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默蓮便行了一禮,自顧自退下。阿顧躺在榻上,一張面雪膩的幾近透明。 當(dāng)日丹閣中的侍人雖然都被調(diào)走,但李朔要一路走到丹閣,在閣下池水邊打暈了彭參,處理痕跡之后才進了丹閣,那群貴女闖進丹閣撞見二人的時候是未時三刻,算來李朔和姚良女待在閣中獨處的時間不足一刻鐘,姚良女說自己是清白的,倒多半是真的。 先前自己和十公主以為是那李三郎暗中攀附魏國公姚家,所以出頭設(shè)計了姚良女。如今再看來,卻倒不是真的。魏氏和那彭六郎才是意圖陷害姚良女的真兇,李朔許是從什么地方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暗中隨在彭六郎后頭,打暈了彭六,自己進了丹閣。以彭參的名聲和稟性來說,若當(dāng)日姚良女真的讓彭六郎得了手,此時的下場絕對要更凄慘百倍。從這一點說,李朔打暈了彭六郎,是對姚良女有恩的。 魏氏的惡毒心思如今已經(jīng)暴露殆盡,李朔的形象卻變的撲朔迷離起來。 圣人用酷烈的手段處置了東都魏氏,卻輕放了李三郎,甚至李三郎已經(jīng)被默許了和姚良女的婚事,很快就要在六月初六將姚良女迎娶入門。可謂春風(fēng)得意,和即將斬首的魏家兄弟,真是兩種極端的下場。 阿顧一時想不明白,李三郎在丹園之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究竟是無辜的路過人,還是先同魏氏聯(lián)手隨后反戈一擊的叛徒,亦或是,趁機起勢的機會主義者?圣人和魏國公,又究竟是怎樣看待這個毀了姚良女名聲的人,是無奈的接受,還是欣然的承認? 丹閣未解的謎題尚困擾著阿顧輾轉(zhuǎn)反側(cè),太初宮中卻已經(jīng)日新月異,這個世間的事情從來不因著個人的想法而停住腳步,總是以著自己的步調(diào)在向前發(fā)展。對于如日中天的大周朝來說,皇帝在的地方,便是國家政治中心,所有事項大局都圍繞著弘陽殿中那位年輕俊秀的男子運轉(zhuǎn)。 大周國朝尚武,太宗、高宗兩朝勤修武事,自應(yīng)天女帝當(dāng)朝后,對外武力收斂,轉(zhuǎn)為肅清內(nèi)治,其后三任帝王都有過重振武事的念頭,只是因為時間、精力及客觀的限制,沒有來的及一展抱負。如今圣人初上位,便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高遠的志向和振興邊事的決心,朝廷上下都為之一震。西域碎葉戰(zhàn)事方興未艾,龜茲兵火又起,圣人有意派遣一支援軍前往龜茲協(xié)助安西都護張孝瓘,朝中勛貴人家都想要將家中出色子弟塞到這支援軍中,前往前線撈取軍功,好將自家的爵位傳承下去。一時之間,東都人心浮動,太初宮內(nèi)外進出之人也多了起來。 勛貴彼此之間的競爭之風(fēng)盛行,甚至鬧到了圣人眼前。弘陽殿中圣人不勝其擾,索性發(fā)話道:安西前線打的是真刀真槍的實仗,想要進去不是不可以,只是若手上沒有硬功夫,便索性待在兩京之中紈绔走雞斗狗,不必前往龜茲湊這個熱鬧了!圣人允許勛貴之中共選出十名子弟送去前往安西,為了遴選出這些勛貴子弟中有真才實學(xué)的,決意在御前舉辦一次演武大賽,酌取其中名列前茅者奔赴安西前線。 消息傳到宮外,一時之間,朝中內(nèi)外躍者雷動。眾人都將目光移到即將舉辦的御前演武賽上,姚良女的婚事就在這樣的風(fēng)波下顯得默默無聞起來。 “如今這東都城可真熱鬧起來了,”十公主笑嘻嘻道,“皇兄弄出這一招來,東都尚武之風(fēng)大起,勛貴人家的子弟如今個個都開始聞雞起舞,臨陣磨槍呢?!?/br> “這可真是件好事,”阿顧合上書卷,微微笑道,“我回宮這么些時日,也算是看出來了,圣人是有凌云之志的。只望這次御前演武,能夠著實選拔出一些人才。也不枉負圣人親自出席觀看這次演武了!” 十公主笑嘻嘻道,“大周勛貴子弟為了掙一份前程,都是上進的。這些人中定能選出一二人杰出人選來。阿顧,”她攀著阿顧的手,一雙眸子幽幽發(fā)亮,“到了那一日,咱們也去前頭看熱鬧去吧?” “這……”阿顧沉吟,御前演武乃是盛事,若說她一點也不心動,那是假話。只是有幾分猶豫,“咱們這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姬紅萼不以為意,“咱們大周的貴女素來是膽子大,什么事情都敢做的。我們兩年紀還小,難道還能出什么亂子不成?我們呀到時候扮成男裝,只躲在一旁悄悄的觀看,也不出頭搗亂,誰會管咱們的事情呀?” 她大力游說,見阿顧遲疑之色未退,索性一跺腳,瞪眼道,“你究竟把不把我當(dāng)好姐妹了?若再不答應(yīng),我可生氣啦!” “好了,好了,”阿顧嘆了口氣,“我陪你去就是了!” 十公主這才轉(zhuǎn)了笑臉,“這樣才好么!” 時日過的飛快,很快就到了舉辦御前演武的日子。這一日晴空高照,阿顧和十公主在鳴岐軒中換了衣裳,扮作少年,又命碧桐和凝朱兩個換了宮中宦者的青衣小冠,悄悄溜到前朝。 乾元殿前的大廷十分寬廣,這時候已經(jīng)是呈現(xiàn)出一片熱鬧景象。南衙衛(wèi)兵持著刀戟在廷周護衛(wèi)著安全,大廷正中搭起了一座高臺,各家子弟一身戎裝,朝氣蓬勃,準備著待會兒在高臺上一較身手?;实圩诘钋皩氉希痈吲R下,觀看著廷上所有人的動靜。 大廷上,一名年輕男子坐在比武臺側(cè)一處角落中,身材修長,一身寶藍色衣裳,映襯的俊朗面容氤氳著一種色澤,眉目鋒銳如同即將出鞘的寶劍。 李朔取出一塊潔白的布帕,擦拭著手中的紅纓槍,目光珍視的望著手中的武器,如同看著自己心愛的情人。這把槍跟隨自己已經(jīng)有十年了,因著自己名聲不顯,連它也被眾人輕視,蒙在兩京的煙塵中。今天正當(dāng)是個好日子,就讓它隨著自己一見榮光! 一名勛貴子弟經(jīng)過李朔身旁,瞧見李朔,嘲笑道,“喲,李三郎,你也來參加御前演武呀?不是很快就要到你的婚期了么?你來這兒湊什么熱鬧,便是僥幸勝個一場二場,難道打算前往安西前線,拋棄魏國公的愛女獨守空房么?” 此人乃是東海郡公鐘子華第五子,名喚鐘全,素日里最是看不上有著鼎鼎紈绔之名的李三郎,作勢忽然想起來,陰陽怪氣道,“哦,對了,那姚娘子可是圣人的嫡親表妹,成親之后,你也要叫圣人一聲表兄呢。是不是想讓圣人表兄給你賜個名額啊?” 李朔起身,鐘全仿佛被覺得一股氣勢壓來,微微一驚,見的面前青年抱拳淡淡道,“鐘五公子慎言,圣人天縱英明,今日御前演武最是公平不過,怎會有徇私舞弊之事?你這樣說,未免有陷圣人名聲于不顧之嫌?” 鐘全悚然,“我怎么會膽敢不尊敬圣人?”他自持自小奮進,剛剛竟被這一介紈绔的李朔驚到一瞬,不由惱羞成怒,“誰不知道臨清縣公家的李三郎最是無用?我若是你,待會兒若是上了演武臺,立時便主動認輸,才算識相。不對,我若是你的話,我根本不會報名參加這御前演武。你就祈禱你待會兒演武臺上第一場的對手不要碰到我吧。不然我一定會把你直接打到姥姥家去?!彼闹芤槐姍?quán)貴公子都擁簇著鐘全,陪著哈哈大笑起來。 李朔立在眾人的笑聲中不以為意,輕聲道,“可正是,希望我第一場的對手不要碰到你。”持著手中纓槍微微低下頭,朱薄的唇角勾了一勾。 第39章 照灼蘭光在(之振名) 十公主指著眾人圍簇著的一名藍裳男子,道,“阿顧,你看見了么?那一個就是李三郎了!” “誰,哪一個?”阿顧忙往那邊望過去,見演武臺側(cè),一個藍衣青年人站的如同手中持著的纓槍一般挺直,眉宇之間有著鋒揚之意。 “這……”阿顧微微一怔,這些日子李三郎大名鼎鼎,她也曾私下里猜想過他的樣子,李朔的真實模樣卻絲毫不符合自己的預(yù)期,“他生的——還不錯啊,你若不說,我絕對想不到他是聲名在外的紈绔呀?” “那是你不了解他!”姬紅萼撇了撇嘴,一副十分不屑的樣子, “這李三郎從小到大可沒做出一樣好事來。他是臨清縣公的嫡子,臨清縣公的原配榮夫人共生了三子,這李朔排行第三,上頭兩個兄長早年都故去了。李縣公對榮夫人留下的這唯一一滴骨血十分看重,繼母黃夫人也素有賢名,待李三郎十分寬仁和愛,只是這李三太不爭氣,據(jù)說他小時候?qū)惸竚eimei推到湖里,險些將meimei淹死;十三歲的時候,偷盜臨清縣公書房中的珠寶,給平康里的一個胡姬贖身;這般聲名狼藉的人,有什么好說的?姚家表姐嫁給他,著實是糟蹋了!” 十公主領(lǐng)著阿顧躲在大廷一旁的丹墀上,自以為行蹤隱秘,不會輕易被人察覺。但這一日大廷上到處都是年輕勇武的勛貴子弟,她們兩個少女年紀嬌小,肌膚細嫩雪膩,掩在眾人之中著實醒目的很。扈衛(wèi)宮廷的千牛衛(wèi)哪里是吃素的,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二人的鬼祟蹤跡,也不需要上前查證,單看這二人的年紀,和后面“少年”身下坐著的輪輿,就大致可以猜到這兩人究竟是誰了,不好上前驅(qū)逐,左千牛衛(wèi)大將軍陳和只好轉(zhuǎn)到了內(nèi)侍少監(jiān)葉三和面前。 葉三和往二人躲藏的方向看了一眼,點了點頭,“知道了,我自會稟報大家的?!蔽⑽⒐叩搅塑幥坝?,抽了個空悄悄稟報姬澤,“大家,十公主和顧小娘子也過來了,如今正在那邊丹墀上瞧著這御前演武呢?!?/br> 乾元殿高高坐落在高臺上,姬澤坐在殿前御座之上,大廷上一切景象可以盡入眼中。滿廷的勛貴子弟生機勃勃,喻示著大周日后光明的前景。姬澤看著這些人胸中盈著自豪,有一種“天下英雄盡入吾彀”的感慨,聽了葉三和的話語,瞟了一眼一旁丹墀,果然見兩個“少年”待在那兒,觀望著場中演武臺,自以為無人發(fā)現(xiàn),親昵著說著話語,雌雄莫辯,漂亮的像花兒一樣。他的唇角微微翹起,開口道,“不過是兩個孩子過來湊湊熱鬧而已。就讓千牛衛(wèi)和羽林軍當(dāng)作沒看見,隨這兩個小妮子去吧!” 勛貴子弟齊聲跪地參拜圣人,起得身來,巳時一到,御前演武便算是正式開始。由盧國公程伯獻、羽林大將軍李伏忠、千牛衛(wèi)大將軍陳和評判。程伯獻乃是開國功臣盧國公曾孫,將門世家,底蘊深厚。李伏忠和陳和也是軍中宿將,權(quán)威甚重,他們擔(dān)任評判一職,這些勛貴子弟自然是都是服氣的。內(nèi)侍梁七變擔(dān)任司儀官。 一身緋袍的梁七變立在演武臺旁,長身玉立,風(fēng)神俊秀,揚聲宣布道:“奉圣人之命,御前演武即刻開始。第一場:東海郡公之子鐘全,對臨清縣公三子李朔。” “要打了,要打了!”十公主興奮的握住了阿顧的手,“讓那鐘全打的李三郎滿地找牙!” “你至于這般么?”阿顧失笑,“那李三郎又沒有得罪你。” “我就是看不慣他,”姬紅萼哼了一聲,翹起雪白的下頷,傲然道,“誰讓他欺負了姚娘子?” 鐘全一聲勁裝,意氣風(fēng)發(fā),上前一步向著廷前圣人方向恭敬施了一禮,隨即登上高高的演武臺,望著對面的李朔隨意拱了拱手,手中大刀一閃,雪亮的刀光映著口中白牙,蔑視道,“李三郎,剛剛還說起咱們沒準要同臺演武呢,沒想到這么快就又見面了,嘖,嘖,你的運氣實在是不好呀!” 李朔一手握著手中纓槍,弓身蓄勢,“廢話少說,交手便是!” 鐘全素來看不起李三郎,只當(dāng)他這是色厲內(nèi)荏,撐著最后一點顏面,不在意笑道,“別急,我這就好好的送你下臺!”二人提著刀槍迅速向前沖,鐘全心中恨李三郎剛剛讓自己失了顏面,立意要讓李三郎吃些苦頭,方算是報了自己剛剛受辱之仇。手中刀鋒向著對面李朔劈去,漫不經(jīng)心中帶著七八分力道,準備第一下就讓李朔身上見出一道血痕來。恰見李朔手中紅纓槍對面刺過來,刀背和對方的槍尖交在一處,雙臂一麻,手中大刀支撐不住,竟被李朔的槍鋒逼的滑到一邊去,嚇了一跳,忙側(cè)身閃過,避過了李朔遞到胸前的槍鋒,心中驚疑不定。 這李三郎,不是眾人公認的紈绔么?怎么使出來的纓槍,竟有這樣的速度和力道? 他心中惶惑,演武臺上李朔卻不容他有半分怠慢,搶了一步先手,持著手中纓槍再度刺過來,鐘全見著槍尖如一點寒星,隱隱帶著風(fēng)雷之勢,不敢正面匹敵,只得又蹬蹬蹬退了三步,挽回刀鋒,正要重新?lián)尰毓?,卻見李朔再度搶上前大半尺,將手中桿槍從身體斜側(cè)使出,挑了過來。鐘全只覺自己被槍身挑中,竟再在臺上站不住腳,從演武臺上直接滾落了下來。 大廷下眾人看著從演武臺上跌落下來的鐘全,從二人上臺開打到?jīng)Q出勝負,不過是一眨眼功夫。李朔的動作干凈利落,這一場演武結(jié)束的干脆利落,廷下觀看鴉雀無聲。待到鐘全從地上站起來,一張臉漲的通紅,場上方忽然爆了起來,“怎么會?” “鐘全平日里身手不錯呀,這般不濟,難道上場之前吃了軟筋散么?” “怎么會這樣?”十公主也是翹舌難下,難以置信,“那鐘全也是將門子弟,其父東海郡公任職左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教導(dǎo)子息十分嚴格。鐘全的身手我是知道的,很有幾分不錯,這李三郎竟然只用了三槍就將他挑下臺,怎么會這樣?……”慢慢沉默下來, “看著剛剛李朔使槍的身手,他在槍法上的功底其實也……不算弱了!” 阿顧動了動耳朵,向姬紅萼方向看了一眼,姬紅萼看著雖柔軟,自己和她處的久了,卻也知道,這位小公主在柔和的外表下,藏著一副性烈如火的性子。她雖年紀不大,對于兵武之事上倒是頗有興趣,既然她這樣說了,可見得那李朔剛剛施展的槍法是挺好的,有著這樣一副好身手,可算的上是少年英才了,這些年,長安東都之間卻盛傳著李三郎不學(xué)無術(shù)的名聲,這中間,若說一點門道都沒有,倒真是奇事了! 李朔站在高高的演武臺上,手持紅纓槍,眉目中揚鋒銳之意,身姿站的筆直。廷上的勛貴子弟因著這一場出乎意料的演武而驚疑不定。便是上頭做評判的幾位老將也有幾分吃驚,盧國公程伯獻望向圣人御座的方向,見圣人垂目觀看,面上神情淡漠并無波動,便點了點頭,向著一旁小侍衛(wèi)交待了結(jié)果。司儀梁七變高聲宣布道,“第一場,李朔勝出?!?/br> 李朔演武臺上聽見了梁七變宣布的結(jié)果,垂頭默然一會兒,方持著手中纓槍從臺上下來,尋了一處地方坐下休息,閉目養(yǎng)神,和剛剛一樣孤立。只是這一回,有不少人不經(jīng)意間偷偷的打量著他的方向,卻再也沒有人和鐘全一樣上前對他挑釁了。 其后李朔又上場數(shù)次。對手見識了他的身手,對他不再抱有輕視之心,演武也遠沒有最初的那一場輕松,變的激烈起來,李朔卻依舊憑著手中的紅纓槍贏得了每一場的勝利。眾人觀看著他的演武,他使著手中的紅纓槍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股特有的狠勁,從對手抵抗的吃力程度上,可以看出凝聚在槍尖上力道是多么強大。漸漸的,隨著一場一場的演武過去,每一個人投到李朔身上的目光都變了。在打量著李三郎的同時,也將目光頻頻的投到廷上另一個少年身上。那少年大約十八九歲,一身黃色勁裝,如同一根標槍似的看著前方,目不斜視,眉目之間與李朔有幾分相像,正是李朔繼母黃夫人所出的弟弟,單名一個耀字。在李家這一輩中行五,喚作李五郎。 “臨清縣公李善生曾在八年前的東突厥一戰(zhàn)中立下軍功,受封縣公?!奔Ъt萼向阿顧說著李朔的家事, “李縣公年輕時娶了元配夫人榮氏,榮氏共生了三子,產(chǎn)李三郎的時候難產(chǎn)而亡。三年后,李縣公續(xù)娶了長安商人黃家的女兒,榮夫人的長子病亡、次子出游之時遭遇匪徒,從馬上摔了下來,待到送回城中求醫(yī),已經(jīng)是不行了。黃夫人后來又生了一子一女,因著前面還有一個庶子,因此排行第五,便是這李五郎。黃夫人是長安城有名的賢惠主婦,多次勸導(dǎo)元配嫡子李三郎改過學(xué)好,每次李三郎做了錯事,她也會跪求李縣公饒恕李三郎。只是李三郎稟性頑劣,不肯領(lǐng)她的情。她沒有法子,只好摞開手不管,將自己的一子一女教導(dǎo)的極為出色。兒子李五郎十分能干,小小年紀練的一身好武藝,今年十九歲,恩蔭進了千牛衛(wèi),做了千牛備身,前程十分看好。女兒李寶珠今年才十歲,也是十分美麗聰慧,行事大方,承襲乃母之名?!?/br> “咱們大周重軍功,這些年因著軍功封爵的為數(shù)不少。大周爵位乃終身制,于本人終身為止,不得傳襲后代。開國的時候,太宗皇帝與眾位武將一同打下天下,感情深厚,入選凌煙閣的二十四功臣幾乎都許了兒子一輩繼承一代爵位。后來的大周皇帝都坐在深宮之中,與這些前線打仗的武將自然就有些生疏,已經(jīng)很少有勛貴能夠?qū)⒕粑粋鞒邢乱淮恕?/br> 天冊二年,父皇前往驪山游獵之時,途中遇險,一只猛虎忽的從林中撲了出來,臨清縣公隨侍在側(cè),拼死與猛虎打斗,救了父皇一命。神宗皇帝感念李縣公的恩情,特許李縣公可以擇一子承襲自己的縣公爵。長安滿街的勛貴,李縣公的縣公爵在其中并不算高,但他的爵位可以往下再傳承一代,說起來倒也有些有名?!?/br> 阿顧怔了怔,“原來如此。”她抬起頭來,看著站在演武臺上的李朔,晨風(fēng)吹過他青色的衣襟,帶起一片弧度,“看起來,臨清縣公家的后宅十分有意思呢!” “有意思?!奔Ъt萼重復(fù)念著,若有所悟,“你是說,那繼夫人黃氏?” 阿顧點了點頭。 臨清縣公李善生拿命掙來的爵位,得了先帝可以再傳襲一代的恩典。聽起來,當(dāng)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正是這樣的好事,成了李三郎頸間的絞索。 爵位自然是好東西,人人都想要,繼夫人黃氏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兒子來繼承這個縣公爵的??墒怯性涞牡兆釉?,怎么樣也輪不到自己的兒子。既然如此,就索性毀了元配嫡子的名聲。元配嫡子沒有了好名聲,這爵位日后自然就是由聰明能干的繼室嫡子繼承了。 女眷能夠在后宅中做出很多事情。如自己當(dāng)初在湖州,作為二房孤女,腿腳不足躺在榻上,難道不應(yīng)該多關(guān)懷一些,但大伯母崔氏因著私心cao作,自己便漸漸在族中沒了聲氣,幾乎像是沒有了這個人似的。一個繼母想要毀掉繼子的名聲,可以有很多法子。繼母和繼子本就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又有爵位的利益,做出這樣的事情,雖然不慈,但也可以理解。只是不知道,這位臨清縣公在李三郎這件事情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是一心疼愛元配嫡子的慈父,只是被繼室夫人蒙騙;還是冷眼將事情看的清楚,默許了繼續(xù)發(fā)生的冷心腸人? 李五郎按著腰間寶劍站在演武臺下,感受著眾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覺得渾身如針氈,面上漲的通紅。 這李五郎天生仿佛就與紈绔的李三郎是一對反義詞似的,李五郎自幼聰慧懂事,李朔自幼叛逆不羈,李朔貪玩不肯練武的時候,李五郎正在家中教頭的指點下扎著馬步滿頭大汗也是一聲不吭。李朔對幼弟妹不悌,李五郎卻對著這個兄長很是孺慕。六歲的時候,李三因為忤逆被其父在祠堂上壓著抽鞭子的時候,李五郎就能夠沖上去抱著他阿爺?shù)拇笸?,跪求父親‘看在兒子的份上,就饒了阿兄這次吧!’李三郎不學(xué)無術(shù)一事無成的時候,李五郎卻自幼有名師教導(dǎo),他也不負父親母親的期待,練的一身好武藝,補了千牛備身,進了千牛衛(wèi)之后,頗受左千牛衛(wèi)將軍沈淮喜愛,前途一片坦蕩。 不同于老父對兄長李三郎的失望,李五郎對于這位兄長還是很有好感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這位阿兄很是可憐。身為阿爺實質(zhì)上的嫡長子,元配榮夫人留下的兒子,他本應(yīng)該是自己這群兄弟中身份最高的一個,可惜阿兄從小不爭氣,從小到大,阿爺和阿娘為他cao了多少心,想盡了多少法子,他卻始終是立不起來,可謂是爛泥扶不上墻。如今,眾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大家都說臨清縣公最出色的兒子是自己,日后能夠繼承家業(yè),承擔(dān)家族未來的人定然是自己,自己也認為自己是承擔(dān)的起這種贊譽的,可是私心里,總是覺得有些對不住阿兄,好像,是自己將什么東西從他那里搶過來了似的。 他將自己的心事和阿娘說了,阿娘告訴自己,“五郎,你這樣想是不對的?!?/br> 他的阿娘,是一個很美麗的婦人,三十五六歲了,還和二十余歲的女人一樣的鮮艷明媚,有著雪白如蔥根的指頭和緋如花枝的唇。 阿娘摸著他的額頭道,“你阿爺好容易打下了這片基業(yè),自然該是最出色的子嗣繼承了!雖然家業(yè)首重嫡長子,但不是阿娘偏心說,你阿兄確實不大成器,若是他得了這片基業(yè),只怕沒些年就敗掉了,若真是那般,你阿爺便是躺在九泉之下,也會痛心疾首的。五郎,你和你阿兄不一樣,你稟性聰慧,若是換了你,則李家還可綿延一世,豈不是大家都歡喜的美事么?你也是你阿爺?shù)牡兆?,是有繼承權(quán)的。你阿爺為了家業(yè)費神,你身為他最愛的兒子,難道不應(yīng)該挺身而出么?至于你阿兄,”她頓了頓, “你日后得了爵位,多照拂照拂他,也就算是盡了你們兄弟的情意了!” 阿娘在李五郎心中的形象一直圣潔。李五郎聽了她的話,考慮了很久,覺得阿娘說的還是有道理的。他自下定了決心,就將家業(yè)看做了自己的所有物,此后再看著阿兄,就覺得應(yīng)該擔(dān)負起照顧阿兄的職責(zé)。他雖是弟弟,這些年來,對這個不爭氣的兄長實是十分照顧的。大兄若惹了岔子,他跟在后頭為他收拾;阿兄若被阿爺責(zé)罰,他飛奔而去向阿爺求情……這些年,他自問對大兄是十分盡兄弟情誼的。 可是今天,他站在乾元殿大廷上,看著阿兄在演武臺上大放光彩,他使出一身驚艷的槍法,將眾人都給打下了臺去。 李五郎緊緊握住拳頭,心中恨惱。 阿兄,你若有這么一身好功夫,平日里就使了出來,阿爺阿娘若是看見了,難道不會為你高興么?你卻偏偏藏著掖著,這么多年,直到這個時候才突然露出來,技壓全場,是說自家阿爺心性狠毒來著,還是說他阿娘偽善,容不下繼子來著?他任職千牛衛(wèi),對于武藝也有著幾分眼力,看著阿兄在臺上使出的槍法,槍身晃動,槍點甩出六朵槍花,行動有風(fēng)雷之聲,可見的這一身好槍法,若沒有下十年的苦功是決計練不出來的。這十年來,阿兄偷偷練著槍法,卻瞞過了所有的人,可見的阿兄心思著實太過深沉。 太陽在空中懸掛,時辰從辰時走到了未時,在此期間,李朔一根纓槍又挑下了三個對手,李五郎也戰(zhàn)勝了兩個人,梁七變尖細揚高的聲音再度響在大廷上方,宣布道,“下一場,臨清縣公李善生第三子李朔對臨清縣公第五子李耀?!?/br> 大廷之上頓時一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過來,觀看這一場兄弟之間的對峙。 李朔上了演武臺,看著從對面登臺,面前帶著憤恨神情的弟弟,心情倒頗為沉靜。 自他決定參加御前演武之時,他就知道這一幕很有可能會發(fā)生,心中早就做好了準備。相反,李五郎雖然自幼稱良才美玉,畢竟年紀還小,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面上微微扭曲,朗聲質(zhì)問道, “虧得阿弟從前一直都為阿兄擔(dān)心難過,如今看起來,阿兄竟是將愚弟當(dāng)做傻子耍嘍!” 李朔淡淡一笑,輕聲道,“弟弟說笑了,我哪里敢將你當(dāng)傻子,只是吃夠了虧,不敢再不長心眼罷了!” 李五郎面色一變。演武臺高高在上,眾人四下里都可以看見,在這上頭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落入無數(shù)人的耳中,李三郎這話意有所指,他站在比武臺上,已經(jīng)是聽到其下傳來的嗡嗡議論聲,仿佛都在議論自己的阿娘對著兄長這個元配嫡子懷著的險惡心思,面色翻覆數(shù)次后,“阿兄,這些年,我阿娘待你百般慈愛,便是不顧我和meimei一雙親生子女,也是對你的好的;我這個做弟弟的也自問待兄長十分尊敬不薄,兄長這般欺瞞眾人,究竟是有何不滿之處呢?” “呵,”李朔聲音輕揚,嘲諷的笑起來,望著異母弟弟的目光逼人,帶著憐憫和嘲諷,“百般慈愛?繼母待我若有一分待你們的心,我又何至于至此?至于阿弟你,”他頓了頓, “你是待我不錯,但你這種善待是建立在自己的優(yōu)越感上的。你覺得比我這個兄長強上百倍,所以愿意將自己指縫間的殘渣漏給我??晌也攀抢罴业脑涞兆?,我要你這種施舍的善待做什么?”他揚了揚頭,傲然道, “既如此,我也可以在這兒發(fā)話,日后我做了李氏家主后,也會盡量善待你這個弟弟。只是五弟,不知道已經(jīng)將李氏視作囊中物的你,聽了覺得這種善待如何?” 李五郎面上閃過屈辱之色,阿娘在他的心中形象美好,他容不得兄長在眾人面前這般敗壞她的名聲。且他自記事以來,一直是臨清縣公最出色的兒子,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眾人的欣賞目光??v然心里明明知道,阿兄才是阿爺爵位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但這些年已經(jīng)默認了自己才是阿爺爵位的繼承人,這時候兄長忽然翻轉(zhuǎn)形象,變的出色起來,他反而覺得自己的東西似乎要被對方掠奪似的,驀然生出憤恨心情。 事情已經(jīng)至此,再說閑話也是無用,李五郎拔出寶劍,鄭重道,“如此,愚弟倒要與阿兄好好比試比試,看看究竟是愚弟強些,還是阿兄更厲害!” 他緊緊攢著手中的寶劍,對這場演武看重非常,猶如只要自己勝了這一場,就能夠證明阿娘是沒有做過錯事的,李三郎確實是不學(xué)無術(shù),阿娘帶大的自己才是李家最出色的兒子,是繼承李家最適合的人選。而李三郎加諸在自己母子頭上的罪名,純粹是子虛烏有,栽贓陷害,必將隨著這場失敗在所有人眼中如煙云一樣散去。一切依舊會回復(fù)到從前。 李朔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嘲諷一笑,把著手中纓槍淡笑道,“請了!” 第40章 六:照灼蘭光在(之解仇) 大廷上眾人鴉雀無聲,觀看著臺上兄弟二人交手。 李五郎自幼有神童美譽,在名師的教導(dǎo)下學(xué)武,在勛貴子弟中頗有美名,手中的劍法確實是十分強道。此時握著一把利劍舞的十分剽勁,李朔顯然對李五郎的劍法十分熟悉,握著手中的纓槍,招架隨意,只兩只腳站在原地,猶如黏著一般,從未移開過半步,槍尾系著的紅纓飛舞,猶如蝴蝶,偶有攻刺,俱是刺向李五郎必救之地。李五郎迅疾的攻了二十多劍,竟奈何李朔不得。心中漸漸焦急起來。 要知道今日的這一場兄弟對決對于他十分重要。 他一意打敗兄長,仿佛打敗了李三郎,就能向高坐在軒前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年輕帝王,向一旁觀戰(zhàn)的南衙十六衛(wèi)、北衙禁軍將領(lǐng)、向演武臺下的各家勛貴子弟證明,自己的阿娘黃夫人確實是如長安傳言那般的是個賢良主婦,對繼子真心疼愛,從來沒有起過任何壞心;而自己身為繼室嫡子,也確實比“不學(xué)無術(shù)、一事無成”的元配嫡出阿兄要強,更適合繼承李家家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