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節(jié)
葉芝云張了張嘴,喉口干澀,又艱難 問:“她干嘛掀麻將桌啊?” “她老公你還不知道?賭了二十幾 年,欠了一屁股債,阿英向娘家借了五萬 塊到現(xiàn)在還欠著。后來阿英不是自己開了個早餐店嗎,每天早上三點起來剁rou餡包包子,忙活了好幾年,把別的債都還完, 娘家那邊的也快攢夠了。結(jié)果她老公覺得老婆娘家的,還不還有啥要緊嘛,就把她要還娘家的錢拿去賭了,她發(fā)現(xiàn)后就瘋了 一樣跑去掀麻將桌。” 葉芝云呆了呆,機械地掏出自己帶來的水果,茫然問:“那她老公現(xiàn)在呢?” “進去啦,判了三年?!?/br> “三年……?” “是啊,大家都說阿英意外摔溝里死的嘛。這邊宗族還給派出所寫了萬言書 呢,一條街的人都簽字了,都說倆夫妻拌嘴吵架,一失手老婆摔死了,這老公不是挺冤的嗎……” 葉芝云已經(jīng)聽不到母親后面的話,她茫茫然削著蘋果,一邊發(fā)呆。 她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見到阿英時,她還給自己塞了兩個包子,胖胖的臉上滿是開心的笑容,說:“妹啊,你看我每天吃包子都胖了,這日子滋潤的,不知該上哪兒買特大碼的衣服?。?nbsp;” 言猶在耳,她一起長大的街坊姐妹已經(jīng)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而因為是夫妻之間的爭執(zhí),殺人兇手付出的代價,僅僅只 是三年牢獄而已。 她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申啟民的模樣。那男人并不高,也并不壯,可她現(xiàn)在一想到他,就止不住地發(fā)抖。 全身的傷痕與疼痛都在提示著她,這個男人的可怕。 她在心里想,阿英是解脫了,我呢? 葉奶奶拉著葉深深的手,絮絮叨叨地 問:“你最近和啟民還好吧?深深怎么沒回來??? 葉芝云遲疑著,說:“深深……又是法國又是美國的,忙啊?!?/br> “忙點好,這孩子有出息了啊。”葉 奶奶說著,又嘆氣,“深深挺好的,雖然你當時懷了個女兒,被啟民給拋棄了,可是這么多年你們母女不是也挺好的嗎?女人啊,還得靠自己!你看你弟,把我丟這房子里,看都不看一眼的,早知道我就不把房契和錢給他了,那樣他還肯服侍我?guī)滋臁瓔尙F(xiàn)在也是悔啊,你和深深當時那么苦,我還只想著把錢給兒子,媽也是怕別人笑話我把東西給嫁出去的女兒……” 眼看她又要絮絮叨叨個沒完,葉芝云便打斷她的話:“媽,這都什么時候的事情了,都過去了,別提了。你早點睡吧, 我得趕緊走了,睡前還要給俊俊擦身子 呢。” 老年癡呆的葉奶奶不太明白地看著 她,問:“俊俊是誰啊?” “就是……啟民跟后來老婆生的孩子,癱瘓的那個?!?/br> 葉奶奶用僅剩的幾個牙齒磨著她紿自己洗的蘋果,慢吞吞的問:“哦,他肯孝順你嗎? ” 葉芝云沒吭聲,心想,萬幸他癱瘓了,不然的話,肯定會跟著申啟民一起對自己拳腳相加吧。 “芝云,你看看我,親生的兒子都靠不?。∧惆?,多疼疼深深吧,這輩子,你也只有她靠得住了?!?/br> 葉芝云看著呆呆看了面前頭發(fā)花白滿 臉皺紋的母親一會兒,眼淚忽然奪眶而出。 連老年癡呆的母親,都知道她這輩子,該選擇什么路,可她,卻偏偏一再走錯了。 葉深深蜷縮在沙發(fā)上,聽著手中的電話傳來忙音,疲憊而沉默。 咋夜剛從美國飛回,今天晚上開了記者會,忙亂紛繁間,連時差都還沒倒,就已經(jīng)到了凌晨。 她現(xiàn)在身心倶疲,累得快要癱軟。 可是,她還是無法睡著,只固執(zhí)地試著再撥了一次電話。 電話里,依然是無法接通的忙音。 在旁邊收拾文件的顧成殊嘆了 口氣, 說:“深深,你回房間睡一會兒吧?!?/br> 葉深深緩緩搖了搖頭,睜大一雙眼睛 盯著窗外的黑暗:“我有點擔心,我mama可能是出事了,不然的話,怎么會忽然就掛斷了我的電話,又至今不開機呢?” 顧成殊見她神情那么黯然,便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她身邊坐下,說:“世事還是要靠機緣,或許再過段時間,你媽能看清申啟民的真面目,會徹底對他絕望也不一定?!?/br> 葉深深又搖了搖頭,茫然地說:“她自己不肯醒悟,我們有什么辦法?” 顧成殊看看時間,已近午夜,便起身 給深深熱了一杯牛奶,又給她拆了一袋蛋糕。 等到葉深深吃了點東西,他才輕聲 說:“深深,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有一個值得敬重的母親?!?/br> 葉深深握著牛奶杯,有些茫然又有些悲慟地看著他,喉口發(fā)出難以抑制的一聲鳴咽。 “雖然我和你的母親接觸不多,但她一個單親mama,能在這么困難的情況下, 把你培養(yǎng)成這么好的女孩子,堅韌,善良,聰明,獨立。我真的非常非常敬仰她,也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別像我mama 樣?!?/br> 葉深深聽著他的低語,默默地點了點 頭,說:“是的,她在我心里,是這個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其實我將你媽不肯離開申啟民的事情,也思前想后分析了好久。我覺得,你媽與申啟民復(fù)合,一是因為相依為命的女兒越走越遠,她難以適應(yīng)這種孤單,所以在申啟民回來的時候,才會那么輕易就和他重新在一起;其次,也是從小就受到那 種教育,早已有了固定思維,觀念和我們這代人本就有沖突,只想著有了丈夫才有倚靠;最后,我還認為……”平生第一次,顧成殊在她面前輕嘆了一口氣,原本,她還以為他是個永遠不會顯露出這種表情的人,“你母親之所以留在申啟民的身邊,也是為了你?!?/br> 葉深深愕然睜大眼睛,定定看著他。 “如果不是她一直呆在申啟民身邊,走投無路的申啟民在你這個女兒發(fā)達之后,肯定會過來追討你所擁有的一切,更會在被你拒絕之后窮兇極惡發(fā)作,到時候你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哪還有你這些年發(fā)展的空間? ” 他的話語,像是驚醒了葉深深,她透過自己的淚眼看著他,遲疑的,低低的開 了口: “所以……所以是我mama為我擋下了這些本該加諸我身上的苦痛,使得矛盾最終到現(xiàn)在才激化? ” “我不知道我這樣的猜測對不對,但至少,如果你mama沒有和申啟民復(fù)合,這場風暴不會現(xiàn)在才來。而那時尚且軟弱稚嫩的你,恐怕也根本不可能對抗得了現(xiàn)在這樣的局面?!?/br> 葉深深緊緊握著顧成殊的手,竭力抑制自己的激憤,只能黯然說:“我……知道了?!?/br> 其它的,她什么也沒說,但顧成殊知道,她心里一定已經(jīng)有了決定。畢竟,葉深深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只會束手無措的葉深深。 所以他也沒說什么,只默默抬手輕撫她的額發(fā),溫柔地俯下頭,安慰地輕吻她。 然后,他拉起深深:“走吧深深,你和申啟民的親情既然已經(jīng)撕破,你mama不能再呆在他身邊忍受了,我們總得有個了斷,我們出發(fā),去找你mama。” 小鎮(zhèn)的夜空一片黑暗,沒有城市的光污染,顯得夜色格外深沉。 葉芝云躺在床上,聽著身邊申啟民低微的鼾聲,睜著眼睛,在黑暗中了無睡意。 她空洞的目光,望著面前仿佛永遠望 不到邊的黑暗,漸漸地,越睜越大。 女兒曾經(jīng)說過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她說,mama,將來我賺了錢,就買一 套大房子,我們住在里面幸福開心地過曰 子。 她說,mama,雖然我沒有爸爸,可是我一定會比別人加倍努力的,因為我要為了mama和自己而奮斗! 她說,mama,幫幫我,也幫幫你自己。 在黑暗之中,葉芝云抬起手,用手背悄無聲息地抹去自己臉上冰涼的眼淚。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心頭一點燃 燒的火焰,開始引燃了她的全身。 阿英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她說:“你看我現(xiàn)在過得多滋潤……” 然而那聲音又幻化成自己的聲音,是自己對女兒說:“深深,媽現(xiàn)在挺好的, 你爸浪子回頭了,現(xiàn)在誰不羨慕我……” 眼前忽然一片猩紅涌上來,是那水溝邊的血彌漫開來,阿英就死在那里,大家 笑嘻嘻地說,一條街的人都簽字了,倆夫妻拌嘴吵架,一失手老婆死了,這老公不是挺冤的嗎……冤嗎?她那個被關(guān)了三年的丈夫,大家真覺得冤嗎? 葉芝云摸著自己身上的傷痕,那些已經(jīng)淡掉的傷痕,那些還在隱隱作痛的淤腫,那曾經(jīng)骨折的地方遇到下雨天,總是針刺一樣的痛。 一開始,他打了她,就哀求,討?zhàn)垼?nbsp;用比她還痛苦的模樣跪地賠罪。后來就漸漸習慣了,他習慣了,她也習慣了,打過了就算了,成了生活中的家常便飯,三天兩頭一次,有些麻木。 ——然后,直到有一天,她也在那條臭水溝邊留下一攤血,供大家平淡地坐在 旁邊磕著瓜子扯嘴皮,成為說完就忘的飯后談資……葉芝云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她悄悄地往外挪著,離身邊的申啟民遠一點,再遠點。 最后,她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挪到了床沿。 寂靜之中,凌晨的月光冰冷地從窗外照進來。 身邊的申啟民,發(fā)出了低低的夢囈: “俊俊,你看爸給你賺下多大的家產(chǎn)…… 女兒?誰管她怎么死的……” 葉芝云全身的毛孔在一瞬間張開,冷汗瞬間濕透了她單薄的衣服。 萬萬沒想到,她的枕邊人,做夢都希望女兒死掉,好讓他與其他女人生的殘廢兒子接管了屬于自己女兒的一切! 她終于再也忍耐不住,恐懼地翻身下了床,撲到床頭去抓起自己的衣服,抖抖索索地穿上,拉開門就跑了出去。 凌晨一點多,顧成殊與葉深深開車接近了老家小鎮(zhèn)。 一片安靜之中,他們的車燈照亮了出鎮(zhèn)的那座水泥橋。 在橋上,正有個女人倉皇趔趄地跑著。她腳步虛軟凌亂,明知道此時的路上不可能有車,可就算用腳跑,她也要跑出去。 顧成殊瞥了一眼那女人被燈光瞬間照亮的臉,一腳剎車,車子頓時停了下來。 葉深深身子前傾,忙抬手撐住了車 窗。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顧成殊已經(jīng)迅速 打開車門,下車快步走到了那個女人身 邊,將她一把扶住。 葉深深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半夜在路上狂 奔的女人,竟是自己的母親葉芝云。 她嚇出一身冷汗,立即下車跑向母 親,問:“媽,你怎么在這兒? ” 被顧成殊扶住的葉芝云抬起呆滯的眼 看著她許久,才像是認出她一樣,用冰冷 的手緊緊抓住了女兒的手腕,喃喃說: “深深……帶我離開這里,離開……申啟民! ” 葉深深看著她絕望通紅的眼睛,也不知心口是喜是悲。她強抑住涌上心口的巨大酸楚,用力點了點頭,說:“走吧, 媽,我們回家! ” 顧成殊把車門打開,讓葉深深扶著葉芝云坐到后座,見葉芝云唇色烏青,便又去后備箱拿了條薄毯子,正要拿給葉深深時,手卻略微停了停。 申啟民從巷子中跑出來,攔在了他們的車前。 葉芝云的臉色頓時慘白,將車門一把帶上,顫抖著坐在后座,低頭一動不動。 葉深深抬手抱住了母親,向顧成殊使了個眼色。 顧成殊向她點了點頭,將毯子遞給她,讓她幫母親蓋上。然后他走到申啟民 面前,說:“申先生,深深mama身體不適,我們要接她到深深身邊養(yǎng)病?!?/br> 申啟民暴怒,揮著手臂亂吼:“你們這是綁架!你們把我老婆拉到哪里去?給我交出來! ” “深深作為女兒,接mama去看病,申先生又何須擔心呢? ”顧成殊攔在他的面前,不讓他靠近車窗,“我建議申先生心平氣和點,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你妻子的病是誰造成的,為什么深深需要將她接走。想清楚了,想必也會知道自己錯在哪里?!?/br> “胡說八道!你給我滾開! ”申啟民瘋了一般去拉扯擋在面前的顧成殊,一邊對著車窗大吼,“葉芝云!你是我老婆, 你不呆在我身邊你要跑哪里去?你敢跑、你敢跑我就打斷你的腿! ” 顧成殊比他高了一個頭,自然完全不懼他的拉扯,只抬手一推便阻住了他瘋狂的動作:“申先生,事到如今,葉女士和你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破裂,過往錯誤已難彌補, 希望你認清事實,改過自新吧。” 申啟民大怒,見他們要離開,直接就趴在了車前蓋上,一邊拼命拍打車身,― 邊大吼:“葉深深,你這個不孝女!你給老子下來!你們娘倆丟下我和俊俊想就這么走了?你們不交出深葉的股權(quán),老子告上法庭!老子要拆你的臺,毀你的名聲, 再不濟也去你店面潑十年八年油漆,看你敢不敢對你老子動手! ” 葉深深冷笑,聽而不聞地抖開毯子,給葉芝云披上。 葉芝云卻用顫抖的手一把掀開了毯子,打開車門一步跨了下去。 她站在夜空下,直直地盯著申啟民, 她的背略帶傴僂,神情憤恨恐懼,甚至她的聲音還帶著微顫,只有她的目光堅定無 比:“申啟民,你不用妄想了,我會去醫(yī)院驗傷,再去公安局報警!我要和你離婚,再也不會和你過下去了!其實……其實在你過來求我復(fù)合的時候,我就不應(yīng)該原諒你,重新和你在一起的! ” 葉深深走到她身邊,聽著她崩潰的痛罵,緊緊地抱住了她。 申啟民破口大罵:“你放屁!你這年紀這模樣,我肯要你就不錯了,你還敢提離婚?你敢離婚,你葉家袓宗都替你羞恥!你……你見利忘義,跟著這個狼心狗肺不顧父親的女兒跑掉,小心天打雷劈! ” “你才天打雷劈! ”葉芝云嘶啞地哭喊著,掙脫了葉深深的懷抱,沖到申啟民身邊,瘋了一樣對他拳打腳踢,“申啟民,你帶著你兒子申俊俊下十八層地獄去吧!你和你那個殺人犯兒子過去吧!我真是瞎了眼! ” 申啟民胸口挨了兩下,咬牙從車蓋上爬起來,撲過去就要打葉芝云。顧成殊眼疾手快,將他的手扭住,按在了旁邊橋欄桿上。 葉芝云披頭散發(fā)狂亂地哭泣著,抬腳再踢了申啟民的腿好幾下,才痛哭失聲地站在那里,全身脫力,搖搖欲墜。 葉深深緊緊抱住母親的身軀,免得她倒下。 申啟民被壓在欄桿上,還在不肯罷休 地大吼:“你們這些人,全都不得好死! 老子要去告你不贍養(yǎng)生父!老子要天天帶著俊俊坐你們門口給人講你們這對道德淪 喪的狗男女!老子要……” “申先生,你想做什么,我們都不會干涉,但我勸你,最好還是考慮清楚?!?nbsp;顧成殊壓著他,示意葉深深帶著母親先回車內(nèi)去。 等到葉深深將母親半抱半扶帶回車內(nèi),關(guān)好了車門,顧成殊才放開申啟民,在橋邊慘白的路燈光下笑了笑,將自己的手機拿了出來,打開一個文件。 “請你冷靜些,看看我這邊的一些東西。我不介意在這邊鎮(zhèn)上設(shè)個廣播,每天播放二十四小時。” 申啟民狀若瘋狂,狠狠地盯著他: “老子怕你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