就挺幸福的，你也該快點了。”

    葉深深還沒說什么，父親已經(jīng)附和說：“我有個工友的兒子，比深深大個五六歲吧，現(xiàn)在跟著他爸在廠里，轉正后就穩(wěn)定了，深深過幾天和他見見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