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品牌，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出冬裝了，而且還是皮草與皮革結(jié)合的奢華形制?！卑退沟侔蚕壬疽馊~深深，“設(shè)計者是新來到工作室的葉。這一組設(shè)計新穎而充滿生機(jī)，但在冬日中又不會顯得浮淺，相信若推出之后，不但會受到市場歡迎，而且還會因為其開創(chuàng)性設(shè)計，吸引不小的關(guān)注?！?/br>
    會議開始以來，巴斯蒂安先生一直都只作為傾聽者，而在葉深深介紹自己這組設(shè)計之前，卻難得開口稱贊了她的作品，令眾人詫異。唯有艾戈與葉深深知道，他是唯一知道兩人之間有芥蒂的人，這是幫葉深深先攔下艾戈可能會有的偏見。

    葉深深感激地向他點頭致謝，然后開始詳細(xì)地講解自己的設(shè)計理念。

    她的法語不好，所以講得比較慢，言辭也簡單，但從靈感來源，面料，到配飾，都盡量一一講解了一遍，然后看向艾戈。

    艾戈緩緩抬起眼皮，將目光從設(shè)計圖轉(zhuǎn)移到她的身上，然后將那一組設(shè)計圖抽出，薄薄的十來頁內(nèi)容，被他全部拋回到葉深深的面前：“這種垃圾，以后不必拿給我看?！?/br>
    散落的設(shè)計圖，散落在她的面前，飄飛的紙張之后，是他倨傲鄙夷的神情，就像看著最卑微的螻蟻一般。

    會議室內(nèi)所有人都錯愕不已，艾戈雖然出名難應(yīng)付，但像這樣不由分說面斥一個女生，他們還是第一次看見。而且，這組設(shè)計非常出色，連巴斯蒂安先生都親口稱贊，他為什么會如此強(qiáng)烈厭棄？

    一盆冷水從頭潑落，心口卻有灼熱的火焰猛地沖上來。葉深深勉強(qiáng)控制自己，竭力不讓自己胸口的氣息松懈。她將桌上散落的設(shè)計圖整理好，仰起下巴直視著艾戈：“請您給我一個確切的指示，告訴我為什么我的設(shè)計是垃圾？”

    “因為你根本就不了解整個行業(yè)的情況。在還沒有弄清楚自己所處位置的時候，就妄自揣測你將要面對的這個世界，以致產(chǎn)生了巨大的偏差?！卑晟袂槔淠厥疽馑纯醋约涸O(shè)置的參數(shù)，“拿你那件外套舉例，面料幅數(shù)，皮草損耗，單開印染線、新研發(fā)皮革凹凸面工藝，實驗測試、特殊縫紉，你計算過一件衣服的成本是多少嗎？”

    如此一針見血的回答，幾乎不可反抗的因素，完全不是葉深深引以為傲的設(shè)計，卻真實而致命。她那準(zhǔn)備與他奮戰(zhàn)的倔強(qiáng)神情，在一瞬間黯淡了下來。

    “如果這是名家的高定設(shè)計，那么所有都可以接受，高定本來就可以不計成本。然而你做的是成衣，即使是高級成衣，也是商品，拿來賺錢的東西。而你這組設(shè)計本身獨創(chuàng)性較大，面向人群的限制很大，銷量絕對不會太多，不可能抵消我們的投入。所以你告訴我，一組不但不能為我們帶來利潤，反而會賠本的東西，那不是垃圾，又是什么？”

    在場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葉深深默然捏緊自己手中的設(shè)計圖，巨大的打擊與對自己考慮不周的羞愧，讓她怔怔地坐下來，幾乎連呼吸都停滯在胸口，無法再繼續(xù)下去。

    艾戈將目光從她的身上收回，冷冷下了結(jié)論：“成本測評通不過。打回修改，或者，放棄。”

    然而誰都知道，這組設(shè)計是沒有修改可能性的。所有一切工藝與主輔料，都圍繞著設(shè)計中心進(jìn)行，只要改動了一個地方，這組設(shè)計都將黯然失色，設(shè)計的初衷將就此蕩然無存，不復(fù)存在。

    葉深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班的。

    接連的打擊，在她剛踏上這個孤單的異國便到來，而且，幾乎無一不是致命的重?fù)簟?/br>
    辦公室離住宿的公寓很近，她下班后走出大樓，卻茫然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下班的人潮之中，她看見金色的夕陽在高聳的大樓后面透出來。這讓她想起自己知道巴斯蒂安先生要帶她來法國時的那個黃昏。

    那時她幸福得快要飛起來，她在人群之中笑著流淚，覺得自己的人生即將迎來圓滿的結(jié)局。

    然而，并不是結(jié)局，這是一段新旅程的開端。荊棘密布的道路，四周懸崖的處境，黑暗而未知的終點，還有狂風(fēng)呼嘯在身邊，一個不留神就要將她卷入深淵。

    在這樣的處境之下，她不但希望能到達(dá)自己的目的地，還妄想著拯救沈暨，真的，可能嗎？

    她真的有辦法對抗艾戈的重壓，真的能實現(xiàn)自己的誓言嗎？

    誓言，從她在機(jī)場對著路微吼出的那些話，到她與顧成殊承諾的一輩子，再到她攔住艾戈宣戰(zhàn)時所說的一切，她真的能實現(xiàn)嗎？

    在這個繁華而擁擠，熱鬧而孤獨的城市，她跋涉千里而來，真的能觸摸到自己的夢想嗎？

    不知不覺，被巨大的力量擊潰的葉深深，坐在路邊長椅上，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

    天色漸暗，路燈亮起，濃稠的夜色淹沒了她的周身。

    在黑暗中，有一條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來到她身邊，清脆童稚的聲音傳來：“bonjour~”

    葉深深抬頭看著面前這個抱著一大束香根鳶尾的小女孩，有點詫異：“和我說嗎？”

    “對，還有這個給你，希望你能開心振作一點?！毙∨阎虚_得絢爛的花束遞到她的懷中，露出燦爛的笑容望著她。

    葉深深沒想到在自己這么低落的時候，竟會在這樣的街頭措手不及地面臨著這可愛的關(guān)懷。

    她眼中抑制了許久的淚一下子涌了上來，哽咽著接過她手中的花，低聲說：“謝謝你……你是天使嗎？”

    “我是呀?！毙∨⑿Φ锰鹛鸬模粗袆勇錅I的模樣，又爬上長椅親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后指指街口，“不過那位先生說，我?guī)退突ǖ脑?，就可以拿走里面最漂亮的一朵作為郵費。我現(xiàn)在可以挑了嗎？”

    葉深深遲疑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前方。

    顧成殊站在路燈下，身影被昏黃的燈光拉長。他的面容在她的淚眼中略有模糊，卻依稀帶著笑意。

    葉深深從懷中的花束里抽出開得最好的一枝遞給那個小女孩，她開心地拿著花跑回父母的身邊炫耀去了。

    葉深深抱著花束慢慢站起，看著顧成殊向自己走來。

    第112章 從天而降的幸運1

    他的目光落在她懷中的花朵上，似乎有點不自然：“我不太知道怎么安慰人，所以讓那個可愛的孩子幫我一下?！?/br>
    葉深深將臉埋在花束中，聲音有些喑?。骸爸x謝你，顧先生……”

    顧成殊凝視著她低垂的面容，說：“回去吧?！?/br>
    “嗯?！彼谒纳砗?，沿著來時路走回自己的住處去。

    在走到街心公園時，顧成殊見她腳步放慢，便停下來回頭看她：“聽說艾戈今天去你們那邊了？”

    葉深深點點頭。

    顧成殊一眼就看穿了問題的所在，又問：“你上交的設(shè)計，被他駁回了？”

    葉深深又點點頭，她將手中的花束放在身后噴泉的池沿上，然后從包里取出那十來頁設(shè)計。

    多日的心血，殫精竭慮拿出的作品，最終在艾戈的評判下，只是一堆垃圾。

    葉深深垂眼盯著上面的內(nèi)容，明亮的顏色，流動的線條，密密麻麻的參數(shù)，細(xì)致到位的標(biāo)注，她以為每個人都會肯定自己的努力，誰知到最后，卻變得毫無意義。

    她拿著設(shè)計圖朝垃圾桶走去，想要將它丟進(jìn)去。

    顧成殊攔住她，將差點被她丟進(jìn)垃圾桶的設(shè)計圖奪了過來，低頭將一張張看過，皺眉說：“我不信艾戈會挑得出你這份設(shè)計的毛病?！?/br>
    “他沒有挑，他直接否定了全部。”葉深深咬緊下唇，聲音顫抖。

    顧成殊抬眼看她：“理由呢？”

    “通不過成本測評。”葉深深垂下頭，擠出這幾個字。

    顧成殊又翻了翻參數(shù)，微微皺眉：“合情合理?！?/br>
    “所以，就算我想反抗他，駁斥他，也毫無還擊的辦法。”葉深深說著，只覺得一陣絕望從心口涌出，本來已經(jīng)告誡自己再也不要流下來的眼淚，在此時又讓眼睛變得濕熱?！拔覜]有辦法待下去了，顧先生……我已經(jīng)成為工作室的笑柄，我會受到所有人的排擠，即使努曼先生站在我這邊也無濟(jì)于事，因為我沒有任何辦法對抗他！”

    巨大的絕望仿佛擊垮了她，讓她在瘋狂的悲慟中，掄起手臂將手中那些設(shè)計圖全都拋了出去。

    夜風(fēng)呼嘯，迅疾地自他們身邊刮過，將那些散落的設(shè)計圖全都卷走，拋灑在他們身后的噴泉之中。

    繁急的水珠，迅速擊打在圖紙上面，讓它們半沉半浮，浸沒在水中。

    葉深深的胸口急促起伏，咬緊下唇，看著那些圖紙，一動不動，竭力不讓自己倒下。

    而顧成殊只沉默看了她一眼，脫下鞋子，走進(jìn)噴泉之中，將那些浸在水中的設(shè)計圖一張一張撈了起來。

    初春的夜間，寒意料峭，冰涼的水珠濺在他的頭發(fā)、臉頰和脖子上，從他的衣服上薄薄滲進(jìn)去，就像極細(xì)的針在刺著他。寒氣從濕透的腳上透進(jìn)來，膝蓋有點發(fā)麻。

    但他還是在噴泉之中跋涉著，最后全身濕透，才將設(shè)計圖全都撈了回來。

    葉深深呆呆地望著他，直到他全身淌水從池中出來，她才如夢初醒，將自己包中的紙巾拆開遞給他。

    顧成殊稍微擦了擦在滴水的眼睫毛，便用紙巾去吸手中的設(shè)計圖。

    打印的效果不錯，紙張也足夠厚重，在水中浸泡的時間不長，吸走表面的水之后，下面的內(nèi)容還是清晰的。

    葉深深囁嚅著，輕聲說：“對不起，顧先生……”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顧成殊頭也不抬，只查看著手中的圖紙，“我知道你電腦里還有存檔，這份設(shè)計圖，沒了就沒了，其實并沒有非拿回來不可的必要。”

    葉深深的雙唇動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能說出口。

    “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放棄自己。你的設(shè)計，你的才華，你的努力，全都在你的作品之中，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看見，更沒有人能夠忽視它，拋棄它——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br>
    他的聲音如此堅決，望著她的眼神如此深邃，讓葉深深的喉嚨仿佛被人緊緊扼住，無法出聲。

    而他將稍微干了一點的設(shè)計圖拿在手中，抬眼看著面前的葉深深，說：“艾戈是強(qiáng)人所難。你畢竟是一個設(shè)計師，在設(shè)計師的職責(zé)中，從來沒有成本測評這一條?！?/br>
    葉深深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設(shè)計圖上，咬住下唇?jīng)]說話。

    “別擔(dān)心，這個事情，可以解決。你好好吃點東西，洗個熱水澡睡一覺，什么都不要想?！彼闷鹋赃叺幕ㄟf給她，“所有的事情，交給我?！?/br>
    高懸在半空的心，轟然落地。茫然的前路，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懼。

    葉深深點點頭，緊緊地抱住他遞給自己的那束花。

    沈暨覺得自己真是忙得不得了。

    回到巴黎快兩個月了，邀約還是排得滿滿的。每天晚上都被人拉出去玩，然而翻來覆去又都是那些花樣，寂寞得他只能頂著重金屬搖滾的狂轟亂炸，躲在沙發(fā)后面消滅星星。

    正在兩個色塊之間猶豫不定時，顧成殊的電話來了。

    “你在哪兒？”

    這種口氣，聽起來好像是有事上門的感覺。沈暨精神一振，在一片嘈雜的樂聲中對著那邊說：“l(fā)e scopitone，你要來嗎？”

    顧成殊直接就說：“太吵了，我去你家找你?！?/br>
    “今天好像是個重金屬搖滾的特邀場。”沈暨收起手機(jī)，對朋友說了句：“搖滾綜合征犯了，我得去醫(yī)院吸氧，先走了。”

    他才不管搖滾綜合征是什么呢，總之，先走人下次再說了。

    趁著路上人少狂飆到家，一看到門口顧成殊全身滴水的造型，沈暨就瘋了：“脫光再進(jìn)來！我玄關(guān)鋪著剛從伊朗拍回來的純絲綢地毯！”

    顧成殊指指走廊的監(jiān)控：“如果不怕傳出緋聞的話?！?/br>
    沈暨無可奈何，一把拉開門，第一時間先用腳尖把地毯撥到一邊去。

    顧成殊將手中的設(shè)計圖塞給他，說：“先吹干?！弊约褐苯幼叩剿囊旅遍g去，問：“有沒穿過的衣服嗎？”

    “左邊那個更衣室，黑色衣柜里有。浴巾在浴室柜子，阿司匹林在鏡柜后面?！鄙螋叩皖^看著濕漉漉的設(shè)計圖，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上面的線條構(gòu)圖，“深深的設(shè)計圖？怎么了？誰把它弄濕的？”

    顧成殊沒有回答，浴室里傳來花灑的聲音。

    沈暨只能將設(shè)計圖鋪在茶幾上，拿起吹風(fēng)機(jī)將它們吹干。

    顧成殊出來時，看見沈暨拿著已經(jīng)半干的設(shè)計圖感嘆：“深深真是天才，去年剛看見她的時候，可真沒想到她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成長到這樣的地步?！?/br>
    顧成殊看了一眼，說：“可惜，這套設(shè)計駁回了?！?/br>
    沈暨錯愕地轉(zhuǎn)頭看他：“被誰駁回了？是沒有眼光還是沒有智商？”

    “是艾戈。”

    三個字讓沈暨頓時變了臉色，他將設(shè)計圖慢慢地放下來，垂下了手臂：“這樣?！?/br>
    顧成殊點頭：“是，所以你得幫助她挽回這一局?！?/br>
    “可是……”沈暨遲疑而畏懼地看著他，“艾戈是確定將她的設(shè)計打回了嗎？據(jù)我所知，他已經(jīng)決定的事情，世上沒有人能夠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