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長安三月春光濃秣,風(fēng)吹早長,群鶯亂飛,永安宮中,太皇太后卻已經(jīng)是陷入了沉沉昏迷。丹陽公主傷心欲絕,跪在殿中哭泣,“母后!” 御醫(yī)們跪在殿中一旁等候吩咐,姬澤沉聲問道,“你們可有方子,讓太皇太后清醒過來?” 馮轍上前一步,恭敬稟道,“圣人,微臣可以開一個方子,讓太皇太后保持一刻鐘神智清醒,但許是藥效過后更加支撐不住,是否用藥,由圣人定奪?!?/br> 姬澤略一思索,吩咐道,“你開藥方吧!”聲音堅定。 丹陽公主聽聞姬澤話語,登時大驚,攔著道,“九郎,你不能……” “阿姐,”玉真公主扯住丹陽的衣袂,沉聲勸道,“讓圣人去做吧!——母后一生性子驕傲,臨去之前,定是希望維持清醒姿態(tài),不會允許自己在昏迷之中就這么過去的!”丹陽公主無言以對,默然半響,淚流滿面的轉(zhuǎn)過頭去。 熱騰騰的藥碗端進來,喂入太皇太后口中,太皇太后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望見伺候在床前的姬澤,微微一笑,“圣人吶!” “皇祖母,”姬澤喚道,“如今兩位姑姑都在永安宮中,其余宗室親王、朝中重臣也在宮外等候,祖母可有什么話是要說的?” 太皇太后心有預(yù)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悠悠囑咐道,“這些年老身瞧著你一步步立起來,對你很是放心。如今老身反而是怕你對自己拘的太狠了,倒勸著你放松一些,你若肯放慢一些腳步去看,這世上會有很多美好的事物!” 姬澤不置可否,沉聲道,“孫兒多謝皇祖母。”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皇帝太過年輕驕傲,只有等他經(jīng)過了世事磨礪,方能明白一些道理。 政事堂的三位丞相楊鈞和、朱潼、賀瑛三位入內(nèi)拜見太皇太后,“臣參加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br> “三位愛卿請起!”太皇太后朗聲笑起來。 三人應(yīng)“是”起身,楊鈞和心中傷感,“還記得當(dāng)日仁宗議立之時,太皇太后英姿。一轉(zhuǎn)眼竟也至古稀之年。” 太皇太后爽朗而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身到了這個時辰,也并不傷感。安時,你也到這個時候了。老身在黃泉下頭等著你來與我相聚?!?/br> 楊鈞和笑的豁達,“老臣等著那天,定要和仁宗皇帝再度痛飲一場?!?/br> 太皇太后笑了一聲,凝視著朱潼,賀瑛,“楊相年長,你們二位卻還算是年輕,日后定要輔佐圣人,好生光建大周盛世?!?/br> 朱潼伏拜在地,叩首不起,“微臣定遵太皇太后旨意,為大周肝腦涂地,在所不惜?!眱尚袦I水長流而下。賀瑛也道,“微臣定不負太皇太后所托,一心報效?!?/br> 太皇太后微微扯唇,笑了笑,似乎疲累至極?!笆ト?,仁宗皇帝與杜皇后在地下已經(jīng)相聚了多年,老身就不去打擾他們了,老身逝世之后,你將我葬入你父皇的皇陵,”眼眶中泛起了隱約的水光,“日后老身便在地下守著自己的兒子,望著大周,保護圣人平安康泰,保佑大周國祚久遠?!?/br> 姬澤鳳眸中閃過一絲意外之色,大周祖制帝后合葬,太皇太后雖是繼后,也有與仁宗皇帝合葬的資格,太皇太后這道遺命頗不合常理。但他為人子孫,自當(dāng)滿足長輩的心愿,本心也是個驕傲的,不肯將一些祖訓(xùn)放在眼中,聞言沉聲應(yīng)道,“皇祖母孫兒定當(dāng)將此事辦好,不負皇祖母所托?!?/br> 太皇太后唇角揚起一絲安慰的微笑,安閑道,“你是個好孩子,我是知道的!如今,我想見見丹陽和玉真?!?/br> 姬澤伺候著太皇太后做好,起身拜道,“孫兒告退?!?/br> 丹陽公主和玉真公主入殿,丹陽公主伏在太皇太后床頭,肝腸痛斷,“母后!” “好了,”太皇太后淡淡笑道,“我這一生吃過了足夠的苦,也享過足夠多的尊榮。若讓我重頭來一遍,我卻是再不肯入安王府的。”望著女兒,“因為如此,我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活著方式的道理,六娘你受累后不肯再嫁,只一意守著阿顧過日子;十娘你與聶家仳離后風(fēng)流張揚,遍召入幕之賓卻不肯安定,我雖平日里會勸一些,卻也從沒有逼著你們的打算?!?/br> 丹陽公主聞言心肺如火瀝,哭泣道,“阿娘!”玉真公主也眸中流下長淚。 “不要哭呀,”太皇太后望著丹陽嘆道,“如今圣人已經(jīng)長大娶妻,你十妹子那個性子,我是不擔(dān)心她吃虧的,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你又帶著阿顧,可怎么辦呢?” 永安宮壯闊高遠,阿顧立在永安宮簾下,聽著殿中傳來阿娘揚呼,“母后!”聲音悲慟至極,不由心中一顫。 永安宮的帷幕如同它女主人的生命力一樣黯淡下來。宮人如潮水一樣,在永安宮內(nèi)進進出出。過得片刻,殿前監(jiān)張展英從內(nèi)室中走出來,流淚道,“太皇太后,薨了!” 殿中殿外的宗室、臣子、宮人都虔誠跪了下來,哭泣拜道,“太皇太后!” 一種強烈的哀傷充斥著阿顧的心田,阿顧登時淚流滿面! 第158章 二三:路遙日月促(之進退) 太皇太后馮氏,先為孺人,仁宗皇帝繼位后策為繼后,素有賢名,先后輔佐三代帝王,成就大周盛世。終年七十六歲,謚號昭慧,四月葬入神宗皇帝陵。皇帝姬澤悲痛不已,然國不可長久無君,于是以日代月守孝,十二日后脫了孝服,重新出現(xiàn)在甘露殿,處理政事。 甘露殿中帷幕一片素色,一身玄服的年輕皇帝立在殿中,身形清淡,神情峻刻,“……眾位愛卿,昔殿中監(jiān)姜皎從嶺南傳回消息,嶺南其地土壤肥沃,作物拋灑即活,一年可收三茬,奏請朝廷派遣通曉農(nóng)事的人手及牛馬種子等物資前往嶺南。眾卿家覺得如何?” 大周以農(nóng)事為本,近年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庫充實,但糧食這種東西總是不嫌多的,饒是老成持重如楊鈞和,聽聞這個消息也是眼睛一亮,“圣人,這個消息若當(dāng)真,那可真是大周之福!” 姬澤唇邊露出一絲淺淡笑意,“自然是真!”正要詳細續(xù)說,朱潼拱手高聲質(zhì)問,“圣人,敢問您何時派遣人前往嶺南,政事堂如何對此事毫不知情?” 姬澤微微一滯,被臣子詰問到頭上,略有不悅,卻依舊維持優(yōu)容道,“朕之前從秘處得了嶺南消息,因著此事重大不好外漏,方秘遣了姜皎前往嶺南,如今得了確定消息方與眾位卿家共同商議?!?/br> 朱潼聞言氣沖斗牛,愈發(fā)不滿。 他生平最敬服的人物便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逝去,傷心是真的有的。但也未始沒有搬開頭頂大山揚眉吐氣之感。他自覺政事堂如今的三位宰相,楊鈞和年紀老邁,賀瑛缺乏主見,遇事只惟惟而已,有一個外號叫做惟惟相公,皆不堪匹敵,唯自己年富力強,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排首位,昂然道,“圣人事無不可對人言,就算不愿對外泄露消息,政事堂乃是宰相治事之地,臣等一心為國,難道會做對大周不利的事情不成?圣人知曉此事后,卻繞過了政事堂私下行事,此事著實不宜。您日后當(dāng)三思后行,莫再做這等事情了!” 姬澤聞朱潼大放厥詞,神情冷肅,殿中登時充滿了一股緊繃的氣勢。賀瑛瞧著不對,忙出言勸道,“懷梓兄,您高岸重矩,圣人這般做也是為了大周,咱們當(dāng)務(wù)之急是議論嶺南之事,至于旁的便不必再提了!” 他本是出于好意,朱潼卻壓根不肯領(lǐng)情,拱手強硬道,“圣人年輕,臣等奉了太皇太后遺命輔佐圣人治國。您年少喜功,江南糧食已經(jīng)足夠豐厚,如今糧倉存量足夠支持大周二十萬大軍三年糧餉。似嶺南那等地窮鄉(xiāng)僻壤,民風(fēng)刁悍,就算當(dāng)真土壤肥沃,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開發(fā)投入成本太大,收益卻不可預(yù)期,著實不值得實行。前朝末帝修大運河,運河城而朝滅,圣人當(dāng)引以為鑒??!” “朱卿家,”姬澤揚聲截住朱潼的話語,目光鋒銳,如同一柄刀,在眾人身上絞了一絞動,沉聲道,“江南自是大周首要糧倉地所在,但若咱們將一切希望都放在江南上,若江南連續(xù)大災(zāi),怕大周就籌措不過來。這嶺南朕已經(jīng)是決定定要開發(fā)的了!諸位相公都是朝中有識之士,覺得如何?” 這是皇帝自太皇太后逝世后第一次與政事堂諸相議事,意義絕非僅止于開發(fā)嶺南一事商。姬澤近年來雖然表現(xiàn)的手腕強干,但身后有太皇太后坐鎮(zhèn),宰相們雖知道這位主不是個性情和善的,但到底覺得皇帝太過年輕,終究看輕了幾分;而姬澤胸有雄圖,需要對政事的絕對主導(dǎo)權(quán),絕不肯容忍被老臣壓制的境況,因此強硬發(fā)出自己的主張。今日這場議事面上看起來雖然尋常,實際上卻決定著日后君相之間的相處模式。 楊鈞和見姬澤態(tài)度十分強硬,不愿與之沖突,率先退了一步,撫著花白的胡須笑道,“圣人強國之心老臣理會。只是這嶺南開發(fā)之事茲事體大,若貿(mào)然大規(guī)模啟動,怕是人力物力籌措不過來。依老臣的意思,不若令姜皎在當(dāng)?shù)乇俪鲆豢h,主持此事,經(jīng)個一年兩載后看看成效再圖后續(xù)!” 姬澤唇角微微一翹,轉(zhuǎn)問其余二人,“兩位卿家又覺得如何?” “圣人既都已經(jīng)決定了,又何必詢問咱們呢?”朱潼一甩衣袖,覺得自己的意見沒有得到尊重,怒氣沖沖揚長而去。 甘露殿中靜默片刻,姬澤面色倏板難看至極。楊鈞和瞧著姬澤的面色惴惴勸道,“圣人,懷梓對大周是忠心的,只是性子有些強齊,您別跟他一般計較?!?/br> 姬澤聞言垂眸,掩去鳳眸中的陰翳神色,笑道,“安時公說笑了,朕如何會與朱卿家公計較?”復(fù)視向賀瑛,“賀卿家于此事見解如何?” “老臣倒是認為‘天賜之福,弗取反禍。’”賀瑛拱手侃侃,“嶺南地力肥沃,乃天賜大周恩典,安時公老成持重是好,但如今瞧著反而是局限了,嶺南本就水土有限,一縣之地更是不過方寸,縱是當(dāng)真豐收,于大周糧倉又增益多少。既已驗證其地地力肥厚,不若全力開發(fā)即可。” 姬澤聞言滿意一笑,“楊卿家老成持重,但未免過于謹慎;賀卿家銳意進取,卻失之大膽。朕以為,可取二者折中,劃指交、梧、容三州為試點地,撥付農(nóng)桑物資,教導(dǎo)當(dāng)?shù)鼐用穹N地。待來年收成后看施行。事須密行,還請幾位相公盡量保守。” 楊賀二人聞言都一悚,真切明白過來姬澤對嶺南意圖大半是為準備日后征戰(zhàn),拱手應(yīng)道,“圣人英明!” 姬澤滿意頷首,“此事既已議定,這就令翰林院即刻擬旨,頒布下去施行。” ——太皇太后去世后,帝相的第一次交鋒以新帝最終達成所愿落下帷幕。影響深遠,直接左右了日后政事堂的變動格局。當(dāng)時之時,長安卻很少有人了解此事內(nèi)幕。 行知書肆人聲鼎沸,一名戴著襆頭的藍衣書生贊賞的聲音傳來,“……那幅《葵花逐日圖》葵花花盤用筆精妙,絢爛熱情,定是出自哪一位名家之手,不然何至于如斯?” 另一名書生聞言也附和,“展臺展品俱是章大學(xué)士等名家,這幅《葵花圖》與之并掛,想來畫者也是個與章大學(xué)士等人齊名的名家。聽聞畫壇以吳道子稱圣,吳道子半年前正在長安,我猜著這幅《葵花逐日圖》定是他的手筆?!?/br> …… 這群書生們雜七雜八的議論聲落入尚書右丞王頤耳中。王頤職位清貴,日子卻過的頗為悠閑,這一日前來書肆淘選古籍,卻聽聞了這些書生的閑語,不由對提及的《葵花逐日圖》生出了一絲好奇之意,招來一旁伙計,問道,“……那幅《葵花圖》張掛在何處?” “喲,原來是王右丞,”韓三郎見了王頤,目中閃過驚喜之意,笑著打了個稽首,“這幅《葵花圖》是本肆力捧之作,如今便張掛在東南展臺上,自張掛之日起,就引得不少追捧。王右丞若有興趣,不妨過去看看?!?/br> 王頤隨著韓三郎向著東南行了幾步,便見大堂中央搭著一套展臺,上面張掛著十幾章畫卷,其中一張圖上繪一輪太陽掛在天際,射出萬丈光明照耀著原野,畫卷正中繪三株葵花,彼此錯落,枝干筆直立在土壤中,仰起碩大花盤,追逐著太陽的方向,熱烈而又凄涼。 王頤在畫前駐足良久,一摸眼角,竟已經(jīng)是滲出幾滴淚珠。 回過神來,自失一笑,自己心如沉水,沒有想到今日在這幅《葵花圖》前,竟心旌動蕩,情緒至斯。尋了書肆掌柜,“這幅《葵花圖》開價多少,我要買下來?!?/br> “真是對不住,”孫成文露出一絲為難之色,“這幅圖的畫手將圖交給書肆的時候已經(jīng)說了是不肯發(fā)賣的,小肆是不賣的。若您當(dāng)真喜歡,可在這兒多觀賞一會兒!” 王頤訝然。行知書肆懸掛的畫卷自來都是為了出售,沒有想到這位畫主人倒是如此特異獨行。微微沉吟片刻,再瞧了臺上《葵花圖》,這幅圖筆觸用色嫻熟細膩,但也絕不是沒有值得挑揀之處,唯有畫者寄托在畫中的感情濃烈至極,震撼心際。終究禁不住心中一絲不舍,開口道,“我確實十分欣賞這幅《葵花圖》,你可不可以幫我和畫主人聯(lián)系一番,若是他愿意割愛的話,價錢不是問題!” 孫成文目中露出一絲訝異之色: 王頤出自太原王氏,自幼受蘊藉,畫功精湛,在大周畫壇上也是十分有名的人物。這幅《葵花逐日圖》他觀著阿顧從草就至完成,自是知道極好,掛在書肆這些日子也受到長安士子的追捧,但沒有想到,竟能吸引王頤這樣的書畫大家。 若這是任意另外一幅畫,他便必定松口了,但阿顧是書肆東家小娘子,他自是不敢違逆阿顧的意思,笑著道,“哎喲,真是對不住了。只是這畫主人也是個不缺銀錢的,怕您就是出價再高,她也看不上。” 王頤瞧著孫成文口吻雖若有遺憾,答話卻毫無猶豫之色,便知是徹底無望了。他涵養(yǎng)極好,雖驟然失望,但也依舊保持風(fēng)度,“瞧著我與這幅《葵花圖》是無緣法了!那這幅畫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你總能告訴我吧?” “這——”孫成文猶豫了片刻,悄聲道,“先生,這繪畫之人你也應(yīng)該是知道的,乃是宜春縣主?!?/br> 王頤詫然,“是她?” “怎么?”孫掌柜疑惑問道,“您認識我家小娘子?” “曾有過數(shù)面之緣?!蓖躅U唇角噙起一絲懷念的笑意,嘆道,“當(dāng)真是后生可畏!”憶起當(dāng)年龍門石窟偶遇的那位少女。當(dāng)日阿顧尚是一名初入畫道門徑的新手,尚需向自己請教繪制人物畫技巧,不過一年余功夫,她已經(jīng)能夠畫出這么一幅能夠觸動自己心靈的畫作了!瞧著畫作中葵花熱烈之情,不由起了愛才之心,揮毫在紙箋上寫下一封書信,連同一冊《畫品六論》一道交到孫成文手上,“若是宜春縣主到了書肆,請將信函聯(lián)同這本書一并轉(zhuǎn)交給她。” 《畫品六論》乃是王頤所著畫道理論書,其中集合了王頤多年來對繪畫一道的心得,技巧,可謂珍貴至極。孫成文見此大喜過望,接過王頤的書函珍重收起,恭敬應(yīng)道,“王右丞放心,小人一定不辱使命!” 自行知書肆離開后,王頤一直心情頗為愉快,直至在父親王梓賢書房中聽聞父親的命令,方倏然色變,“阿爺,何至于此?” 第159章 二三:路遙日月促(之風(fēng)云) 泛黃貼金絲的一張?zhí)?,上面光滑的烏金墨錠書寫著:“定于八日后于長安東郊漪瀾亭舉行盛會,盼光臨?!弊舟E龍飛鳳舞,泛著蘊藉清香。乃是一張邀請八姓子弟參加?xùn)|郊漪瀾亭盛會的帖子。 山東士族曾在魏晉南北朝期間有著無與倫比的風(fēng)光,入周朝之后,受太宗、應(yīng)天女帝兩次打壓,如今雖在民間依舊保留著一種清貴名頭,然實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各家數(shù)百年前起勢因緣相近,如今在朝中處境也類同,私下里隱約便有了結(jié)盟打算,此次漪瀾亭盛會便是這種結(jié)盟的前兆。各家家主不肯放下身段,親自出面,便派出族中年輕一代子弟,彼此先行試探一番。 太原王氏乃是八姓中的大族,王頤作為王氏這一代宗子,王皇后合雍胞兄,自是作為當(dāng)仁不讓的人選。 “咱們山東士族雖然頻有聯(lián)姻,遇到國難關(guān)頭也偶有聯(lián)手的時候,大部分時間卻都是自顧自的。從來沒有直接聯(lián)盟的時候?!蓖躅U在父親面前力主陳情,“且咱們因為名頭太大遭周朝打壓,如今若聯(lián)盟一處對抗朝廷,只怕更遭了朝廷忌諱。阿爺,此事著實不宜行??!” “北魏宣武帝延昌年間,太原王氏五品以上官員共一百七十二名,北齊孝昭帝皇建年間一百八十九名?!蓖跏霞抑魍蹊髻t立在廳上,肅聲數(shù)著王氏如今家狀,“大周太宗年間,五品以上官員上余六十二名,應(yīng)天女帝時只剩下三十八名。至今,只余下二十四人。”最后一句,聲音沉痛,“其余八姓人家情狀也大致一式,可見得如今士族勢力衰頹到何等地步。難道今時今日的太原王氏子弟就如此不如南北朝之時么?非也,只是周廷忌諱,大力簡拔寒門士子,不肯任用我等高門子弟了。我等門第清華,子弟博學(xué)多才,難道竟落得個與寒門子弟為伍的境地?若如此,待他日百年之后,我等又有何面目下去見列祖列宗?” 王頤眸中閃過一絲悲哀之色,“阿爺,我知道你不愛看士族如今衰頹之勢,可這也是沒有辦法之事。君權(quán)衰頹之時,無力制衡,自然只能容讓士族興盛;但如今大周一統(tǒng)天下已有百年,君權(quán)強盛到了史前重未有的地步,又有哪個帝王能夠容忍有與皇權(quán)并駕齊驅(qū)的士族?阿爺,萬物自有興盛衰敗的趨勢。興盛之時,咱們安享榮華,到了勢頹之時,也該安然接受。又何必如此?” 王梓賢心中一慟,兒子明白這個道理,自己這個做父親的難道就是傻的,一絲不明白?只是終究不能“養(yǎng)貞,”你能夠看破名利虛妄,單從這一點來說,你這個做兒子的就比老子強。可是,”眸中泛起一抹深重的水光,“若太原王氏冠冕自我這一代淪落至斯,我便是死了,也無法下去見列祖列宗?!?/br> 王頤默然,抬頭望著父親,王懷賢如今方四十余歲,兩鬢發(fā)絲已然斑白,面上布著一應(yīng)屬于則個皺紋衰老的容顏,心中大慟,登時說不出話來! 漪瀾亭位于長安東郊曉園,位于半山腰處,植滿了鳳尾森森,蘭草茵茵。亭中與會者俱是山東八姓年輕一輩佼佼子弟,訂在此地行今日盛會,乃是效仿東晉蘭亭之會,憶述士族曾經(jīng)風(fēng)光。眾人再此行曲水流觴雅事。 盛滿了酒水的羽杯沿著曲水流觴池晃晃悠悠的流動,最后停靠在池壁上。一身敞衣大袍,衣冠如玉的王頤取過池中酒盞,正要一飲而盡,持著羽扇的鄭容士嘆道,“遙想當(dāng)初蘭亭盛會,詩酒風(fēng)流,王右軍書《蘭亭帖》,為魏晉風(fēng)流盛事,時人如今仍追憶不已?!鞭D(zhuǎn)頭望向王頤,“養(yǎng)貞兄,你素來人才出眾,被稱為王氏玉樹,不知道與王右軍比諸如何?” 山東士族早有結(jié)盟之念,只是彼此之間互不服氣,無法決出一個領(lǐng)頭人來。自神熙四年太原王氏出了皇后,各家方暫停旗鼓,方心甘情愿讓了一步,共推太原王氏為八姓家首位。王頤瞧著咄咄逼人的鄭容士,微微一笑。他雖然不愿意擔(dān)起重振家聲的重任,但很多時候人身在其位,必須承擔(dān)起一些屬于自己的責(zé)任,無法躲避,無法逃脫。八姓人家骨子里都有著一種清高的驕傲,如今雖因著王家皇后的緣故,愿意暫時屈居王家之下,接受太原王氏統(tǒng)領(lǐng)。但各家年輕子弟都年少氣盛,無法因為這個緣故輕易折服。 他雖然內(nèi)心里并不愿意做山東士族的領(lǐng)袖這個位置,但自己今日既到了漪瀾亭,受了鄭容士這般逼問,也不愿意墜了太原王氏威風(fēng)。聞言吟道,“鑒明去塵垢,止則鄙吝生。體之固未易,三觴解天刑。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詠言有馀馨。取樂在一朝,寄之齊千齡?!?/br> 仰頭一笑,“鄭兄謬贊!王書圣乃是風(fēng)流人物,我們同姓一個王字,若硬要拿我和他比的話,大約也是差次比擬,各有千秋罷!論及書法上的造詣,便是兩個我加起來也不如王書圣;但論及做官的本事,王羲之一生官及右軍將軍,會稽內(nèi)史,我雖不才,今年方二十三歲,想來三十五歲前便可超過王右軍了!” 此言氣勢狂放,一出亭中山東八家年輕子弟面上皆有不足之色。“養(yǎng)貞兄好大的口氣,”隴西李氏子弟李成冷笑道,“如今山東高門子弟做個小官是有的,待要,是了,”瞧了王頤一眼,陰陽冷笑道,“養(yǎng)貞兄是圣人的大舅子,一入仕便是四品高官,自是與我等不同。” 王頤一振衣袖,傲然道,“我這般說自有這般的底氣。”向著長安方向略拱了拱手,“圣人乃是胸襟寬廣之輩,用人不拘于士庶之分。遠的不說,崔郢乃是清河崔氏子弟,為神熙二年進士,不過短短數(shù)年,已經(jīng)是位列京兆尹。掌管京城一城,長安民治久安??梢姷萌舸_實有才,圣人是不吝于重用的。汝等不能升職是能力品性不足?!崩湫Φ溃斑b想魏晉之時士族風(fēng)采,爍然燦彩。如今八姓子弟,比諸當(dāng)年士族風(fēng)采,已經(jīng)是頗有不如了!” 亭中眾人聞著王頤這等不客氣的話,臉色皆寒,崔閔照面色猶自難看,他是清河崔氏嫡系子弟,崔郢乃是崔氏旁支所出,如今官至京兆尹,論及官品還超過了自己。面上火辣辣的,冷笑道,“王頤,你以為你有多么了不起么?又比咱們強在哪兒?” 王頤揚起下頷,“至少我知道往昔風(fēng)光雖美,但終究已成過去,咱們著眼應(yīng)是當(dāng)下?!背谅暤溃按笾苷纸张率且鸩恍∽儎?,諸位若是信的過,不妨轉(zhuǎn)告家中長輩,如何在本次變動中保住家族勢力,趁機在朝中更進一步?!?/br> 猶如石破天驚,亭中眾人對視一眼,謹慎確認道,“你的意思是說,圣人打算動政事堂?” 王頤微微一笑,侃侃道,“圣人心有雄心壯志,這樣的人物,愿意因為親緣關(guān)系暫時屈居太皇太后下,但如今太皇太后逝去,自然要一展羽翼,實施心中抱負了。朱相卻只當(dāng)沒有看明白這個道理,近日在政事堂中行事越來越張狂,圣人無法忍耐,自然要動手了!” 朝中狀況眾人自然都是會注意的,近日來帝相之間的情勢越來越緊張,大家都是知道的,對于這般局勢最后以何種結(jié)果終結(jié)卻無法逆料。王頤此時卻斷言圣人最后能取得勝利,且便在最近月余時間之內(nèi),眾人未免將信將疑,崔閔照問道,“你覺得,圣人要出手罷免朱相?” “是有這個可能。”王頤頷首,“但我覺得,圣人怕不會直接如此。”眸子微垂,“咱們這位圣人,性子高傲至極。不肯直接將人一招打死,而是要慢慢磨掉人的心氣,讓他心甘情愿認輸。圣人到底還愛惜朱潼一兩分才干,不肯直接毀了,多半另辟蹊徑,剪除朱相羽翼,就像熬鷹一樣,一點點熬去朱相的性子,讓朱相心服口服的為他效命?!?/br> 大周,高祖皇帝乃是開國之君,太宗皇帝和臣子君臣相得,除應(yīng)天女帝手腕酷烈令人膽寒之外,其余高宗、仁宗、神宗幾個皇帝都是性子和善的。與臣子的相處并不以強勢著稱。鄭容士和李成對視一眼,哈哈大笑,“養(yǎng)貞,你這話太危言聳聽了吧?朱潼資歷雖遜于楊安時,但也是三朝老臣了,那可是個硬骨頭,當(dāng)初可就是連仁宗皇帝都扛不住他的怒火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