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jié)
顧軒鏗鏘的話語激的秦老夫人一震,她素日重承爵的長子,將大多心力放在顧鳴身上,倒將這個小兒子忽略掉了。此時仿佛才第一次正眼瞧著這個兒子,“好,”她唇兒哆嗦,笑的慷慨,“母親能得你這么一句話,心中也值了!” 她搖了搖頭,拒絕了顧軒的贍養(yǎng)提議,“你大兄是顧家長子,他遭此變故,正是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我這個為娘的要是離開他,他更要受人非議了。我總要和他一塊兒支撐,將這個坎兒跨過去!” 碧蘭閣蔥綠帷幕在夏風中飄浮起來,國公府依舊煊煊赫赫,府中的下人卻已經(jīng)彌漫了一股惶惶之意。圣人褫奪了韓國公爵位之事眾人多多少少知曉,這座國公府邸即將被收回。沒了國公爵位的顧家在長安也不過是一個普通平民百姓,養(yǎng)不起那么多的下人,他們這些婆子丫頭又該何去何從。 蘇妍坐在閣中紗窗下露出一抹苦笑。當初楊柳莊來報信的時候,她并不是真的想耽擱什么。只是心中忽然起了一點小嫉恨,想絆住顧鳴的手腳,讓顧鳴晚一些趕到楊柳莊去罷了。沒有想到公主去的那么急,顧鳴又在外宿醉,竟至生生錯過最后一面。 她悠悠想起自己幼年時在父母家中的情景:那個時候的井水冰涼,她每日早晨起來,要為父母弟弟洗家中的所有衣裳。所以后來,她隨著一群人進府等候丹陽公主的挑選,瞧著國公府邸中的富貴場景,洗的發(fā)白的衣袖下雙手攢的緊緊的,一心想要在這座府邸中留下來。這些年她汲汲營營,做了這座府邸的主人,將當初金尊玉貴的公主都逼的退讓到一邊去,沒有想到,一朝命運翻轉(zhuǎn),所有的富貴日子如同鏡花水月,一朝消散,心中充滿了悔恨,“若是早知道,我絕不會使那點小手腳,竟是將國公的爵位都折進去了?!?/br> “阿娘省省吧!”顧嘉辰打起簾子,走進來,冷笑著道。 “圣人瞧不過咱們顧家,早就打算整治顧家,從前瞧在公主份上方手軟了些。如今公主過世,圣人遷怒,顧家總是要為圣人的怒火付出代價的,與你有何關系?” 自失去了當初幽州楊家婚事之后,她的年歲漸大,在長安聲名又極是不佳,婚事便成了老大難,如今失去最后一道國公愛女光環(huán),嫁個好人家的希望也越發(fā)渺茫,性子也變的乖戾起來。 丹陽公主的去世,顧府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或多或少籠罩在一片悲郁色彩之中,她的眉宇間卻洋溢著奇異的歡欣之色。顧令月那個賤妮子這些年這般風光,便是靠了公主娘親,如今丹陽公主不在了,她也就從云端中跌落下來,跌落泥中,總有一日會遭逢變故,比自己還要凄慘。“可惜了,”她舔了舔唇,遺憾嘆道,“阿爺竟是沒有將顧三那個妮子接回來,她失了母親,沒人關懷,若是落到我們手中,還不是我們說如何就如何?到時候咱們借著她,也可以再過些好日子。竟是她jian滑,滑溜的溜過去了!” “阿瑜,”蘇妍驚懼斥道,“你胡說些什么呢?家中如今再經(jīng)不起折騰了,你就是有萬般不滿,也給我忍著,別再生什么事端了!” 顧嘉辰聞言似充耳不聞,嫣詭一笑,“阿娘,如今家中凄凄惶惶,我有法子可以爭點喘息之機,便是日后爵位承續(xù),也并非沒有法子爭上一爭,你覺得如何?” 第187章 二五:高堂不做壁(之永訣) 榮和堂凄清冷靜,府中伺候的下人人心惶散,早已經(jīng)私下自尋門路去了,堂中簾幕都失去了往日的光線色澤,秦老夫人拄著拐杖坐在黑方榻上,望著顧嘉辰,“聽你阿娘說你有法子解了咱們家中如今的困局,你能為了家中出力,可見得是個好的!” “大母謬贊,”顧嘉辰立在堂下,微微一笑,道,“我是顧家的女兒,如今阿爺蒙塵,國公府遭了難,我這個做女兒的為自己家人出一份力,豈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阿瑜果然是個孝順的?!鼻乩戏蛉寺勓郧浦櫦纬降哪抗庥l(fā)慈和,“不像是……”陡然驚覺失言生硬住了口,垂眸道,“說說看吧!” “大母,”顧嘉辰乖巧的道了個禮,“這只是我的一些小想法。許是不對,還請大母您不吝指正?!?/br> 抬起頭侃侃,“丹陽公主新喪,三meimei雖是親女,卻是女子,身子又不好,是做不得捧靈摔盆的事兒的。弟弟嘉禮是阿爺?shù)莫氉?,論起來,也是公主的兒子,這等情自然是要讓錦奴去做的。如今是盛夏,停靈停不了多久,最長也不過是七七四十九日了。算起來出殯也要到下個月,、圣人若要錦奴為公主捧靈摔盆,豈能讓錦奴流離失所,沒了住的地方?” 秦老夫人聞言眉宇微揚,她雖召來了顧嘉辰,但覺著這個孫女不過是個小女孩兒,能夠有什么高明的主意,不過是取著她的這份心,抱著姑且聽一聽的態(tài)度。如今聽著顧嘉辰的話,竟是有些門道,不由大聲贊道,“是了!” 這些日子她憂心大子顧鳴,竟是忘了公主出殯瑣事。顧嘉禮若是為丹陽公主行了捧靈摔盆之禮,就于公主有了半子之份?;始揖挂妙櫦味Y行此禮,就不得不厚待于此子。顧家此時的困局,也許借著這個因由當真能夠解開呢!急急吩咐范氏,“速去請二郎前來?!?/br> 顧軒匆匆趕到,聽聞了秦老夫人的意思,略覺不妥,“母親,公主乃是三郎嫡母,她過世,三郎作為其子嗣本就有守喪送終的義務,咱們這些為人臣子的,難道還要以捧靈摔盆為條件,向圣人做交易么?” “這話說的可不好聽,”秦老夫人皺起眉頭,辯駁道,“咱們盡可以翻過來想想這回事。錦奴本就是該去給公主盡孝的,只是如今圣人悲痛,一時間尚為想到這一茬,咱們上這個書,也是盡咱們的一點心意。公主是皇室之人,出殯是她在人世間的最后一程,自然是極盛大的,咱們讓錦奴行捧靈摔盆之禮,不也是某種程度上的‘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么?” 顧嘉辰垂首立在堂側(cè),聽著秦老夫人與顧軒的話語,唇角泛起嘲諷的笑意。 顧令月,你自以為出身高貴,將我看到泥里去。到頭來,你的娘親出殯,還不是要求到我們母子頭上?自來行捧靈摔盆的庶子于嫡母有半子之分,是有資格分嫡母的資財,自己到時候理直氣壯的上門向顧令月索要公主嫁妝,瞧著顧令月那個賤人到時候會是什么表情。 宗人寺肅穆威嚴,魏王姬坤坐在匾額高懸的衙堂案牘前,望著手中的一份文折,眉頭皺的死緊。 顧鳴罷黜韓國公爵位,但秦老夫人乃是老國公顧隸之妻,身上有著國公夫人的誥命,有資格向朝廷上書,請求以庶子顧嘉禮行丹陽公主捧靈摔盆之事。姬坤對顧鳴多年來行事心有厭惡之情,但涉及丹陽公主出殯之事,竟是不好決斷,左思右想一番,咬了咬牙,袖了這份文折,入宮求請?zhí)熳記Q斷。 兩儀殿中,明燭光亮,姬澤正在批閱奏折。姬澤乃是一國之君,身份尊貴,不可能為了一個出嫁的姑母服喪,空置國事,但對丹陽公主心存敬重,因此換服了素服,減損膳食,聊表心意,聽聞魏王姬坤求見,眸中閃過一絲詫然之色,揚聲吩咐,“宣魏王叔晉見?!?/br> 姬坤立在殿外,聞聲舉步入內(nèi),見姬澤高坐于御座之中,氣勢內(nèi)斂于中,隱含不發(fā),愈發(fā)顯得淵亭岳峙,不由垂下頭去,恭敬拜道,“臣參見圣人?!?/br> “王叔請起。”姬澤有禮道,“不知王叔求見,是有什么事情?” “臣確實是有事請見,”姬坤道,舉起手中文折遞過頭頂,“老韓國公夫人秦氏上書以顧鳴庶子行丹陽公主捧靈摔盆之事,臣不好決斷,懇請圣人親裁?!?/br> 姬澤接過內(nèi)侍王全恩接轉(zhuǎn)遞過的文折,打開一看,見秦老夫人用恭敬的語氣書寫著:顧家近日忙于搬遷還產(chǎn)之事,難免疏忽顧嘉禮,顧嘉禮餐食、休息不繼,若致使公主出殯之事上無精神,竟是大為不美之類的話語,不由怒氣直沖胸臆,狠狠擲在地上,冷笑道,“顧家真是癡心妄想!” 姬坤心驚低下頭去,“按說丹陽皇妹這些年受了委屈,顧家便是怎么受責也不會過。只是皇妹英年早逝,可堪可憐,確實需要一個捧靈摔盆的人,外甥女兒雖好,卻是個女孩,這顧嘉禮乃是皇妹名下的庶子,瞧著竟是唯一合適的人了。不用他,又用哪個呢?” 姬澤眉宇間凝起風暴之色,“這一家子不過是借著先帝善心,方過了這么些逍遙日子,皇姑活著的時候,已經(jīng)是忍了氣,難道如今不在了,還能讓這一家子人踏著她為階梯,繼續(xù)人五人六的活著,吃香喝辣不成?” 負手道,“六皇姑臨終前曾向朕請求,其與顧氏無夫婦之恩義,不愿歸入顧氏墳塋,愿歸景陵,長伴仁宗皇帝與太皇太后身邊,朕已經(jīng)允準了六皇姑的請愿?;使眠z體既不入顧家祖墳,這捧靈摔盆之事,與顧家又有何干?” 姬坤聞言心驚,低下頭稟道,“公主不歸夫宗而歸葬帝父陵墓,有漢一朝已有先例,丹陽與顧氏已無夫妻之情,仿效行事也是應有之意。只是……”皺了眉頭,“這顧家子既棄而不用,這捧靈摔盆之事又讓誰去行?” 姬澤聞言思慮片刻,吩咐王全恩道,“喚燕王前來?!?/br> 王全恩恭敬應道,“是?!?/br> 燕王姬洛如今在太極宮皇子所居住,聽聞姬澤傳召,迅速趕到兩儀殿,十六歲的少年,有著姬氏皇族特有的清俊貴氣,恭敬拜下去,“臣弟洛拜見圣人?!?/br> “雀奴,”姬澤沉聲問道,“六皇姑乃是咱們嫡親姑母,如今她英年早逝,膝下卻無子嗣送終,你可愿出殯之時,你可愿為其行子侄之禮,捧靈摔盆?” 姬洛聞言朝姬澤伏跪叩頭,然后抬起頭來,一雙眸子湛湛有神,認真道,“皇姑撫育子侄慈育,臣弟素感念其得,愿為其行送終之禮?!?/br> “好,”姬澤聞言欣慰不已,瞧著姬洛的神情撫慰,“你有這份純孝之心,朕心甚慰!” “王叔,”轉(zhuǎn)頭望向姬坤,“既是如此,當日捧靈摔盆之事,就定下由雀奴去做。” 頓了頓,沉聲道,“阿顧如今一介孤女,丹陽皇姑的后事很多她照應不過來,您是長輩,還勞多幫襯著她一點?!?/br> 姬坤瞧著殿中這般情景心中微微掠過一絲震撼之意,姬洛乃是先帝幼子,御封正一品親王,身份不可謂不貴重,著其為丹陽公主行捧靈摔盆子侄之禮,可見得姬澤對丹陽公主敬重之意確實極為深重。恭敬的低下頭去,“圣人放心,丹陽亦是臣的皇妹,她的后事臣必定竭盡心力襄辦,絕不勞煩了外甥女兒?!?/br> 出了太極宮,便親自赴楊柳莊,督辦丹陽公主一應后事。楊柳莊上事情辦得熙熙攘攘,竟是將上書的顧家給丟到一邊,無人理會。 靖善坊韓國公府中,秦老夫人自上書之后,便坐在屋中一天天數(shù)日子,眼見得詔書上定下的搬遷之期一日日臨近,宗人府卻沒有絲毫回音。不由心一天天冷卻下去。長嘆一聲,“瞧著咱們顧家真的極遭圣人厭棄了!” 榮和堂燭光黯淡,顧嘉辰立在一旁,面色扭曲的厲害,嚷道,“怎么可能?除了弟弟,還有哪個能為丹陽公主捧靈?”嘴角向下一瞥,惡意道,“難道竟是顧令月那個瘸子么?” 秦老夫人閉了眼睛,忍住了心頭的失望之色,厲聲斥道,“好了!”睜開眼睛,容色蒼老了幾歲,“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既如今宮中都沒有旨意下來,想來是不會再有了。若是等到日子到了與內(nèi)府之人撕扯就不好看了,準備準備,咱們這就搬了吧!” 天光黯淡,顧家人就這么凄凄惶惶的搬離國公府,到了新昌坊留置宅中。從長安勛貴,淪落為里坊間的普通平民。新宅不過是新昌坊一間三進宅子,普普通通,較之國公府窄小了許多,顧家人一直都居住在富麗堂皇的國公府,陡然搬入這樣的宅子,舉手投足之間皆十分不適應。 丹陽公主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于楊柳莊上行出殯之禮,天子領頭,宗室貴人皆來送喪,楊柳莊上一時熙熙攘攘,送葬隊伍威嚴肅穆,一路行往長安西郊景陵而去。顧家之人并未受到通知,到了此時,顧鳴方知曉丹陽公主并不入顧家墳塋,而是歸葬仁宗皇帝景陵,險些從養(yǎng)傷的榻上跳起來,神情激動,“怎么可以?丹陽怎么可以這樣?”神情扭曲,“她這般,將顧氏宗族置于何處?將我這個夫君置于何處?” “好了,”秦老夫人厲聲呵斥,眉宇之間露出一抹蒼涼之色,“如今瞧著,公主臨去之前確實沒把自己當做顧家人了!” 顧鳴回過頭去,水意倔強的留在眸中。 秦老夫人瞧著顧鳴這般模樣,這段時間憔悴心力的疲憊之情與心中蘊含的失望混合在一處,說出前所未有的重話:“你如今做出這幅模樣做什么?說到底,公主是君,你不過是臣子。這些年你以臣子之身行欺君之事,神宗皇帝是個好脾氣的,方能容忍你到如今。公主到底有她的驕傲,如今不肯折節(jié),也是應有之義。你不過是為從前的言行付出代價,何必這般不能接受?” 顧鳴聞言受傷極深,怒駁母親道,“公主既入了咱們顧家的門,就是顧家的媳婦。有哪個媳婦竟是如此行事?” 秦老夫人如同瞧傻子一般瞧著顧鳴,“昔日太宗高陽公主下降房氏,蓄養(yǎng)男寵,令駙馬守門楹。大周公主皆以囂張跋扈著稱,丹陽在其中已經(jīng)是少有脾氣純善的了。你若連她都不滿意,當初就別答應迎娶公主啊,若娶了蘇妍一樣的小家碧玉,便是做一副老子是天的架勢也沒有人管你。說到底,仁宗皇帝當初瞧中的本是你阿爺?shù)能姽?,又不是你本人,若你不肯迎娶,大可將公主許給二郎?!?/br> 顧鳴被母親斥的氣弱,辯解道,“可我若不答應迎娶丹陽,這阿爺?shù)膰粢簿蜎]法子承襲了?!?/br> “免了!”秦老夫人冷笑,“二郎也是我的兒子,盡可以繼承國公爵,用不著你如此犧牲?!?/br> 閉了閉眼睛。 “瞧著如今顧家落的的狀態(tài),便是當初這韓國公爵位斷了,你們兩個都無法承襲,也好過如今這般?!?/br> 晨光熹微,送葬丹陽公主的隊伍肅穆莊嚴,燕王姬洛一身孝服,雙手捧著丹陽公主姬長寧的靈位行在隊伍之前,隨著司儀呼出“跪”,“起”之命,一路跪在風塵之中,又起身重新肅穆前行,出了長安城門,郊外的原野清翠開闊,隊伍一路向西曲曲折折而行,最后將公主靈柩歸葬于景陵之中。 金赤色的太陽懸在天空之上,射出萬丈光芒。阿顧坐在輪輿中,一身重孝,回頭望著墓室。景陵肅穆寂靜,草木蒼翠,仁宗皇帝與肅明杜皇后的合葬墳塋高大肅穆,太皇太后馮氏墓塋略讓開一些,陪葬在仁宗皇帝一側(cè)。丹陽的墓室便置于太皇太后腳下,距離父親仁宗與母親馮氏太皇太后距離十分親近。 阿顧想:母親長眠在這兒,終日陪伴在阿爺阿娘膝下,猶如回到小兒女時光,應該也是……幸福的吧? 想著自此之后與母親永訣,傷心不可遏制中行,眼淚墜落頰上,太陽懸于墓室之后,泛出萬丈金光,阿顧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閉合的墓室,拭去頰上淚滴,吩咐碧桐推著輪輿前行。人生道路漫長,阿娘永遠是存在自己心底深處一抹溫柔的依戀,可是她也不能持續(xù)戀誕在舊日的時光中,總要昂著頭繼續(xù)向前行。 太陽西沉而落,暮光照在延嘉殿的檐角上,絢爛沉靜。 王合雍從丹陽公主葬禮回來,換上一身素服,坐在殿中榻上秋香花梨方榻上,態(tài)度閑適。譚姑姑捧了一盞百合棗羹上來,“殿下,你辛苦了一日,喝口百合棗羹補補元氣吧!” 王合雍捧著百合棗羹飲了一口,嘆道,“到底還是宮中舒服!” “可不是么?”譚姑姑笑著道,“從前前韓國公對待丹陽公主太過怠慢,皇家貴女過的如此憋屈,倒是墜了皇家臉面,如今圣人總算是狠狠罰了顧家,給了他們個沒臉,就是咱們這些做宮人的,瞧著也覺得爽氣!” “這其中也是有因由的!”王合雍端著羹盞道,“神宗皇帝太過愛面子,倒反而是委屈了嫡親妹子。圣人如今倒是個雷厲風行的……從前丹陽姑姑覺得若是摘了顧大郎的爵位,宜春縣主是個白身之女,瞧著不太好看。其實她沒有想明白,阿顧是宗室出女,本身有著縣主爵位,只要她一日受著圣人寵幸,生父是國公還是白身,又有什么關系?反正,”垂眸含蓄道,“也不指望從父系得什么好處?!?/br> “宜春縣主是貴女,日后終身有圣人記掛著,自然是不會愁的?!弊T姑姑扶著王合雍的手伺候歇息,笑著道,“奴婢卻是不明白,圣人這般拾掇顧大郎,為何卻還給他留了宅子和莊鋪?!?/br> 王合雍微微一笑,瞧向徐謹言,“徐尚宮這個問題怕是清楚的?!?/br> 徐謹言在唐貴妃系宋回雪下臺之后繼任太極宮尚宮,如今正是威權在握的時候,心中感念王皇后提拔之恩,自此之后待王皇后愈發(fā)忠誠恭敬,聞言笑著向王合雍行了一個禮,“奴婢私心想著,大家這么做怕是為了宜春縣主著想。顧鳴畢竟是宜春縣主的生身父親,若是大家當真什么都不給他留,將他逼到極處,顧鳴索性找到宜春縣主頭上,要求宜春縣主供養(yǎng)于她,縣主是該應下還是不應?不是麻煩纏身么?” “圣人為宜春縣主確實考慮周詳!”譚姑姑聞言衷心嘆道,瞧了瞧王合雍,心中忍不住生出一絲疑慮,“皇后殿下,”面上浮現(xiàn)淺淺擔憂之情,“您說,圣人對宜春縣主這般悉心照料,不會是對其有心吧?” “別胡說!”王合雍面色微微變色,呵斥道,“圣人對宜春縣主乃是兄妹之情,你想到哪里去了?” 譚姑姑聞言驚懼,伏跪在地上,請罪上,“老奴一時蒙了心腸,胡言亂語,還請皇后殿下恕罪?!?/br> 王合雍敬慎戒道,“姑姑,這等話您私下里在我面前說說就算了,若是傳出去些風聲,損了宜春縣主的名聲,我可保不住你!” 第188章 二六:三春已復傾(之經(jīng)年) 長安時光荏苒,轉(zhuǎn)眼間就流過去一年時光。神熙六年十月,門下侍郎知政事朱潼被擠兌的在朝堂中寸步難行,終于上書請乞骸骨,天子允其上書,加封其為正一品太保。復擢原兵部尚書賀瑛為相。至此政事堂悉數(shù)握于皇帝手中。年末,姬澤昭告天下,改元貞平。第二年是為貞平元年。 貞平元年正月,天空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整個長安還沉留在過年的余韻里,尚未離開慵懶、喜慶氣氛,阿顧獨自一人在楊柳莊守了大半年的母孝,輕車簡從前往芙蓉園觀賞園中冬景。 冬日的芙蓉園清冷怡人,不同于春日游園之時的明艷熱鬧,自有一種清冷自在的凈麗。此時園徑為雪色所覆蓋,高大恢宏的紫云樓緊閉門戶,整個園子除了守園的宦官下人空無一人。阿顧在園中雪徑上推著輪輿前行,園中亭臺樓閣、江景花草皆為冰雪所覆,池灣處自己當年手植的那株骨里紅經(jīng)過四年蘊養(yǎng)休養(yǎng),今冬終于開了花,在極目園景雪白的枝頭綻放,紅艷艷的,燙的人心生歡喜。 阿顧披著狐裘大氅停坐在紅梅樹下,仰頭瞧著枝頭灼灼展開的紅梅花瓣,心中一片欣喜之情,唇邊泛出笑意。這幅畫面落在立在一旁捧著手爐湯水伺候的丫頭眼中,猶如神仙中人,清美奪人心魄。 “天氣這般寒涼,”碧桐瞧著萬籟霜天中阿顧伶仃的背影,著急道,“縣主若當真喜歡梅花,回了屋里一邊捧著熱湯一邊臨窗觀賞也就是了。何必一直待在外頭,若是冷了手腳,回頭發(fā)了風寒可怎么辦?” “別去,”紅玉攔著她,眉宇間瞧著阿顧欣喜的側(cè)顏露出一絲溫柔欣慰之意,“公主去世之后,縣主一直憂愁不樂,今兒好容易開懷了些,咱們就在邊上候著,別打擾了她的興致。” 從芙蓉園返回楊柳莊,一路上青圍馬車微微搖晃,一路上碧桐坐在車廂中伺候,瞧著阿顧眼角眉梢猶自煥發(fā)的喜悅精神,若有所思,“縣主,您就這么喜歡紅梅???” 阿顧握著窗簾低低道,“是呀,很喜歡,很喜歡!” 碧桐不解,“既是喜歡,便折一枝回去插瓶就是了,何必這么念著?” 阿顧瞧著車外皚皚冰雪,霜天野曠,眉宇間露出一絲悵忡惘然之色,“梅花綻放在枝頭,風骨凜然,方是最美的時刻。若強折了回去插瓶,雖能挽住一時馨香,卻很快就凋折了。這世上總有一些極美好的事物,喜之愛之,我雖然不能時時留在身邊,親之近之,可這么遠遠的瞧著,偶爾懷想一番,已經(jīng)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了?!?/br> 碧桐眉宇間露出一絲茫然之色,“縣主您如今想的越發(fā)高深,奴婢竟是有些聽不懂了!” 阿顧聞言睇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聽不懂也好!” 馬車一路北行,不經(jīng)城門入長安城,直接繞行北沿城墻,往官道而去,御人忽的“吁”的一聲急急勒住駕馬,瞧著面前攔住馬車去路的鄉(xiāng)間少女橫眉怒斥,“你還要不要命啊?好好走路忽然沖到馬車前頭來,還好我反應及時,不然撞到了,可怎么辦?” 路間少女連連低頭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是小女子一時失了神,打擾了貴人一行。” 阿顧打起馬車簾子向外張望,見一名十五六歲黃裳少女低著頭立在車外,身子窈窕,衣裳料子不過是尋常粗布,上背著一個背簍,腳上踏著的鞋履邊緣磨損,顯見的不過是平民家境,許是附近哪個村莊的農(nóng)家女兒,急著做活趕路,與馬車撞到了,方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斑@位小娘子,”開口詢問道,“你沒事吧?” 羅珂聽聞馬車中少女詢問之聲,忍不住抬起頭張望過來,見車簾下露出一張少女容顏,畫眉仙目,雖因著守孝裝束素雅靜謐,依舊玉華光輝,一望之下猶粉簇艷光,恍若神仙中人,視線竟被這等清艷容色所壓,一時之間抬不起頭來。失神頓了片刻,方回過神來,慌忙答道,“勞小娘子垂問,奴家不過是吃了一嚇,身上濺了些塵土,并無其余大礙。” “那就好,”阿顧點頭道,“這條路是車馬大道,小娘子日后行走當當心些,若是當真撞上了,可就讓家人擔心了!” 羅珂垂目謝道,“多謝娘子提點?!?/br> “嗯,”阿顧點了點頭,放下簾子,吩咐道,“繼續(xù)走吧!” 御人“哎”的一聲應了,揚起馬鞭揮斥在駕馬身上,拉起馬車繼續(xù)前行。